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星星与狐狸
作者:葵瓜子儿      更新:2022-08-17 07:10      字数:5902
  这是个混乱、争吵与慌张的晚上。凌晨两点多钟一直到四点来钟,斯莱特林的休息室鼓噪不绝,大家都想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几名级长带着倦意和满腹牢骚出动盘查最先引发骚动的地方,发现了几枚沾着酸臭味的蛋壳。卢修斯·马尔福断言有人溜进斯莱特林的宿舍,并且把蛋壳小心谨慎地收起来作为罪证。

  雷古勒斯对此和马尔福看法相同,而且他怀疑是掠夺者干的,因为房间里留下了很多杂乱的脚印,其中几个脚印鞋底的形状和他的鞋子完全一致;但掠夺者不可能会幻身咒这么高级的魔法,雷古勒斯只能推测是他们可能拥有施加了幻身咒、用隐形兽的皮毛制成的斗篷。

  还有一件事让他很在意:西里斯和茱莉一起去海格那里吃晚饭(他很好奇茱莉和海格变得这么熟络),他虽然早就知道西里斯和茱莉很熟悉,但还是心里很不舒服。他甚至有一种想要告发他们的冲动。

  他琢磨了很久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搭上的,他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他哥哥心高气傲,眼光颇高,而茱莉大脑空空、笨拙胆小,他俩按理说本应毫无交集,然而他们却玩到了一起,十分亲密。他怀疑茱莉也加入了掠夺者,不然以她的行事风格,绝不会有胆量夜游探索城堡,知道一些需要复杂咒语和巧妙的脑力才能破解的密道和暗室,和胖夫人这么熟悉。他偶然看见她嘴巴里含着一枚曼德拉草的叶子,他不认为这只馋嘴的小狗会把味道古怪的曼德拉草当做零嘴嚼着吃(虽然茱莉的味蕾似乎对奇特的食物接受度很高)可她总不会有勇气、有胆量和耐力去练‘阿尼玛格斯’吧——雷古勒斯曾经在一本书上读到过练成‘阿尼玛格斯’的方法,步骤极其困难复杂,非常考验巫师耐性,需要长久的坚持、严谨认真的态度和幸运的眷顾才能练成。在雷古勒斯眼中,茱莉既不聪明,也毫无严肃态度可言,反而三心二意、随性而为,没有计划性,也没有自我要求;而且她也没必要去练。

  近些日子,他不止一回看见茱莉和他哥哥、詹姆斯·波特、莱姆斯·卢平、彼得·佩迪鲁四处晃晃悠悠,甚至超出她和埃姆里斯·诺曼和阿兰·卡尔在一起闲逛的次数。不止他,很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且猜测那个呆呆的赫奇帕奇女孩到底和掠夺者是什么关系。她那头搞笑的头发也给她带来了一定的知名度,雷古勒斯敢肯定,现在学校估计有大半的人都对这个傻瓜有了深刻的印象。

  他第一眼看见她那头惊世骇俗的头发时,觉得非常滑稽,简直是一只花里胡哨、土里土气的小孔雀;不过看久了之后,他竟然觉得有一点可爱,尤其是当她捂住头发,因为尴尬而满脸通红、小声辩解的时候。他对自己萌生出了这样诡异的想法而感到震惊——他的审美被同化了。即使他现在心里已经不再对‘她’那么抵触和抗拒,但雷古勒斯依旧不能忍受自己对美的欣赏水平直线下滑。

  他现在依然会频繁地回想起那天在禁林,引开危险,差点儿被杀死的女孩。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近距离触摸死亡的恐惧和崩溃。

  “即使我回归大地,化为泥土。”

  如果她死了——

  无声的、慢慢撕扯、一点点剥离的绝望。

  他自认为他的话术在同龄人中已属高超;他哄骗、愚弄她,看她被耍的团团转,在自己眼前一次次出丑、闹笑话。

  或许是一种报复。

  对她,也是对自己。

  而在面对把灵魂完完整整地敞开给他看的她,他却出乎意料的不善表达,无法表达——笨拙地用一个绵长、热烈、幼稚的吻来解释。

  这个自高自傲、残酷与善良兼并的孩子,第一次直观地感觉到了自己内心与母亲酷似的恶意、残忍和控制欲,也是第一次体会到自己内心冲突的懦弱、冷漠和善意。

  畸形、腐烂的大树,催生畸形、腐烂的附丽。

  而这是他现在所不能了解的。

  她往前走着。那两只包裹在柔软的小皮鞋里的脚一下下生硬而呆板地摩擦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毫不在意地蹚过积水,浸湿了覆在脚裸的袜子,吸过水的羊毛袜紧实地黏在皮肤上,像两只毛茸茸的爪子顽固地抓着她的脚腕,闷热的让人心焦。

