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作者:大漠风铃      更新:2022-08-15 14:39      字数:6746
  沙湾陶瓷厂的新厂长名叫洪立业,转业前是一名连长,在战场上负了伤,身体状况不适合留在部队了,于是换了个地方,继续为国家出力。

  因为有县级的水湾陶瓷厂,镇级的沙湾陶瓷厂就显得有点平平无奇,没什么名气。

  在改开之前,因为有国家任务派下来,什么都是按计划执行,所以问题还不明显。

  现在改开之后,亏损问题日渐严重,洪立业接手后,首要就是了解情况,其次是打算主动出击,力求打开销路,提升销售额。

  于是,对内,就有了发现旧年账目不清淅的疑点,对外,就找上了风头正盛的陈李记寻求合作,希望陈李记的酒类产品能使用沙湾陶瓷厂的瓶子。

  紧接着,他又了解到,陶瓷厂账目不清晰的另一个内情。

  根据财务主管的解释,十几年前会计谢青枝挪用公款,后来厂里失火,把账本都烧了,她自己也在意外中丧命。

  谢青枝留了遗书,遗书里写了自己后悔挪用公款,要归还给集体,对不起家人和工友,唯有一死谢罪。

  因为出了人命,派出所自然也到场了,但有遗书作证,经鉴定,笔迹确实是谢青枝的,所以当时就判定为谢青枝有自杀倾向,工厂账房意外起火,本来就不想活的谢青枝干脆就在那儿结束生命。

  在那之后,因为账本都毁了,自然就需要重新做,又因为会计已经不在了,负责重新做帐本的工作,自然就落到了财务主管和出纳头上。

  在洪立业看来,重做的账本有很多不清晰的地方,财务主管则解释,毕竟从前不是他们直接负责的工作,只能清点当时厂里的财产,加上从出纳手里流过的钱,尽量复原,但肯定是没法一一列清楚。

  财务主管又说,新帐本跟厂里的财产对得上,这就可以了。洪厂长,咱厂里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的,没事儿。

  原本洪立业还只是怀疑,财务主管一说后半句,他心里就有数了:不是怕再次重做账本麻烦,却说什么有事没事——他一个新厂长能有什么事儿?只能是工厂“有事儿”了。

  都说隔行如隔山,所以洪立业来接手之前,可是专门去拜访了同样差不多转业情况的战友,了解了一些门道。

  现在竟然还涉及了人命,洪立业自然是不会坐视不管的,很快就去了陈李记做拜访。

  因为之前洪立业就在厂里动员,说现在厂里连年亏损,要主动去开拓新业务,拿下陈李记,但厂里的老职工都知道,陈李记的老板陈默跟陶瓷厂的旧怨,都不看好,结果见新厂长坚持去,也只认为他是死脑子一根筋。

  这样一来,洪立业反而有了多次拜访陈李记的理由了——一直被拒绝,却从未放弃。但实际上,他是去跟陈默讨论旧案的事情。

  从岛上回来之后,陈默已经下定决心,要跟沙湾陶瓷厂的新厂长合作,追查当年公款挪用事件,还自己亲娘一个清白。

  这不是一件小事,甚至可能影响陈李记的前途,所以陈默找了一个下班时间,跟李超英也说了这件事。

  李超英听到这件旧案有转机,也非常支持陈默:“小陈,你放心去干,厂里的事情你不用担心,老李我扛得住。有什么困难也跟我说,我混了这么些年,还是认识点人的。”

  陈默本意是想提前跟李超英透个底,让他有个心里准备,可李超英首先关心的是陈默的事情,陈李记的前途反而放到一边了。

  “我还真就不信他们能互相包庇了,”李超英拍了拍陈默的肩膀,“好好解决完这件事,咱们再继续把生意搞大!”

  陈默心里一阵感动:“谢谢李叔,我会尽快处理完的。”

  李超英摆摆手:“别急,求稳,这种事不求快,别打草惊蛇了。”

  陈默点点头,李超英以前在国营单位做了许多年,对国营单位的了解多,于是又拉着陈默,仔细说一些要注意的事情,陈默一一记下。

  洪立业来访的时候,李超英偶尔也会跟陈默一起接见他,董思思作为最了解假账套路的人,有时候也会参与其中。

  董思思出现的时候,洪立业和李超英都有点意外,还以为是陈默是因为不想有事情瞒着媳妇,所以让她来旁听,没想到坐下来一说话,发现她竟然才是主心骨!

