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 风云际会71 【新增了一部分陈国动乱……
作者:鲤乘月      更新:2023-10-23 12:52      字数:11703
  只要与刘琦打过一段时间交道的人,就没有不称赞他性情温和、孝顺长辈的,可换个角度看,温和有时也意味着懦弱。

  但当一个人陷入绝境时,求生的本能往往会激励着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智慧,从而做到以前看似不可能做成的事。

  刘琦现在就是如此。

  那日在花园中偶然听到继母与便宜舅父的密谋后,刘琦一度慌得魂不守舍,茶饭不思,就连做梦都是凶神恶煞的蔡瑁率领部曲追杀他,逼得他哪儿都跳不掉,最后只得跳崖跳江而亡。

  内心在经过了反复的极力撕扯后,刘琦终于艰难下定了决心——他要把事情告知荀彧,请他早做准备。

  刘琦被刘表送到南阳去,说好听点是交流学习,见见世面,说难听点就是作为质子被扫地出门,榨干最后一点剩余价值。

  而质子的地位一般都跟他背后势力的强弱以及亲眷的重视程度挂钩。

  从靠山看,刘表名为州牧,实际上完全被他掌控的区域相当有限,过去的吕昭或许还会考虑到他在荆州的影响力,如今的吕昭连袁绍都不虚,更别说区区刘表了;

  从亲缘关系看,刘琦在家里的待遇是亲爹不疼后娘不爱,全家人恨不得他从来就没存在过,省得威胁到刘琮的地位。

  如此一来,刘琦实际上就跟炮灰差不多。可他在南阳的日子反而过得比在江陵舒坦多了。

  刘表说送刘琦来学习,荀彧就真把刘琦当成一般学子看待,安排刘琦从最基础的整理文书做起,一点点接触更复杂更丰富的任务,认真观察他在处理这些任务时使用的手段,判断他更擅长的事,然后将其委派给他。

  在荀彧的培养下,刘琦渐渐成了府衙中独当一面的人才,他担任了文学掾的职位,负责起教化百姓的工作。

  其他州郡的文学掾或许只是个混日子、刷资历的虚职,但南阳是吕昭的大本营,是她推行教育改革的第一个试点,如今已经形成了相当成熟的新式教育网络,每年都能给基层输送大量特化型专业人才,因此主管教育的岗位在南阳非常重要——可以简单粗暴地理解为现代的市教育局局长——需要由真真切切做事实的官员担任,容不得有人混水摸鱼。

  刘琦非常感谢荀彧的培养,如果没有荀彧,他可能还陷在被父亲厌弃的痛苦中难以自拔,根本无法靠着自己的努力挣脱出来,面对新生活。

  即使没有知遇之恩,刘琦也不愿意荀彧出事。蔡瑁和蔡夫人说得没错,荀彧对南阳、对吕昭而言太重要了,是他兢兢业业埋头耕耘了许多年,一点点把南阳从曾经饱受战争摧残的兵家必争之地,经营成了如今百姓安居乐业的繁华避难所,而今天下大乱,四方动荡,百姓们饱受天灾兵祸之苦,为了能生存下去,每年都有数不清的流离失所的人们拖家带口,翻山越岭地跑过来。

  乱世中有一处和平安宁的居所是多么难得的事啊!简直就像是只存在于梦中的仙境一般!如果南阳这最后的净土也沦陷了,天下还能有变好的一日吗?

  刘琦听说吕昭为汝南郡修建河渠的百姓们立了碑,尽管只是在石上刻下每个人的名字,并没有单独撰文,但对普通人而言,这已经是十分轰动的举动了。

  百姓们已经习惯了被征召去干苦力,没有钱拿,还要自备粮食,甚至死在徭役中也是命不好。但吕昭给他们发工钱还管饭,等活干完了,还把他们的名字刻下来表彰功绩,并令这份功绩有了流传后世的机会,让他们平生头一次生出了“建设家乡”的参与感,意识到建造这些工程也是为了他们将来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一旦人有了“这些活是为我自己干”的念头,他们在工作时就会变得仔细而卖力,后续也会主动分出精力来维护劳动成果。

  修河渠的百姓们被肯定了功劳,他们会认真保护河渠不被歹人损毁;