  她转过了一条走廊。这里同样黑魆魆的,只能辨别出大概的轮廓;窗子透进一点微不足道的朦胧、昏暗的光线,极其有限地照亮了一小片石板地面和一面雕刻着古怪头像的墙壁。那一扇窄窄巴巴的小窗户是这条挂满画的楼道里唯一看得清的油画,并且在不断变化;现在它所呈现的是幽暗柔和的淡紫色天空和被厚重的云块遮蔽,一弯模模糊糊的月亮。

  城堡安然地沉睡着;只有低低的跫音和画像的梦呓像阵阵冷清的微风吹过走廊。

  她在窗子前停留了一会儿,俯瞰着黑茫茫的山峦和湖泊。借着明亮的月光,可以辨认出光秃秃、交错纠缠的树丛,像无数狰狞扭曲的黑色爪子相互撕扯;而反光的雪地就是怪兽光滑的毛发,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这景象既美丽又阴森。然而她的注意力并不全在眼前这奇特的风景上,只有一种空旷、沉寂的感触。她踮起脚,一只手握住铁栏杆,把头尽可能地贴近铁杆子留出的缝隙中,一手撑着下巴,望着那孤寂惨淡的风景出神;她这样充满渴望的动作,配合上那悲伤、忧愁的神情,像是一个被关押在囚牢里的犯人。

  她长久地注视着荒凉的旷野,脑海中多出一种离奇古怪的想象:从大地里伸出来的丑恶的爪子作出拖拽的姿态,像墓穴里的僵尸伸出枯朽腐烂的手。在白天,它们只是乱糟糟、毫无美感的树丛;而在夜晚,边缘的模糊让它们变成了某种意象。

  人在受情感支配时,意象的反映最强烈;放在平常,她是不会对这类景象产生什么想法的。而现在,她所看见的正如她内心所感受到的,所表现的是纠缠、痛苦又迷茫的倒影。

  “雷古勒斯。”

  每当念出喜欢的人的名字时,心口就会升起一颗炙热的星星。

  虽然还不知道什么是“恋爱”。

  “失恋”大概是星星熄灭了,因为星星而绚丽多彩的宇宙恢复了黑暗,而且比之前更加寂静。

  女孩在空荡荡的黑暗中,望着那耀眼、冰冷、遥远的星星放声大哭。

  “雷古勒斯”和魔法世界都并非那么美好。

  在看不见的暗处,潜藏着她暂时还不清楚的东西。

  她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孤身处于一个她完全不了解的、庞大复杂的世界里。巫师之间存在根深蒂固的矛盾,很多纯血认为麻瓜出身者不配学习魔法,被划分为劣等、低贱、肮脏的异类。如果可能,他们巴不得麻瓜出身者被“清除”,好保持血统的纯粹,维护他们的地位和利益。在学校,这种现象比比皆是。

  表面上,他们礼貌矜持,很有教养;背地里,他们说三道四、评头论足,羞辱看不起的人和学院。

  而雷古勒斯是他们的一员。

  一直以来,在她心中,“雷古勒斯”都是一个闪闪发光的形象。然而现在,这个光芒四射的形象破裂了。

  她现在对‘他’的感觉,只有愤怒、屈辱以及深深的失望。

  永远不会再修复如初。

  她擦了擦眼泪,又在这发了一会儿呆,返回了去宿舍的路线。

  她摸着黑小心翼翼地下过陡峭的螺旋楼梯,当迈下最后一节台阶时,她长呼一口气,目的地就快到了。

  她不禁感慨自己运气好,在没有隐形斗篷的庇护下没碰上巡夜的级长或四处游荡的费尔奇,她拒绝了詹姆他们的好意,坚持要自己一个人回宿舍,这样做的结果是她担惊受怕了一路。詹姆和西里斯怒气冲冲,他们发誓一定要让那窝子纯种水蛇付出代价。莱姆斯一直想办法安慰她,彼得也跟着劝她不要难过。她虽然知道他们是好意,但还是想一个人待会儿。

