腥风血雨
作者:妄鸦      更新:2022-03-09 06:42      字数:5789
  厉愁和师兄的关系肉眼可见,越来越好。

  原本厉愁以为凌云同清虚子一样冷心冷清,但是他没想到,自从那一夜过后,凌云也会偶尔抽出时间来亲自教导他。虽然白衣剑修依旧是那副看起来冷冷淡淡的模样,但若是耐心下来,相处之后就会发现,隐藏在那副冰冷外壳之下的,是一颗善良的心。

  自从父皇身死后,厉愁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单纯的的好意了。或者说,这人世间本来就是以冰冷为主基调,好意不过沧海一粟,难以苛求。厉愁在凡界打滚摸爬,见过太多人心险恶,脱去一身傲骨,变成如今心思诡谲深沉的模样。

  别的不说,就单单那个鬼修,就根本不是看上了他的天赋,想要教一个弟子出来。只不过是各取所需,心怀鬼胎罢了。

  本来厉愁满心满眼的抗拒,转念一想同凌云打好关系有利于自己复仇后,转而变得主动起来。

  有什么比你的仇人被蒙在鼓里,还愿意同你亲近,要来的便捷有趣?

  原本厉愁拜入清虚子门下,忍辱负重对自己仇人下跪,同样是为了接近他们。如同毒蛇一般蛰伏,徐徐图之,在最致命的时候再一窜而起,一击毙命。

  黑衣少年原本还有些不自觉流露出的柔和,思及此处后,便尽数被压回眼底。

  “怎么了?”

  站在他面前的白衣剑修似乎察觉到什么,微微看过来。

  “没有。”

  厉愁下意识回了一句,握紧手上的剑,“这个动作我用出来似乎有些滞塞”

  “你大拇指没有放对位置。”

  凌云不疑有他,反而将手伸了过来,想要帮师弟调整到正确的姿势。

  青年冰冷修长的手骤然搭在了少年的指节上,后者猛然一颤,下意识就要反手进攻,好在他及时反应了过来,生生将自己的冲动压制下去,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剑修的注意力都放在少年的手上,并未过多注意到这些异常。

  “这个姿势用剑的时候虎口发力,将灵气附着上去”

  惊疑未定里,厉愁从剑修低垂的袖口内嗅到一丝极淡的梅花香气,如同巍巍冰山上盛开的雪莲,高不可攀。

  厉愁从事务堂里接了任务下山。他没有和人组队进行任务的习惯,就连每次突破也是铤而走险,在生死之中领悟,希望能够搏得一丝顿悟的机会。

  这一次也同样,他特地挑了一头同他修为相差无几,甚至还要高上一线的灵兽。最后付出了伤痕累累的代价,终于将其斩于剑下,在生死之际有了突破。

  在昏过去最后一秒,厉愁咬碎了口中的丹药,无端又闻到那股熟悉至极的香气。

  他愣了一下,陷入昏迷。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好几次厉愁故意将自己陷入死境,故意昏过去,果不其然看到那道熟悉的白色衣角。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原来每一次他领任务下山,自以为隐蔽地去挑战各种绝境极限时,凌云都在背后默默跟着他,保护他。

  厉愁坐在树下,摩挲着粗糙的树枝,尚且说不清心头到底是什么感觉。

  凌云的好意不带有任何索取回报的性质。他就是单纯对小师弟好。

  甚至他连说都不会说一句,用自己的方式,用不让人发觉的方式,默默地做着一切。

  清虚子是道门魁首,门下弟子的一举一动都是整个修真界瞩目的焦点。厉愁这个刚刚拜入师门的师弟也经常被拿来和当初的凌云比较。于是他修炼越发刻苦,日以继夜,想将力量掌握在手里。

  灯元节,他洞府门被敲响。白衣剑修站在门外,拉着他去放祈福的花灯。这夜,往日话极少的凌云也说,师尊曾经也是这么带着他让他蹭福缘的,师兄运气好,也给师弟蹭一蹭,许愿来年修炼顺风顺水。

  上元节,凌云将几件做工精美的法衣放在他洞府门前。厉愁入门时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在主峰闭关修炼,不过小半年,就如同抽条的竹节一样疯长,先前长到脚踝的弟子服堪堪垂到小腿肚。厉愁自己整日沉迷修炼,没能注意,反倒是凌云看在眼里。

  元宵节,他们一起在庭院里摆了一张小酒桌,放上汤圆和酒,赏月后又赏日出,别有一番趣味。

  厉愁一向懂得察言观色。他本就城府极深,心思又重,只要他想和谁套近乎,都是一件手到擒来的事。

  修真无年月,清虚子云游,主峰上又只有他们两个。在凌云照拂这位师弟,厉愁又有心接近后,两个人的关系一下子就突飞猛进。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彼此之间也会或多或少谈论一些心里话。

  可无数个夜晚,厉愁依旧会从那血色的夜晚中惊醒。

  他想起父皇已经模糊的音容笑貌,想起白衣剑尊含笑的眼底。

  无数次,他扪心自问。

  那样风光月霁的人,为何会做下那般残忍的事情?