  刘琦为南阳的建设贡献了一份力量,他也会努力维护这一方乱世净土不受侵害。

  于情于理,刘琦都不会眼睁睁看着他的继母舅父等人为了一己私欲,破坏南阳的和平与安宁。

  刘琦的冷遇成了他在江陵最好的保护色,没人发现他这段时间的种种异常表现,即使仆从们偶尔撞见了大公子愁眉苦脸、神情恍惚,也会认为他只是在忧虑刘表去世后自己愁云惨淡的未来。

  于是刘琦顺利藏起了秘密,忍受着内心深处的煎熬与焦虑,耐心在江陵又待了几日,然后才挑了个合适的日子,向刘表辞行。

  刘表的身体似乎比前几日好了许多,他终于换下了厚衣服,走路也不需要仆从搀扶了,自己拄着拐杖慢悠悠地溜达,竟然透出几分闲适。

  听说刘琦要回南阳,刘表慢吞吞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面前垂手恭立的大儿子,目光晦涩。

  经过一番艰难的拉扯,刘表与蒯越、蔡瑁等人终于定下了刺杀荀彧、出兵南阳、搅乱局势的行动方案。但直至此时,他才想起来自己的大儿子还在南阳当官。

  南阳一旦出事,刘琦必定会受到牵连,甚至有可能丧命,吕昭对背叛她的人从来不心慈手软。

  可如果留下刘琦,又难保荀彧不会从这个看似平常的举动中察觉到什么。别看荀文若平时不显山不漏水,他的胸膛里可是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呢。

  各种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刘表闭上眼睛又睁开,做出决定。

  “去吧,”刘表难得露出和蔼的表情,他拎起拐杖,轻轻敲了敲地面,教育刘琦道,“趁着年轻有机会,多跟荀府君学一学本领……将来这个家,还得靠你们兄弟支撑起来……”

  刘琦没忍住,泪水迅速充盈了眼眶,他对刘表郑重地行了一个匍匐在地的大礼,用哽咽的声音祈求刘表务必保重身体。

  刘琦哭着走后,身着华服、头戴珠翠的蔡夫人从回廊后款款而来,扶住刘表的手臂。

  “大公子真是至纯至孝的人呐,妾听说他总偷偷在房间里哭,想必是忧心您的身体。”蔡夫人柔声说道。明明是好话,却不知为何从她的嘴巴里钻出来后,总感觉多了点阴阳怪气的味道。

  “……我还没死呢,他有什么好哭的?”刘表的脸色迅速沉了下去,他冷冷一哼,心里刚刚冒上来的一点感动如同三月落下的薄柔春雪,风一吹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蔡夫人乖巧地眨巴着眼睛,露出一副好无辜好无辜的模样,同时以手轻轻安抚刘表的后背。

  刘表握住蔡夫人的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已经五十多岁,是知天命的年纪了,黄土都埋到脖子了,不晓得还有几年好活。有点成就的人此时已经打下了可观的基业,也安排好了身后的事,剩下的时日用来享受生活。

  可是看看他!悉心教养了一辈子的大儿子实在不争气,除了脸,半点没遗传到他年轻时杀伐果决的模样,懦弱得招人烦,这叫他如何能放心?

  比儿子不争气更令刘表生气的,是敌人的女儿太争气。

  吕布何德何能,有吕昭给他做女儿?!

  他们这些老家伙会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天下总归会交到年轻人的手里,而下一辈的年轻人中,吕昭是当之无愧的翘楚。

  ……那要是我的女儿就好了。刘表神情恍惚地想。如果不是……她不能活着。

  “……郎君?郎君?”蔡夫人娇滴滴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唤醒了刘表的神智,“郎君哪里不舒服吗?”

  “无事。”刘表轻轻拍了拍蔡夫人的手,“唤你兄长来吧。”

  蔡夫人的眼底闪过一抹喜色,但她用眨眼掩饰了过去,“妾这就去。您先来这边坐下,起风了,别着凉……”

  “咄”的一声闷响,白色尾羽的箭准确刺入鲜红的靶心,留在外面的箭身剧烈颤抖着。

  守在靶子旁边的小兵看了一眼,大声将结果汇报出来,引得一阵热烈的叫好声。

  “女郎的武艺又精进了。”骆俊笑道。

  身着英姿飒爽的戎装、将一头青丝束成利索高马尾的小女郎把特制的弓递给旁边服侍的仆从,活动了一下微酸的手腕。她有着一把清亮的好嗓子,像山间叮咚的泉水,“先生谬赞了,只是射中固定的靶心而已,远远比不得湖阳侯年轻的风采。”

