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不要他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一之濑燐眼前一黑，膝盖和腿骨比任何时候都僵硬沉重，咚地一声,失去了所有支撑的一之濑燐跪在地上。

  “燐？！”

  “好端端的怎么回事？术式的后遗症？燐你看着我,意识还清醒吗？哇，额头好烫！”

  “说这么多干嘛，悟，快带燐去找硝子！”

  “……”

  嘈杂的声音迅速地灌入脑中，信息处理模块却难以分辨出这些都是谁的声音，其中又是什么意思。

  双手是他唯一的支撑，一之濑燐大口喘气,汗液从毛孔渗出，汇在一起滴滴落下。所有视觉传感器的信息都被大片大片的核心警告覆盖，红色的警示界面刺目得比身上的疼痛更吸引人。

  【警告！决策处理模块能量不足，被迫关闭。】

  【警告！视觉处理模块能量不足，被迫关闭。】

  【警告！能源系统遭遇不明攻击,尝试重启中……】

  这次的攻击比横滨里书攻击他来得更加猛烈且毫无预兆，无法读档,求援信息也因为白兰单方面切断联系而发不出去。

  机器人的软件系统全线关闭,一之濑燐什么也听不见，他再也撑不下去,眼睛缓缓闭上，力气逐渐变小,在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之前,耳边仅仅捕捉到一声急促而微弱的呼喊。

  “燐！”

  。

  “1+1等于多少？”

  “2。”

  “拉格朗日定理是什么？”

  “若函数在闭区间内连续，在开区间内可导，那区间内……”

  “你对艾伦·麦席森·图灵怎么看？”

  这一次测试ai170号机器人明显陷入了犹疑,内置程序卡了半天，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完全符合创造者喜好的黑眼球盯着前方呆呆地看。

  “……艾伦·麦席森·图灵，生于1912年6月23日，英国科学家，被誉为计算机科学之父、人工智能之父……”

  在170前方是比记忆中年龄小了许多的白兰·杰索，婴儿肥还没褪去，但已经披露以后英俊且邪性的雏形。

  喜欢棉花糖是从小就有的习惯，白兰懒洋洋摊在皮质躺椅上，食指和中指间还夹着一块白色软乎乎的糖。

  白兰：“诶，我是问你的看法，没有让你背他的生平啦。”

  他顿了顿：“170，你喜欢图灵吗？”

  170彻底死机无法运行了。

  ai哪里有个机喜好，它被造出来是为了服务人类而不是作为个体活下去，170的逻辑彻底陷入死循环，平静呆滞地望着白兰看。

  “唉。”他见到他的主人叹了口气，“傻乎乎的。”

  傻乎乎的强人工智能不明所以。强人工智能问世，学术界沸腾，今年度于美国夏威夷举报的人工智能国际联合会议基本都是为了170而来。

  恰逢有人来敲门，不管白兰

  是什么afia的继承人还是未成年，作为世上第一个制造出强人工智能的天才，他在这次学术会议上必定会获得一个独属于自己的休息室。

  一个黑西装推门而入，神态恭谦：“白兰先生，报告时间到了，现在请您和您的作品前往会议大厅……”

  “不了，”白兰站起身，他还是没有改正那副慵懒的样子，总让人觉得行事不端。

  经过170身边的时候，他伸出食指按在连忙起身的小机器人的肩膀，往他身前的茶几一指：“170就不要去啦，在房间里乖乖等我，顺便把这些书全看一遍。”

  桌上乱七八糟堆了一堆书，上到晦涩难懂的《时间简史》、《存在与虚无》，下到随手从路边小摊上买来的《嫁入豪门后我三年抱俩》。

  “……”

  170一脸凝重如临大敌地从书堆里准确揪出那本《三年抱俩》。

  临到出门的时候，白兰回过头：“我刚刚问你的，‘你喜欢图灵吗’的答案你现在想到了吗？”

  170摇摇头。

  “答案是不喜欢。”

  少年白兰慢慢将门合上，在越来越狭窄的门缝里，170只能看见主人眼下紫色的倒王冠刺青。

  他看见那双和刺青同色的眼睛半眯着，无端让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机器人朦朦胧胧产生了一种觉得好看的模糊想法。

  “因为我不喜欢图灵，所以你也不能喜欢图灵。”答案霸道又傲慢，白兰温柔地说，还笑了一下。

  “170，你只能喜欢我。”

  。

  喜欢是什么？

  170的数据库单向连入网络，随手一搜就是五花八门的答案。喜欢是多巴胺在细胞间传递的神经信号，这种信号会让人产生痛苦，又或者愉悦。

  可这是人啊。

  170只是一个小机器人，不懂痛苦，也不在乎愉悦。他默默地把那本《三年抱俩》看完了，人类的生理构造真是神奇，为了后代繁衍身体会自动调整到最佳受孕状态，激素分泌起伏颇大，胚胎细胞不断分裂就构成了一个崭新的、和母体完全不同的新生命。

  他非常听话，白兰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传输和理解速度都很快。短短时间内，桌上的书就被全部翻阅了一遍，还贴心地被摞得整整齐齐，贴着桌沿放置在一边。

  白兰回来也没多说什么。

  回意大利后，白兰就着手成立了互联网公司，公司主营业务是人工智能开发，偶尔陷入瓶颈的时候白兰也会随手写点别的程序，譬如一些游戏世界的源代码，写好后就丢给下属让他们接着开发完善再上市赚钱。