  她和詹姆他们分开后,并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四处徘徊;她知道,就算她回去了也一样睡不着。不过她总有一种错觉:她身后好像跟着什么东西,一直窸窸窣窣的响动。每当她停下来,那声音就变得微乎其微。

  她走走停停,确信那声音密切地关注着自己的行动。她跑,这声音就更响,偶尔还有微弱的低语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詹姆?”她怀疑地问,但没有回答。她只好接着走,那声音也紧紧地追着她。

  在快到宿舍的时候,她听见一阵深沉婉转的口琴声,她很快听出这是她的摇篮曲的调子。

  她迟疑地往音乐的来源走去。

  暗淡清冷的月光下坐着一个人。

  他吹着一只口琴,随意地倚在窗子上,银白的雾汽和暗影在他身上流淌,金色的发丝浸着一层淡淡的银光。低垂的眼帘下一双钴蓝色的眼睛格外明亮,和窗外冷色调的夜色一致。

  吹口琴的人听见声音转过头来,她惊讶地认出他是埃姆里斯。

  他也看见她了。他慌乱地中断了演奏,把口琴收进裤袋,从阳台上跳下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惊奇地发现女孩脸上满是泪水。

  “你怎么哭了?”他轻轻问,习惯性地去拿他的手帕。

  她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他盯着她的背后出神,表情很奇怪,好像看见了什么奇特的东西。

  “接下来就交给我。”埃姆里斯对着黑暗低声说。

  过了一会儿,空气里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埃姆里斯转而对茱莉微笑着说,“心情不好的话,一起走走吧。我们好久没有出去了。最近你都是和波特他们在一起……”

  他们沿着走廊安静地走着,月色渐渐黯淡了;城堡即将迎来金红色的黎明。

  “你怎么不睡觉?”茱莉问,怀疑地盯着哈欠连天的埃姆里斯。

  “我在给自己过生日,”埃姆里斯认真的回答,“就在刚刚,我满12岁了。”

  茱莉一下子惊觉,“生日快乐!埃姆!”

  “谢谢你,茱莉。”

  “我们给你准备了一个最棒的生日礼物——”

  “让我猜猜,你们不会是——搜集了什么东西,藏在哪里准备给我吧。”

  “不,比那还要好。”茱莉肯定的说。

  “也许是……”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一本日历——”

  他的话被粗重的脚步声打断了。

  “是费尔奇,”埃姆里斯压低了声音,“他过来了——跑起来——”

  他拉着她的手飞快地跑起来,费尔奇愤怒的叫喊穷追不舍。祸不单行,中途又撞见了两个巡夜的级长。他们走投无路,一直逃到了天文塔,这才侥幸甩掉了危险。

  两个人累的气喘吁吁,筋疲力竭,双双瘫倒在雪堆里,望着橘红色的天空。月亮变成了淡薄的白色影子,金红色的太阳已经升上太空,点着了那些卷缠在一起、像脏乎乎的羊毛似的云块,火红火红地剧烈地烧着。到最后,整个天空都变成了鲜明艳丽的暖色调。

  她凝望着这美丽壮观的景色,心里涌溢出一种庄严、肃穆而广阔的感受,这或多或少地驱散了她心里积压的愁闷和忧郁。

  “你刚才吹的那支曲子很好,”她说,轻声哼唱起摇篮曲。

  他把口琴递给她,然后说,“我教你吹。”

  茱莉接过口琴,发现是自己的那只;是他圣诞节送给她的礼物。

  “埃姆,这是我的口琴,为什么——”

  “它被晾在那里,总觉得有些可怜。我就拿来练一练曲子了。”

  “我不会吹口琴——我对乐器一窍不通。而且,我吹过这个口琴,你不会觉得——不卫生吗?”她想到,埃姆里斯非常爱干净,他一天要刷好几回牙,随时带着用来替换、洗的干干净净的小手帕。

