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分裂战争结束大约一个月后,周嵂和周影搬回了周家老宅。

  ……

  在战争的最初，世家们就悄悄的把最重要的成员和物资都转移出了首都星，把家园宅邸都封存了起来。因此,这些空空荡荡的豪宅没有受到战火的波及,好好地保存下来了。

  周家是典型的长嗣继承制,大部分的产业和资源都由领导者看重的继承人来继承,这个“继承人”在大多数情况下是长子。但由于双胞胎的父亲已经不在了，由长孙来继承也是一样的——周嵂已经基本接手了周家的所有势力，这栋大宅邸也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财产。

  周影本来是打算离开这栋宅邸、去其他地方安置新家的,但他听说宅邸的归属人已经正式变更为周嵂后，就改了主意。

  疗养院的病房里，周嵂轻松地削出一个完美的去皮苹果，嫩黄色的果肉表面仿佛能渗出甘甜的汁水来。他把苹果递给周影。

  周影微微皱眉：“我不想吃。”

  “你得吃。医生说过，你得保持基本的进食量,身体的消化功能才能完全恢复。你太久没正常吃饭,有厌食倾向很正常，但你要努力克服。”周嵂拿着小刀的右手一顿,把刀尖对准苹果,划两下画出个兔子耳朵来，“……这样呢？”

  周影：“我又不是小孩子……”说是这么说,但周影还是磨磨蹭蹭地把那颗苹果给接过去了。

  周嵂看着周影老老实实地咀嚼食物,随口问道：“你真的要跟我搬回去一起住吗？”

  “为什么不？”周影奇怪地瞥了他一眼，“现在那栋宅子是你做主了,再也不会发生那些令人厌恶的事。老宅的空房间门那么多,我随便挑一间门住不就得了。”

  “我以为你会讨厌那里。”周嵂说。

  周影没有否认。细想起来，从他记事起，那栋宅子里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那些规矩教条、阴谋诡计,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如阴云般缭绕在他心头，令人心生不快。

  可是，既然周嵂要继任家主，哪怕将来周家的运转方式和行事风格会与从前完全不同，他还是会需要周影的帮助。在周家，无论前辈后辈，没几个人能和周嵂聊得来的，周影总不能把自己哥哥孤零零地丢在那儿。

  “无所谓了，再有什么人敢生事，我直接收拾他。”周影笑了一声，“连老爷子都因为知道咱们不喜欢他，就主动迁出老宅、退避去私人星球养老了……我倒想看看，还有谁这么没眼界，想自寻死路。”

  周嵂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盯着周影说：“你嚼了这么半天，怎么还不咽下去？”

  周影的唇一抿，眼神有些漂移。

  周嵂：“吃掉，如果你不想让我给你塞第二个的话。”

  周影闻言翻了个白眼，有些艰难地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苍白的眉眼瞬间门皱了起来。

  下一秒，反胃的感觉从咽喉深处直冲舌尖。周影捂住自己的嘴，恶心得连脚趾都在发颤。

  他忍了很久，虽然没把自己吃的东西吐出来，但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周影突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怨恨与气愤，仿佛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没法让他看顺眼。

  而把他变成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现在还在监狱里等待着审判。

  “……你们捉住宁鸿雪的时候，就该直接杀了他。”周影咬牙道。

  “但他身上还有别的价值。”周嵂淡然地说道。

  “第十六军区还是不肯投降吗？”周影说。

  “第十六军区会宣布独立，和宁鸿雪数年的经营密不可分，但更多的原因，是联邦从前对他们的不关注、不作为。”周嵂说道，“我们有意让分裂战争彻底结束，之后自然要好好处理第十六军区的问题。对方有什么相应的条件和诉求，我们可以先谈谈看，但这说到底是把第十六军区重新纳入管制的问题，而宁鸿雪也是我们的手上筹码之一。”

  周影沉吟片刻：“第十六军区对宁鸿雪的态度怎样？”

  “不好不坏。表现出了一定的关心，但不愿意我们拿宁鸿雪来提交换条件。”

  “那就是要谈判。”周影挑眉，“万一你们谈不拢呢？”

  周嵂：“……那我们或许就得再打一仗了。”