  可事实无所辩驳,厉愁忘不了那夜白衣少年的脸。凌云也在酒醉之时,谈论过他曾经身为楚国太子的事实。

  楚国,齐国,当真是国恨家仇。

  这条复仇的道路上,厉愁注定得走向深渊。

  后来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也许在很多很多的细节,很多很多个无人注意的陪伴中,一切都在不经意间悄然改变。

  他们一起入世历练,去过无数城镇,凡界为两人兴修庙宇,说他们是下凡救济苍生的仙人。

  某日他们在东湖边租了条画舫,正巧遇上燕国郡主比武招亲。穿着粉红衣裳的郡主在绣楼上扔绣球,得绣球者即可迎娶郡主。

  厉愁也从少年长成了青年模样,修真者到这个年纪后便驻颜,永远不会老去。

  黑衣青年浑身沉郁淡漠,支着头靠在船边,微微阖眼,实际上却是在留意船头那人的一举一动。

  凌云今日难得没有束冠,手中拿着一把折扇,神色冰冷,侧卧在船头,任谁看了都得赞一声如玉世无双。郡主远远地瞧见一眼,便是惊为天人,再也挪不开视线。

  在一片烟火里,剑尊微微侧过头来,长长的墨发下摆扫到厉愁的手心,像是挠到了他的心底。

  厉愁眼睁睁地看到绣球落到凌云的怀里。只那个瞬间,他差点就克制不住自己的暴戾的冲动。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这心情定然无法一蹴而就,因为它被深深掩盖在痛苦的仇恨之下,暗潮汹涌,曲折迂回。

  只有在无法再刻意忽视,无法再压抑的时候。那些热烈而不甘的,被仇恨所横贯的,不理智的情感才会破冰而出,如同喷发的熔炼,拖着一切毁灭。

  从此,既做他的锁链,也做他的救赎。

  明明凌云和他已经算是知交莫逆,对于交付了信任的仇敌,厉愁可以用一千种一万种方式不动声色置凌云于死地。他自认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却不断给自己找借口,拖延复仇的时间,将一千一万个白衣剑尊的眉眼模样,悄悄放进心底。

  直到凌云飞升前的那晚。

  今夜一过,不论飞升还是失败,厉愁都很难见到他了。

  “可是,,,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厉愁轻轻扶住白衣剑尊向后倒去的身体。冰冷的手指拂过男人的眉眼,像是想将这触感这轮廓永远刻在识海里,神情全然一片痛苦。

  他可以在酒里下致死的毒药,这样他的大仇得报,可是到最后,他依旧犹豫了。

  厉愁带着昏迷的凌云回到了朱雀城内,在齐国皇宫的旧址旁的寒风里跪了半夜,这才回到客栈。

  从七岁开始,厉愁活着的意义,他活着的目标就是为了报仇。

  血海深仇,国恨家仇,午夜梦回依旧泪流满面。

  忍辱负重,卧薪尝胆,都是为的如今这一刻。

  他不能不报仇,可他却下不了手。

  “父皇原谅我。”

  生平第一次,厉愁杀过无数人的手都在颤抖,抖得刀尖晃出虚影。

  他放弃了仇恨,他想要这个人永远留在他身边,即便是恨他一辈子也无所谓。

  然后,他对上了了白衣剑尊清明的,满是失望

  的双眼。

  凌云没有杀他,未出一言,拂袖而去。

  再后来,浑浑噩噩的厉愁听说凌云死在了龙骨渊下,神魂俱灭。

  他发了疯地去找,手指在泥巴里抠得鲜血淋漓,却连一尸半骨都未能寻到。

  那日天空落下的雨,似乎也永远没有尽头。

  三百年后,他趁着清虚子心障未除,闭关之际突然发难。

  厉愁给自己留下足够多的退路。却没有料到,即便底牌尽出,他也还是低估了清虚子,低估了渡劫期大能的厉害。

  青衣道长冷笑,“怪只怪凌云心善,留下你这个余孽。”

  厉愁忽然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面前人内里破碎,已经一只脚迈到鬼门关里。

  齐国太子,呵。

  凌云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一时的心善,竟然是养虎为患,甚至到死都不知道平日喜爱的师弟同他有血海深仇。

  索性是将死之人,清虚子漫不经心地想。

  “你早就该死在那一晚,先前凌云被本座操纵时没能除了你,之后又不惜弃剑为你求情。”

  他语含讥讽,“你这条命,还都是他为你求来的。楚国太子以德报怨,而你却以怨报德,着实精彩。”

  你这条命,还都是他为你求来的。

  黑衣男子跪在地上,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师兄啊哈哈哈哈”