  “公家财产的转移无非就是几种。”

  “一是上面拨下来的钱,本来要给工人们的,厂里压着不发,但是这种很容易被查出来,拨款文件白纸黑字,跟上面一核对,就会露馅。”

  “二是变卖公家财物。像工厂里的桌椅、机器等等,这些东西都有使用年限,到期报废,但如果提前报废,并且用非报废价格出售,这中间操作的空间就很大。”

  “比如说,一套机器,全新价格一万块,半旧价格五千块,报废当烂铁的价格是一千块。现在这套机器还能用,但厂里提前给它报废,账面上写了报废,然后经由出纳转手,以三千块的价格卖出去,这其中就有两千块的差价。”

  “这样一来,买方能用低价收购机器,陶瓷厂的内鬼又能赚到钱。在这个操作里面,出纳跟财务主管是绝对跑不掉的了,出纳是直接接触钱票的,但是权力小,没有上头的授意,出纳根本动不了,因为报废不报废,不是出纳说了算。”

  “还有陶瓷厂本身生产的陶瓷,也有不同级别的残次品,如果账面上打成最低档次,但实际上品质只是比合格品低一点,这中间也是有差价,卖出去的钱,只需要给厂里返回残次品的价位,剩下就可以进自己口袋了。”

  董思思顿了顿,说:“一般来说,大型工厂里面部门和人员多,分工也会更细致一点,要动这种手脚也需要一定功夫,但沙湾陶瓷厂就是个小厂,庙小妖风大,管理不规范,也就方便了内鬼动手脚。”

  李超英马上想到了自己原来那两个合伙人,连忙说:“我之前还在做汽水经销部的时候,这陶瓷厂的会计,就是那个殷二山,把厂里的残次品卖给冯贵和黄海东。”

  之前陈默学做生意的时候,做过一个销售套餐,买汽水组合送木雕小玩意儿,冯贵和黄海东有样学样,想买枇陶瓷小玩偶搭配汽水销售,然后就去了沙湾陶瓷厂。

  殷二山听到陈默赚钱愤愤不平,刚好自己跟老厂长关系也好,老厂长也准备退休了,也想趁着改开赚一把钱,于是就通过殷二山跟冯贵和黄海东搭上。

  当然了,厂长投进去的钱,到底是怎么来的,冯贵和黄海东肯定也就不会问了。现在在找到确凿证据之前,任何人都不能一口断定,厂长到底贪没贪厂子的财物。

  但是……

  李超英紧接着说:“只要找买到那俩家伙卖出去的陶瓷玩偶,看一下是不是残次品,洪厂长再回厂里看看账面上这批被处理的小玩偶,是按照什么级别卖出去,就能发现端倪了。”

  洪立业之前就看过账本,说:“确实就是按最低等级处理的。”

  陈默点点头,说:“那我们这两天就去回收散落在外面的陶瓷玩偶,到时候洪厂长你看看,按你们厂里标准,那应该算什么级别。”

  洪立业点点头:“没问题。”

  一切都在秘密进行中,陈默隔天很快就回收了十几个陶瓷玩偶。

  经过洪立业的确认,这批陶瓷玩偶只比合格品差一点点,远高于账面上处理的品质。

  现在陈默等人能确定:殷二山敢这么做,肯定就是老厂长授意的了。流程这么熟练,看来老厂长也不是头一回做这种事情。

  根据洪立业查看账面的情况,十几年前的那些“不清晰”的账目,大多是关于报废工具、机械的出售,这些报废品大多是卖给公社或者大队,因为公社和大队最缺这些。

  李超英对下面的地方不熟,而且还要看着陈李记的运作,于是追踪那些报废品的事情,就落到了陈默和洪立业身上。

  当年相关的人员有的已经去世了,有的是知青,已经返回家乡了,剩下还有几个的,是能联系上的,不过也进城打工了,去了其他城市,但过年的时候会回来。

  因为这几乎是已经能确定的事情,陈默和洪立业决定等那几个人过年回来时,再私下去找。

  而在这过程当中,他们制定了相应的计划,打算给老厂长一个出其不意的打击,迫使他露出马脚。

  殷二山最近总是心惊胆战。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们这新厂长洪立业还是从部队里出来的,软硬不吃,嘴巴一张,就能将人训得跟孙子似的。

  这姓洪的现在是逮着账本不放了,总是找他问东问西。

  幸好他也是接手会计这工作也不过两年多,当年那事情,跟他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他接手的时候,账本就是这么不清不楚的,这么些年也换了好几个会计,这事情就是笔烂账。

  按理来说,如果只是因为这事儿,殷二山是不用怕什么的。坏就坏在,他现在是跟老厂长绑在一块儿的!