  反抗军刚刚打完胜仗，炮口都没凉呢。

  “我建议，你们直接让军事法庭给宁鸿雪判个枪决。如果第十六军区真的关心宁鸿雪，那他们非急不可。急了就容易出错。”周影微笑着说道，“如果他们那边没反应，宁鸿雪也算是罪有应得。你说呢？”

  周嵂听出周影的语气是在开玩笑。

  军事法庭那边自有章程，宁鸿雪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关于这点，他们之前有过共识，暂时没打算插手。但周影偶尔还是会这么说，可见他有多恨宁鸿雪。

  是啊，恨是理所当然的吧。

  他们知道宁鸿雪有问题，了解宁鸿雪有野心，已经做足了心理建设。

  但他们没想到宁鸿雪会直接向周影动手。

  周嵂和周影在此之前从未想过要杀宁鸿雪，因为他们身上流着和宁鸿雪一半相同的血液。

  虽然这世上血脉不能决定一切，但这份血脉来自于他们的母亲，来自于宁鸿雪的妹妹。它就像一种隐形的牵绊和束缚，同时划分出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底线。

  但宁鸿雪悄无声息地就跨过了那条底线。

  这种行为，叫做“背叛”。

  “……宁鸿雪入狱之前，就辗转几个线人，把唤醒你的解药托到我手上了。”周嵂说。

  “哥，你这是在为他辩解？”周影似笑非笑地抬眼看他，语气中暗含杀气。

  “算是吧，但我只想让你好过一些。”周嵂视周影的怒火为无物，镇定地帮他堆了堆枕头，“宁鸿雪的背后站着白银中枢。而白银中枢想做的事，沙沙已经跟我们解释的差不多了——记得宁鸿雪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让我们在新世界再会。’”周影说道，“我记得这句疯话。”

  “宁鸿雪是个疯子没错。不过，如果白银中枢真的得手，建设出一个由智能机械主导的、泾渭分明的世界来，或许就达到了宁鸿雪的目的吧。他想要的，虽然是个没有人性的世界，但没有人性，也就没有那么多的交杂，没有那么多的迫害和不公。”

  宁鸿雪和宁静夏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兄妹。他们虽然没有出生于顶级世家，但也算前途光明。

  直到宁静夏爱上周家的继承人。

  要做继承人的妻子，就必须生下更加优秀的后代。宁静夏的基因优秀，确实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但就这样还不够。

  周嵂和周影都是非自然手段出生的。

  为了生出他们，宁静夏吃了很多苦，甚至把本家的产业，康恒生命科技公司也拉下了水——诚然，搭上周家这棵大树后，康恒生命得到了相当多的发展机遇，但总体来说是弊大于利。

  宁静夏做这些也并非完全心甘情愿。只是有时候，第一步迈了出去，就再难回头。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家的双胞胎出生了，宁静夏和康恒生命也已经被扭曲成了世家阴暗面的一部分。但当时局势还是乐观的，至少宁静夏达成了她的目的。就算再难再苦，等丈夫成为家主，她就是周家的女主人，一切都会好的。

  谁也没想到双胞胎的父母会死的这么早。

  优秀的长子意外身亡，周老爷子为了选拔继承人，又开启了新一轮的养蛊。他虽然看好周嵂和周影这两个天赋最好的孙子，但当时他们都还是孩子，没有成人，身上的变数太大。所以，周老爷子多番权衡之下，没有给他们标准的继承人待遇，虽然照顾他们，保障他们的生命安全和学习成长，但却任由那些叔伯夺走他们父母的产业。

  周老爷子在这点上就很清醒，他从来不指望在周家上演什么父慈子孝的剧本。他巴不得周嵂和周影心中有恨，有执着，这样的人才能走得更远，才能不心慈手软。

  而宁鸿雪被强行发配到没有前途又无比危险的第十六军区，也是周家那场混乱造成的余波。周家的人想吞并康恒生命科技公司，所以必须支走宁鸿雪，架空他的所有权力；他们也不能看着宁鸿雪步步高升，将来成为周嵂和周影长大后夺位的助力。