  他笑得很大声,一边笑一边呕血,混杂着破碎的内脏一起呕出。

  笑声断在了剑光里。

  黄泉大门后的活死人睁开了眼睛。

  从此,这个世界上再无凌愁,活下来的,只有厉愁。

  他花了几百年时间统治了鬼域,将宫殿修建在黄泉大门入口。

  黄泉大门后有一块三生石,三生石后面有一处无人胆敢踏足的危险秘境。

  凌云前世魂飞魄散,若是有转生的机会,也先得来三生石面前走上一遭。

  厉愁找不到他,于是便日日坐在白骨王座上,守着黄泉大门,生生守了好多年。

  他想,这样,师兄转世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会是他。

  如果师兄回来了,他会好好道歉。

  就算师兄忘尽前尘也没有关系,那样更好,他们就能重新来过。

  厉愁等了好多好多年,都没能等到那个人的转世。

  妖族有能够辨别魂魄的圣物,只是需要其主人以血肉供养。于是厉愁便打入妖族,将圣物掠走。

  虽说妖族大不如从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地下妖塔意欲夺走圣物时,厉愁受了严重的排斥。锁魂灯上被施加了强力的符咒,让他一只手逐渐腐朽,透过残破血肉还能看见森森白骨。

  “你——”

  妖皇重伤倒地,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厉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只化为白骨的手抓住锁魂灯,转身离开。

  在他身后,七位鬼城城主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谦卑到了极点。

  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受伤,反正再痛,也痛不过得知真相的那一刻。

  厉愁早就疯了。

  鬼城城主们知道,鬼域的人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师兄,我知道,你的魂魄出了问题。锁魂灯原本是我师门的东西,整个世间只有锁魂灯能救你。鬼域已经准备好了治疗的药材,只要你和我回去,我立马能帮你进行治疗。”

  黑衣男子站在土坡前,冷厉的眉眼皆数化作低切哀求,“师兄,我从来没有想过杀死你。所以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他也不是齐国太子,师兄也不是楚国太子,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那些恩怨难消。

  是不是,也可以重新来过?

  “”

  白衣少年站在他面前,似乎还没有从凌愁是齐国太子的消息里反应过来。

  这一瞬间,宗辞想到很多。

  他想起曾经偶尔同师弟说起楚国的见闻,每每谈到这个话题,厉愁都是安静地听着,对自己的过去却止口不提,讳莫如深。想起鲜少时候师弟脸上会露出的晦暗表情,想起历练时刻意会避开的国界。

  原来竟是这个缘故。

  过了好半晌,宗辞才自嘲地笑笑,“原来如此。”

  没由来地,看着少年的表情,厉愁忽然涌起剧烈的心慌。

  在以前,只要他露出这样恳求的神情,师兄从来都会心软,可这一次——

  “我累了。”

  宗辞说道,面上只有一片深深的疲惫,“如今我修为尽失,神魂残缺,左右活不过三年。”

  在他说到自己活不过三年的时候,厉愁的身体剧烈一颤,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采。

  宗辞却像是没看到一般,自顾自道:“前世恩怨如何,我已经不在乎了。”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即便有能活下去的机会,我也不想同前世再有任何牵扯。”

  “三年,若能逍遥自在,快活的过,倒也不错。”

  白衣少年的话像刀般扎进厉愁的心里,让鬼域之主眉眼怔然。

  片刻后,他的神色忽然多了几分癫狂,“不,三年——”

  只是,厉愁的话还没能说完,一道摧枯拉朽的强大威压忽然从空中直直压了下来。

  这道忽如其来的威压极为恐怖,其间蕴含浓浓盛怒,仅片刻间,方圆百里的树木就全部被压断,碾碎在地,化为尘泥。

  更远处,朱雀城的城门也轰然坍塌一截,厉愁更是脚下黄土寸寸龟裂,以他为中心,被压入到深达数米的深坑之内,动弹不得。

  厉愁如今不过大乘,面对渡劫期的震怒,落后了一个大境界的他同样难以抵挡。

  这回,不仅仅是厉愁,宗辞也脸色一变。

  对于这道威压的主人,他们都再熟悉不过。

  少年震惊的抬眸,脊背已经下意识窜起象征惊惧的电流。

  下一秒,不容置喙的力道已经牢牢将他的手腕锁住,不容他有半分逃离。

  男人一袭青衣,并未束冠,三千乌发散落,已然从孩童样貌变回了宗辞记忆中鹤发童颜的模样。

  他的神色很冷,苍眸如寒潭般沁不出半点光亮,宗辞同他对视,只能感觉被扯入一片无尽的黑暗。

  “宗辞,呵。”

  清虚子的声音很轻,他怒极冷笑,眸光诡谲莫测,深不见底。

  “凌云好徒儿,你还想瞒本座到几时?”

  作者有话要说:在师尊面前掉马,那就是肉眼可见的刺激,害

  写师尊的时候,自我代入一下,giao,真挺可怕一男的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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