  骆俊轻轻挑眉,心想湖阳侯如今也没有多大年纪,但他家女郎更小,只有十二岁,这话由她说出来倒也算贴切。

  “先生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小女郎显然是个活泼的性子,见骆俊只是笑,没有第一时间说话,忍不住追问。

  “敢问女郎如何得知湖阳侯‘年轻’时的事迹?”骆俊忍俊不禁,顺着小女郎的话询问。

  “怡然书局新上了本书,他们说叫……小说?”小女郎乖乖站着,由侍女为她穿上外袍,免得运动出汗后被晨风一吹,着凉风寒,“名为《英雄记》,由王仲宣所作,记录了一些与车骑将军、湖阳侯等人相关的事迹,我读着挺有意思的。”

  文学作品的发展和推广,与造纸术的传播和社会经济水平息息相关,毕竟人们只有在脱离温饱的挣扎后,才有多余的精力去追求更加丰富的精神生活。

  眼下正值乱世,按理说从百姓到士大夫阶层,都没多少空闲去想别的,可王粲早就得了吕昭的允准和“鼓励”,一直笔耕不辍,再加上吕昭为了推广治下的基础教育,先改良了造纸术、搞定了印刷术,给自费出版创造了充分的条件……总之最后王粲克服了重重困难,兴致勃勃地把他写好的《英雄记》第一卷出版了。

  这年头的人们即使购买书籍,优先选择也是《礼记》、《尚书》、《诗经》之类的“官方教材”,主要是为了学习,然后进入仕途,根本没有什么花钱看乱七八糟的故事的需求,但《英雄记》出版时用吕昭当噱头,吕昭如今名声很大,大家对她的故事都挺感兴趣的,普通百姓舍不得买,有闲有钱的士人不在乎仨瓜俩枣,很乐意买来看看。

  兖州起动乱,陈王刘宠率兵驻扎阳夏,防备各方势力,尤其是在流离失所边缘徘徊的曹操的入侵。骆俊留守陈县,负责军需供给,每天需要处理大量的事务,忙得脚不沾地,还得抽空去关心关心陈王唯一的女儿的教育问题,根本没有时间赶潮流看小说,所以并不了解什么《英雄记》。他倒是听说过王粲的名字,王粲毕竟是大儒蔡邕都推崇的青年才俊。

  小说,这名字倒是挺有意思的,没想到这位才俊还有如此爱好,看来他日子过得很不错。骆俊漫不经心地想。

  骆俊顺着话题与小女郎聊了几句,照例询问她的学习进度,对她进行了适当的鼓励。这时属下来报,称有使团自汝南而来,想拜访陈国国相,请骆俊示下。

  “汝南?是湖阳侯吗?”小女郎显得很兴奋。

  官场浮沉多年的骆俊却觉察到了一丝微妙之处。汝南确实是吕昭治下的郡,但它同时也是袁绍和袁术的老家。

  吕昭与曹操在兖州对峙,值此风雨飘摇之际,来自汝南的使团……恐怕不简单。

  事情果如骆俊所想。

  使团是汝南袁氏派来的,对外伪装成商队,并没有暴露真面目。

  若非内里藏奸,这帮人何必如此遮遮掩掩?

  骆俊瞬间警觉,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双方皮里阳秋地扯了好一会儿,燕国地图终于完全展开,汝南袁氏的人图穷匕见——

  “车骑将军已坐拥益、豫二州,麾下精兵良将,数不胜数,犹不知足,仍大兴兵革之祸,入侵兖州。并州铁骑所过之处生灵涂炭、寸草不生,湖阳侯拒绝听从朝廷的调解退兵,狼子野心已现端倪,”使者满面悲痛,慷慨陈词,“若任由吕氏父女放肆,只怕会是下一个董贼啊!”

  骆俊注视着使者,目光逐渐变得冰冷。

  把吕布吕昭与董卓比较?真是扣下了好大一项罪名啊!那父女俩再如何不听诏令,也没有指使手下劫掠百姓,覆军屠城,哪里及得上董太师心狠手辣,丧尽天良?

  “我家明公愿尊陈王为盟主,召集天下英雄,共讨国贼。”使者正色道,“公以为如何?”

  袁术这步棋其实没走错,陈王刘宠乃是皇室宗亲,汉廷贵胄,天然心向朝廷,不管他有没有取而代之的野心,吕昭都是他要提防的对象。

  问题出在袁术本人身上。

  袁术到底是站在什么立场说出的这些话?吕昭野心勃勃,你袁术又有多清白呢?

