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之如饴
作者:楠瓜爱吃菠萝      更新:2022-08-11 00:02      字数:2921
  凌不疑赶到骅县时,此地已被叛军攻破,满目疮痍。

  战火随处可见,妇孺孩童的哭喊声在废墟中回荡,温热的血液顺着刀刃流下,砸进烂泥里,失去了原本的鲜红。

  凌不疑救下老县丞的孙女,却没躲过暗处的冷箭。梁氏兄弟赶来时,瞧见他的箭伤也是大骇,箭镞穿破盔甲,伤口之深可想而知。

  “少主公,我们须即刻返回圣上的驻跸大营!”梁邱起扶住身形不稳的凌不疑,担忧道,“只有医士才能处理这么深的伤口。”

  料谁也没想到,那叶娘子竟一语成谶,第一个受伤的还是自家少主公。

  “程四娘子的安危是她心上一块重石,如今人还下落不明”凌不疑抬眼环顾四周,后又将视线投入怀中的平安符,吃痛地咬了咬牙。

  “我回不得。”

  话语中提及的“她”指的是何人,显而易见。

  反手抽出梁邱起身侧的环首刀,手起刀落,断了身后的箭杆。

  “派一路人马随我沿路查看,遇匪剿匪,遇敌杀敌!”

  “少主公这是不要命了?!”回来的梁邱飞正赶上凌不疑驾马而去的那一幕。

  椿棠整宿未眠,也不知为何,她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不论是叶衎,还是程少商,她都挂念着,现下又多了个凌不疑。

  倒也算不上如何担忧凌不疑,实在是那日自己冷言冷语,大言不惭的模样太可笑。而对方对此非但不在意,反而三番五次的出手相助,自己若还在背地里腹诽他,那真算得上没心没肺。

  才安分了几个时辰,忽地又站起身,似下定决心般去后院牵了马匹,随身包裹带上些干粮,驾了马往骅县的方向去。

  凌不疑找到程少商时正好在贼匪刀下救了她一命,见她平安无事,也算放下心来,心道自己也可以有个交代。

  只是一路上未敢怠慢休息,肩上的伤不曾处理,一直忍到现在,也非常人所能承受的。他本想随意包扎一番便赶回大营,可那人却道自己不会缝合之术,现下连取出箭头都是件难事。

  在众人犯难之际,原本紧闭的木门突然被打开,“吱呀”一声引得房内之人皆抬眼望去。来人背着光,瞧不见脸上的神情,可扶着门微微屈身缓气的动作却可以看出,一路上定是马不停蹄。

  “阿姊”

  少商见到平日里疼爱她的人,前几日的恐惧与不安在这一刻爆发,声线也染上哭腔,眼泪叫嚣着尽数夺眶而出。

  凌不疑跪坐于地,背对着房门无法得知来人是谁,却从梁氏兄弟震惊的神情中,看出几丝微妙的情绪。程少商的轻呼,让他原本平静的心,一下泛起波澜来。

  心里却只道自己临走时为何没有再三叮嘱,她仗着自己胆大心细,当真是这般不听话。

  确认少商并未受伤后,椿棠又将视线转移到凌不疑身上。其实方才她推门而入之时,率先注意到的是跪坐中央的凌不疑,并非刻意留心,实在是他太过显眼。

  平日里若是未出阁的女娘,瞧见赤着上身的儿郎,怕是要羞得躲在房内不敢见人。可凌不疑此时负伤在身,他身上那箭也好生奇怪,箭镞生生穿透了右肩,扎进血肉里,露出肌肤不过半寸,箭尾却断的利落。

  这也难怪众人犯了难。

  “凌将军若信我,我可以”

  “信。”

  前者话还未说完,后者就急急接上,坚定又不容置疑,她心尖不禁一颤。

  椿棠迅速卸下包裹,取出小刀与针灸的银针,先用药酒将他伤口边缘处的血渍擦去,抬手的瞬间听到他略含幽怨的声音。

  “胡闹。”

  她的动作一顿,自然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原是责备的话语,可凌不疑现在受伤,身子虚弱,说出来的话也少了些威慑力,反而带上些哀念。

  椿棠自知理亏,只默默道:“等将军的伤口处理好,再说教也不迟。”

  她也不是没处理过箭伤,只是如凌不疑这般,当真是第一次。创口旁的血早已凝固成紫黑色,点点滴滴嵌在古铜色的肌肤上,箭头上染着血渍,不难想象这又尖又利的铁器刺进皮肉时的疼痛,她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

  “伤口切开再缝合,其间痛楚不比将军中箭时来得小,过程更是难熬”椿棠抬眼,正好落尽对方灼灼的目光中,“将军可想清楚了?”