  宁鸿雪就因为这些荒谬的原因，被打击了一次又一次。

  宁静夏的人生还可以说是求仁得仁……那宁鸿雪呢？

  “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应该就是答应自己的妹妹，让出康恒科技生命公司的决策权。”周嵂缓缓说道，“我查过当年的事，康恒生命原本是由他们兄妹两个共享决策权的。但出于做保密的基因实验项目的需要，为了生下‘基因优秀’的后代，周家要求宁静夏，必须拥有康恒科技的全部决策权，就当是她的嫁妆——宁鸿雪同意了。他签署协议，完全让渡了决定公司运营内容的权力。”

  本来宁静夏死后，康恒科技应该重回宁鸿雪手里。

  但已经咽下的肉怎么可能吐出来？已经有了成功试验品的实验为什么要停止？

  所以他们就努力把宁鸿雪发配的远远的。

  压住他，让他永远翻不了身。

  “我说这些不是让你原谅他，而是让你不要执着于恩怨。你天生看重这些，一旦陷进去就很难走出来。”周嵂身为哥哥，自然看清了这几天周影身上的戾气有多重，周影此生最恨背叛，尤其是来自于亲人的，这份恨意甚至影响到他的身体康复，所以，周嵂只能跟他说清楚，“这些过往，细细算来就是一笔烂账。我们和宁鸿雪之间门的关系也不是一句‘血脉相通的亲人’就能诠释清楚的。过去的事情我们没法改变，只能向前看——你明白吗？”

  周影低头不语。

  ……

  周嵂和周影搬回老宅一个月后。

  新联邦和第十六军区之间门的和谈破裂，两方的战争再次打响。但第十六军区嘴上喊着反抗口号，在战场上却直接滑跪——他们还以从前的目光来看“联邦军部”，却不知道军部的武器装备和作战素质已经提升好几个档次了。

  同月，军事法庭宣布了对宁鸿雪的判决：终身□□，此生不得以任何手段减刑。

  宣判的时候，周影的身体已经恢复到能自由走动的地步，他作为被宁鸿雪迫害的证人之一坐上军事法庭，看着宁鸿雪神色自若地听完法官的宣判，毫无反抗地被执法人员戴上镣铐，带往偏僻的、专门看管重刑犯的监狱。

  临走前，按照惯例，犯人可以和自己的亲人做最后的告别。

  周嵂正在远征第十六军区，于是只能由周影来担当这一角色。

  他走下台，瞥了宁鸿雪一眼。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周影面无表情，“我听着呢。”

  “没什么。只是有些遗憾。”宁鸿雪微笑，看着自己的外甥，“可惜，我终究是没能把你们带到那个美好的新世界去。”

  周影深呼吸，抑制住翻白眼的冲动。

  而宁鸿雪则悄悄凑近周影——负责押送他的执法人员下意识想用力牵扯锁链把他拉回来，却被周影一个手势制止。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没有被判死刑吗？……我罪大恶极，本来没有活路的。但那些法官都知道我是周家的姻亲，而且和周家的继承人有亲密的血缘关系——所以他们才留了我一命。估计是想把我留给你们，让你们自己动手。”

  虽然客观上宁鸿雪甚至背负着毒杀周影的罪名，但说难听点，这也可以算是“家务事”。而宁鸿雪这个新贵舅舅的身份是跑不掉的。判个终身监禁，也算卖个面子。如果有人真的想让他死，那是以后的事情——死一个重刑犯而已，又能怎样呢？大人物们自然有自己的办法，至少今天这个判决不得罪人。

  “这就是你们想要守护的世界啊，阿影。你不觉得可笑吗？”

  宁鸿雪看着周影，笑容未减，但双眼里却分明没有丝毫笑意。

  “我知道，这是个丑恶的世界。这些丑恶是杀不完的。”周影说道，“虽然我们追求进步，追求所谓的‘公正与真理’，但我们也没那么伟大，相反，我们很自私——大部分人只是不想被冷冰冰的机器统治而已。”

  “但这就是‘我们’啊，舅舅。至少我能看透这点。”

  “不要试图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圣人，不要试图把自己从人类的恶里摘出去。你求助白银中枢的力量，说到底也只是选择了逃避……而我不一样。”

  周影抬起头直视对方，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下说道：“我这辈子都学不来你这种自命不凡的狂妄。对于我的时代来说，这就足够了。”

  “再见，舅舅。不，我应该跟你道‘永别’——”

  “此生，我们都不必说‘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