  殷二山知道,老厂长郭琦亮这些年用这个方法,刮了不少钱。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殷二山才会拿着老厂长的钱,去投冯贵和黄海东的汽水经销部,但还没来得及投,淘金潮兴起,他又拿着钱去买鹅了。

  结果,那段时间接二连三有人在滩涂陷在海泥里,差点人都没了,上头为了防止出现事故,禁止到滩涂上放鹅。

  这样一来,淘金期也没有多久,买鹅买得少的还能回本,像他和老厂长算是亏得裤杈都没了!

  老厂长的死活跟他没关系,可拿厂里的东西当残次品买,这就是占了公家财产,一旦东窗事发了,他可是要蹲号子的!

  终于,当有一天,殷二山在上班的时候,看见陈默以陈李记老板的身份,来参观沙湾陶瓷厂的时候,殷二山就知道,洪立业打通了陈默这层关系。

  陈默这人对亲娘谢青枝的死在不在意?之前为什么一再拒绝沙湾陶瓷厂的合作请求?现在为什么又答应了?

  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了,肯定是洪立业答应了什么事情,而这件事,就跟谢青枝有关!

  殷二山慌了,当天就连夜去老厂长家里,说了这件事情。

  老厂长看着慈眉善目,实际夜路走得多,心够狠手够辣,叮嘱了殷二山几句,还不忘威胁他,最后又意味深长地说:“你跟那陈默不是连襟吗?你媳妇跟陈默媳妇也算是血脉相连的堂亲了,要是陈默没了,你们家怎么也能分点陈李记的钱吧?”

  殷二山先是眉头一跳,但听到后半句,心又狠狠地动了。

  他不满足做一个小陶瓷厂的会计!凭什么?凭什么陈默那家伙能娶上思思,还能发财?一定是老天哪里搞错了,明明他才是该做生意赚大钱娶思思的那个!

  一想到白天陈默穿着西装皮鞋到厂里来时,所有人都对他露出讨好的笑容时,殷二山就嫉妒得面容扭曲。

  老厂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殷,你替我办事,我是不会亏待你的。别说陈默那点厂钱,就是他那漂亮媳妇,我也照样能给你弄来。”

  殷二山猛地抬起头,虽然没说话,但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狂热,仍是让老厂长看见了。

  “女人嘛,”老厂长说,“就是那么回事儿,等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也就只能从了你了。”

  殷二山仅仅是想象了一下那画面,就觉得身子都要烧起来了:“厂长,您……您的意思是……”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老厂长笑了笑,一脸阴险,“等,我让你去办什么,你去办就成,其他的不要问这么多。”

  殷二山应了一声:“是是,您吩咐。”

  老厂长交代了几句,殷二山全都一一应下了。

  厂里的财务主管和出纳也有份贪钱,老厂长也有话交代给他们,殷二山代为转告,从此他们这边,就私下里暗暗观察洪立业的动向,随时报告老厂长。

  1983年1月23日,腊月二十九,家家户户都准备过年了,在外务工的农民们也返回了自己的家乡。

  在这喜庆的气氛中,老厂长郭琦亮和殷二山等人心情却很差。

  他们得知,陈默和洪立业拦住了当年买厂里报废品的人,算是拿到了确切的证据,正在工厂里连夜整理材料,打算整理完就去找公安。

  “到底还是低估陈默这小子了。”郭琦亮阴森森地说,“跟他那死鬼娘谢青枝一个德性,既然是这样,那就下去见他娘吧。”

  殷二山这时才知道,原来当年谢青枝做会计的时候,发现账目不对,以为是财务主管一个人吞钱,就去跟厂长郭琦亮报告,没想到郭琦亮才是最大的幕后黑手。

  郭琦亮约了谢青枝下班后谈事情,实际上找人偷了当时还是小孩子陈默的贴身物件,拿到谢青枝跟前,骗她说是已经控制了陈默,要是她不听话照做,就马上弄死陈默。

  郭琦亮不给谢青枝出去的时间,财务主管和出纳也在,她一个女人根本也跑不掉,最后写下了遗书,留在了开始着火的账房里。

  而现在,郭琦亮打算故技重施,但这次不一样的是,当年谢青枝没有跟家里说这件事,郭琦亮也亲自去试探过,确认陈默父子不清楚,所以这才放过了他们。

  但如今,陈默肯定有跟董思思说这件事,所以郭琦亮并不打算放过董思思。

  他让人打听清楚了,陈默夫妇都回来了海沙公社,陈默是要跟洪立业整理资料,所以把董思思留在了兰家。

  不得不说陈默还是谨慎的,每天晚上董思思回陈家村的房子时,兰家兄妹都送回去,看着董思思进房子,锁上门了,这才返回去。

  兰家兄妹在学校里认识了很多朋友,今年过年也有朋友跟着回家,兰家十分热闹。

  而在兰家到陈默房子的路上,郭琦亮已经让人埋伏好,打算直接将董思思,连着兰家兄妹一起绑走。

  这中间出了个小意外,送董思思回家的不是兰家兄妹,而是兰翔的同学,一男一女两个大学生。

  董思思和两名大学生被押到一个偏僻的房子里,郭琦亮早就在那儿等着了,看到两名大学生时,心里还想:这更好,大过年的不回家,跑去同学家里过年的,肯定家里是没什么背景的穷人,这可比兰家兄妹省心多了!