  全球的人工智能好像就是从这一年开始进入蓬勃飞速的发展阶段，十年过去，测试ai170号原型机已经变成了家用护卫170型机器人，一直作为公司总裁白兰的私人保镖而默默服役。

  白兰·杰索，意大利afia杰索家族的继承人，同时也是科技新贵，全球首富。

  人

  之本性，170明白，会有很多人眼红、嫉妒乃至憎恨他的主人。

  170尤记得那一天，白兰连续熬了好几天的夜，终于摸着他的头，告诉他实验有了突破性进展，紧接着下一秒，一整面墙的防弹钢化玻璃被轰然击碎！

  有入侵者！

  170眼疾手快地把他可怜弱小又无助的主人拉到身后，看着从破碎玻璃中踏出了一只脚。脚的主人手里冒火，手持的长刀也冒火。

  人不会被火烧伤吗？

  170戒备地看着入侵者，对方尖牙好像一条长着血盆大口的鲨鱼：“哟，白兰·杰索。()”

  我是≈hellip;≈hellip;()”

  170根本没听入侵者的任何一个字，一脚就往他身上踹过去。

  “你这小鬼！怎么这么没礼貌，都不让人把话说完的！”

  “？”

  小鬼冷着一张脸，旋身飞上入侵者的肩部，耳边响起警报声，同时眼角余光发现了更多不同入侵者的痕迹。

  入侵者不止一个。

  “唔唔唔你这臭小孩到底什么意思，力气这么大。”大鲨鱼的嘴还没停，“你这个助纣为虐的小屁孩，居然站在白兰这一边，你知不道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

  170终于说话：“不知道，不清楚，不在乎。”

  “啊啊啊气死老子了！”大鲨鱼挥舞着手中的刀，“你这小屁孩给我下地狱再忏悔吧！”

  数据库内下载了《咏春》和《格斗术大全》，人造肌肤下是高精度钛钢构成的骨架，眨眼间170就和大鲨鱼过了数百招。

  170本来是压着大鲨鱼打，但不知为何，他手上冒着火的那把刀吊诡得要命，只是一个疏忽，那把刀居然轻而易举地割开了韧度极高的皮肤，强度硬度顶尖的钛钢，负责传导讯号的导线被隔断了几根，箍住大鲨鱼的手立刻松了几分。

  大鲨鱼连忙挣脱束缚，退远几步定睛一看：“嗯？机器人？那老子跟你说个半天有什么用，还以为真是个小鬼头。”

  一直在背后观战的白兰凉凉地说：“阁下不要太小看机器人哦。”

  “170，退下，去清扫别的杂鱼吧。”

  心口大喇喇地吊着电线，170一愣：“可是……”

  “你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去吧，这是命令。”

  “哦……”

  主人的命令高于一切。

  他默默地退出了顶层办公室，开始逐层指挥机器人大军清扫入侵者，白兰大人说的没错，他留在那里一点用都没有，守护的指责和主人的命令相冲突，权衡利弊之后只能选择更合理的一方。

  况且他已经是个被制造出来已逾十年接近报废的小机器人。

  机器人的服役时间可长可短，但作为人类摸石头过河的初代原型机肯定寿命不长，尤其是那么多人觊觎白兰的性命，保镖果然还是最新最高级的型号更好吧。

  170默默地扫除入侵公司的敌人，再默默地进入修复室让工程师修补他破损的皮

  ()  肤和钢骨。他默默地听工程师摇摇头：“哎呀，反应速度下降，处理机能也不高，这个核心已经太老了，和新模块无法匹配啊。”

  “这修补的花费还不如换个新机体，这么老的型号连适配零件都很难找到了，白兰大人不知道怎么想的，怎么还不把170送进垃圾回收站啊，或者送博物馆也行啊。”

  其实公司每一次设计出的新品都会用在170身上。

  他有一个充满科技感的机械身体，但他的机械之心已经不堪重负。

  修补的时候白兰不知怎么也已经来了，敌人被轻松解决后，他衣袂飘飘，不见脏污，衣领还故意解开了一颗扣子。

  见总裁亲自来临，修复室的工程师都闭上了嘴，像只鹌鹑一样老实地把170修补完毕，再安安静静地退出去。

  只留下170一只机坐在实验桌上，他没有下来，就着这个姿势扭头和白兰说话。

  “他们说我应该进垃圾回收站或者博物馆了。”

  “哦。”白兰的语气十年如一，“170酱确实没什么用了呢，狗狗一般超过八岁就会退休了，170也想退休吗？”

  “你想去垃圾回收站或者博物馆吗？”

  “白兰大人不需要我了。”

  机器人是绝对理性的数据主义者，决策分析模块告诉他此刻离开公司，回到库房才会不给白兰添麻烦，但是此刻他突然觉得，或许不跟着决策分析模块走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

  恍惚间他记起了十年前，白兰问他：“你喜欢图灵吗？”

  答案是不喜欢。

  “但我不想走，白兰大人，我可以留下来吗？”

  白兰好像笑了一下，和当年在门缝里那个微小的笑容是一样的，他走过来，摸了摸170的脑袋，和以往也没有任何差别。

  “可以，但是不能再担当我的护卫了。”白兰说，“开发部门新做了一个游戏，需要测试员，你去吧。”

  “什么游戏，我需要再额外装一个情感处理模块吗？”

  白兰眼睛眨了一下，懒懒的尾音被拉长：“当然是不可以的，170酱。”

  “你不需要情感处理模块，好好去玩吧。”

  白兰摸了摸他的脸，触感其实和人类并没有多大区别，那张脸的主人和以往一样，一点表情也没有。白兰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退役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