  他只淡淡一笑,安慰道:“我忍得了。”

  椿棠取过小刀,锋锐的刀尖抵上凌不疑胸膛的那一刻,她便后悔用这个方法。她瞧着那处血洞,仿佛自己只要稍一用力,汩汩的鲜血便会从中流出,微微抖动的手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

  “没事,放心”

  她一惊,受伤之人尚且淡然自若,自己却先乱了阵脚,凝了凝神,心道自己无用,怎这般下不去手。舍了切开伤口的想法,将左腕处的手串摘下,拨下外头的玉珠,里面是一根琴弦,因着她念旧,平日里半夏便将断了的琴弦拿来制手串,没想到今日竟能派上用场。

  凌不疑纵然比旁人有耐性,可这伤也绝非小伤,此前心里紧绷着一根弦,自然也感觉不到多少痛楚,如今放松下来,这痛感比之前更甚。

  “凌将军若疼,还是说出来吧。”

  椿棠看着眼前虚弱的人,面色苍白,额间沁出的冷汗在面上蒙了一层,丝毫没了往日的肃杀与暴戾,她想就算是孤狼,也会有放下警惕的一刻。

  她将琴弦小心谨慎地套在那一小截箭头上,生怕碰着他的伤处,手上使了巧劲,那箭头随着力道拔出了几分,带着几滴鲜红的液体。恍忽间听得凌不疑闷哼一声,她一瞬停住动作,不敢再继续。

  倏地,凌不疑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滚烫的掌心贴着她的肌肤,虎口处因常年握戟,带着薄茧,此时微微磨着她的腕骨,有些痒。可下一秒却发力,带着她的手腕将箭头又拔出几分。

  椿棠浓密的眼睫颤了颤,“啪嗒”一滴冷汗,落在她的手背上,又顺着细腻的肌肤,滑落进软垫里。明明是冷汗,可她只觉手背上那处肌肤,被灼得滚烫。

  “叶娘子,是不忍心吗”他的声音喑哑又低沉。

  她呼吸一滞,寥寥数字尽数钻进耳膜中,屋里头鸦雀无声,只有不远处的火盆里,木炭燃烧发出些噼啪声。

  椿棠忍不住抬眼悄悄打量,哪想对方也是一直垂着眼,她对上凌不疑那深褐色的眸子,里头隐约映衬着,远处点点跳动的火光。长睫在眼下扫出淡淡的暗影,眼里流露的却是旁人在这个年纪不曾有的处变不惊,在此刻同样充满希冀。

  抬头垂首间,两人距离不过咫尺,他的呼吸可闻,心跳亦可闻。

  箭头每每取出一分,她都能感受到对方微微颤抖的身躯,以及那阵阵躁动的心跳,仿佛这根琴弦牵引的,是他深沉而隐忍的心绪。

  凌不疑闭上眼,才放缓了呼吸,右肩忽地一阵锥心之痛,胸膛忍不住起伏,新鲜的血液随着呼吸蜿蜒而下。唇上一凉,随后嘴里塞进一粒药丸状的物什,一股清香甘甜的气味在口腔里蔓延,肩上的痛感倒也冲淡了几分。

  “这是什么止疼的药吗”

  终于将箭镞完整从凌不疑的皮肉中取出,铁锈味和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椿棠急急取过巾帕替他止血。

  “不过是掺了海棠花的饴糖。”

  椿棠缠好纱布后,放下巾帕,这才注意到他垂在身侧那两只紧紧攥拳的手,向上是小臂处流畅分明的肌肉线条,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我只是觉得凌将军身上,太苦,太痛了”她的声音细细柔柔,恍若是说与自己听的。

  “那理应,让你感觉甘甜些罢”

  她原想说凌不疑这伤,可仔细想想,眼前这位将军,年少成名,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这样的伤病疾痛,恐怕也早已遍及全身。

  凌不疑闻言一怔,嘴里的馨香仍刺激着味蕾。

  他心上一动,原来有些艰难苦痛承受过,也能尝到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