  郭琦亮看了看董思思,伸手扯掉她头上的发绳,摘了她的项链。

  董思思瞪着他,说:“郭琦亮,陈默和洪厂长已经知道了你的罪状了,你就是害死陈默亲娘的凶手,挪用公款的是你!就算你绑架我们,你也是逃不掉的,只会罪加一等。”

  郭琦亮狞笑着说:“罪加一等?我弄死了谢青枝,本来就是要掉脑袋的,再弄死一个你,又有什么区别,左右都是要死的,但陈默要是不想你死,他就要乖乖听话,把他和洪立业手上的证据都给我毁掉!”

  他就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甚至都没发现,董思思脸上实际没有多少惧色。

  董思思又问:“然后呢?再像当年一样,一把火烧死他和我,这样就没有其他人知道了?可这两个大学生又做错了什么?”

  郭琦亮哼了一声:“要怪就怪他们认识了你们!命不好,怨老天爷去吧!”

  屋里站了几个壮汉,他为了今晚可是花了不少钱,毕竟这是人命买卖,敢沾上的都属于是要钱不要命的了。

  这时,被绑着的那名男大学生忽然问:“那你就是承认你杀人了?”

  郭琦亮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关你屁事。”

  说着上前抬起脚,就想给这个不知死活的男大学生一脚。

  谁知,变数就在这一瞬间,郭琦亮的脚还没碰到那男大学生,那学生侧身闪开,原本被绑着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挣开了绳子。

  最不可思议的是,男大学生掏出了一把枪,在那一瞬间,他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变化,侧身,抬腿,一脚踩在郭琦亮后膝盖上,一气呵成,把枪抵在郭琦亮后脑勺:“公安办案,老实点儿!”

  其他壮汉也反应过来了——这男的根本不是什么大学生,是警帽儿!

  壮汉们下意识就想跑,纷纷转身冲向门外,旁边的女大学生也脱离伪装状态,跟搭档直接一枪一个,打在逃犯腿上,顿时一片哀号。

  很快,外面一片手电灯光照射,等到外面的公安们陆续进来,郭琦亮已经面如死灰,终于明白了: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

  现在即使不用看陈默和洪立业手上的资料,他自己刚才就直接在两个公安面前,直接承认自己是凶手了!

  一切尘埃落定,陈默也赶了过来,紧紧抱住了董思思:“思思,你想吓死我吗?”

  陈默并不知道这个计划,董思思知道,如果陈默提前了解,肯定是不会让她参与进来的,哪怕有两名警察陪在身边。

  这是董思思私下跟洪立业约定的,洪立业从前在部队里,军警间经常有联合行动,认识警察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就有了这两位假装大学生的警察同志来协助。

  董思思拍了拍陈默的后背:“陈老板,你要相信人民警察的实力!”

  陈默一声不吭,董思思咳了一声:“别生气,我也是想替你出点力,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陈默眼角都红了,失去家人的那种阴影仍在,哪怕现在已经破案了,沉冤昭雪了,死去的人也无法再回来,他没法想象,如果刚才出了点什么意外而失去董思思,他会怎么样。

  半晌后,他沙着声说:“思思,我是想雪冤,但早一点晚一点,我不急在这一点时间。”

  董思思马上说:“我错了。”

  陈默还是头一回看到她认错,本来就也不是生气,叹了口气,将她抱得更紧。

  四周的人吃了一嘴的狗粮,但只能当作没看到。

  尽管是春节期间,但因为案件紧急,案情严重,当地派出所仍然是快速地接管了,就连上一级单位也在关注。

  这年头办案非常快速,谢青枝恢复名誉,陈默的心结终于解开了。

  一切都在除夕夜之前搞定。

  当天夜里,陈默和董思思没有在兰家守岁,而是回到了他们最初相遇的那艘船,坐在船头上,看着海面上的点点星光,在相拥中,一起迎接了新年。

  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过去已经结束,而他和她的未来,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