  “你在担心我们间接接吻吗?”他狡猾地盯着她被逗弄的尴尬通红的脸,“我已经清洁过了。可是你和阿兰每次都用我的水壶喝水啊。那个家伙说,和我接吻,他宁愿去死。”

  她在埃姆里斯的指导下把口琴放在唇边吹响了几个短促刺耳的音节。

  他们练了一会儿琴,两个人呆呆地望着天空。

  “我喜欢拂晓,”茱莉说,“我喜欢黄金一样的云……它是那么美,那么震撼。”

  “我也喜欢金色。”他说,“‘我拥有了麦田的颜色’。从此刻起,我最喜欢黎明。”

  “白天的,夜晚的天空我都喜欢;可是从昨天晚上起,我不再喜欢夜晚的天空,不再喜欢看星星了。”

  “那你天文课要考零蛋了。可是为什么?”

  “因为……我会把所有星星看成是令我难过的那一颗。”

  他们沉默着。过了很久,埃姆里斯说,

  “我曾经也讨厌星星。但是上次,也是在这里……我开始喜欢星星了。每当我看见星星的时候,就会想起你们,所以星星在我眼里,变得美丽了……我现在不喜欢月亮。因为月亮差点儿杀死星星。”

  他说到这的时候声音闷闷的。

  “茱莉,”他忽然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对吗?”

  她点了点头。

  “我想和你说说我的故事,”他苦笑了一下,“关于我为什么讨厌星星。”

  茱莉有点诧异,这是埃姆里斯第一次主动地和她讲自己的事情。平常,如果他们不问,他是不喜欢回忆的。

  “我母亲去世后……我母亲这边的亲戚没人愿意收留我,因为我是变戏法的没出息的家伙留下的怪胎。就这么着,我就被送到了曾祖父家。……我现在也能清楚地想起那天,陌生的国度吵吵闹闹的市街,黑洞洞的烟囱里喷吐着浓浓的蒸汽,海鸟成群结队地捡食集市的零碎吃,当时在我看来,一切都新鲜极了。我暂时忘记了死去母亲的痛苦,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有了期待。我被留在码头,等着我曾祖父派人来接我。天黑透了,接我的马车才到,由一匹夜骐拉着——你问那是什么?我只能描述个大概:那是一种瘦骨嶙峋、长相丑陋、全身漆黑的马,有人认为看见它会倒霉……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的。我一开始见到这个怪东西也吓坏了,死也不肯上马车。一个巫师,他是我爸爸的兄弟,他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拖上了马车。我一直在哭,我以为,我要被这个鹰钩鼻子、凶神恶煞的人带到地狱去了……

  ‘这么说,你什么都不知道?维奥莱塔就什么都没有和他的儿子说吗?’我的叔父用流利的英语恶声恶气地对我说,我简直吓坏了。

  ‘你是一名巫师,尽管流着低贱的麻瓜的血’他对我说,我也是从那时开始,才知道我是巫师,我的父亲也是巫师,我们属于魔法界。

  马车一路颠簸,到最后腾空而起——我想那匹怪马一定在飞。我们就这样飞到了我曾祖父的庄园。曾祖父是个干瘦干瘦的老头,他站在那儿,用一种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眼神打量了我足足一分钟。他什么都没说,直接给我打发到一间堆满了垃圾的储藏室里,那里耗子啊、蟑螂啊、蜘蛛啊应有尽有,脏得让人难以忍受。我会留在这里,一直等到我父亲来接我……

  我叔父有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最大的男孩和女孩在德姆斯特朗上学,谁要是不高兴了,都可以来欺负我,在我身上试一试他们新学的魔法。别露出这种表情——现在已经不疼了。

  最小的女孩和我死去的妹妹一样大;她不忍心看我被她的兄弟姐妹们折磨,有时候我被罚饿肚子,她就偷偷地给我带一点面包和干酪,还有香喷喷的火腿。趁着她的哥哥和姐姐们去上学,我们会躲进秘密基地野餐,在夏夜辨认星座……她是一个默然者——默默然是为了保护自己而产生的寄生物,失控的、极度危险的黑魔法……她在第二年就死了。她的死——让我觉得所有的星星一下子变暗了。”

  他一口气讲完了。

  “我记得,她死前的晚上,我们躺在雪地里——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拼出了永恒。”

  他忽然慌乱起来了,“别哭,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