  如果是沛王刘曜,甚至哪怕是刘备跑去跟骆俊谈,骆俊都会认真考虑一下。

  袁术,算了吧,三岁小儿都知道你图谋不轨!

  骆俊即使真想找个军阀合作对付吕昭,也不会选择袁术,名声太差了!

  “此事关系重大,我无法做主,还需请示殿下。”骆俊没有直接回绝使者,而是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使者表示理解,这么大的事,确实应该与陈王好好商议一番。

  送走使者后,骆俊脸上营业的礼貌笑容立即消失不见,他唤来手下,吩咐士兵严密监视驿馆中的一举一动,对方有任何动静,都必须前来汇报。

  “在下认为袁氏言之有些道理,”从事发表见解,“车骑将军的势力确实有些太大了。”

  “袁公路岂是心向汉室之人?”骆俊冷笑一声,“他不过是想借我等之手,侵夺地盘。”

  “若事成还好,倘若事败,袁公路远在扬州,届时直面湖阳侯怒火的,只会是我们。”另一位从事说,“陈国难得安宁几年,一旦起兵祸,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最先发言的从事脸色一白,回想起了昔日黄巾之乱时的惨象。

  众人商讨一番,一致决定不去掺和吕布和袁术的斗争,陈国一郡之地,能在乱世中自保已经很不错了,贸然入局,只怕会被周边强大的势力撕扯成碎片。

  骆俊给陈王写信告知此事,然后开始思考该如何回复汝南袁氏的使团。

  袁术所谋太大,使团已经交底了,双方不能结盟,便只能是仇人,哪怕骆俊再三承诺陈国不会插手,袁术也不会相信的。

  放使团走?陈国与汝南郡接壤,一旦汝南叛变,恐怕第一个遭殃的就是陈国。

  把使团留下软禁?此举倒是能拖延时间,可拖延时间之后呢?总得有个应对的法子,不能一直拖下去,拖得太久,汝南那边等不到使团回去,自然会明白陈国的选择,这与放使团走的结果有什么区别?

  如果与吕昭正式结盟……

  说实话,骆俊不太想选择吕昭,他其实挺忌惮吕布吕昭这对父女的,但弱小的势力很难保持绝对中立,他们没有太多选择的权力。

  想不出万全之策的骆俊长叹一声,满心无奈。

  使者回到驿站,召集众人,完整复述了与骆俊交谈的所有内容,询问道:“你们怎么看?”

  “……不太妙。”一人眉头紧皱,“依阁下所言,陈相似乎并不赞同与明公结盟。”

  “如此要事,岂能由他做主,”另一人说道,“还得看陈王的意思。”

  “明公在豫州时,与陈王有些旧怨。”

  “此一时彼一时。”

  “……”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唯有一人默默饮酒,不发一词。

  使者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人身上,他知道对方的身份不简单,是袁术特意派来的,于是和颜悦色地问:“都尉以为如何?”

  张闿闻言,抬头与使者对视。他没什么表情,目光非常平静,使者却有种被利刃威胁的压迫感,心脏重重一跳。

  “湖阳侯于陈国有恩,曾数次向陈王借出大量粮草,缓解旱灾之祸。”张闿用袖子擦净嘴边的酒渍,缓缓道。

  使者叹了口气,“看来他们是不会答应了。”

  “无妨,此事交给我,”张闿道,“我会说服他的。”

  其余人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这位是哪路神仙。有人想出言讥讽,却被使者一个眼神瞪得闭嘴。

  ——不要命啦!他你都敢惹啊!

  使者又感到身上一阵发寒,他努力笑了笑,对张闿敬酒,“一切仰仗都尉了。”

  当天夜里,张闿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第二天开始,使团的行动受到了骆俊的严密监视,虽然还没到软禁的地步,但也差不多了。

  所幸张闿在使团中本就没什么存在感,连汝南袁氏的自己人都常常忽略他,更别说骆俊派来的士兵们,他们完全没发现有张闿这一号人。

  使者为了帮张闿吸引注意力,表现得非常恼怒,带人闹腾了好几次,双方发生了不少冲突。

  对此骆俊早有准备,他表现出一副不闻不问的和稀泥态度,下定决心要把事情拖到陈王回信再说。

  这天,骆俊照例早起,处理完府内府外的各项事务后,听到手下来报,有百姓前来拜访,想当面感谢国相的恩德。

  骆俊担任陈国相后,天下灾祸频发,兵戈四起,周边受难的百姓们听说陈国局势安稳,纷纷逃向陈国。不管来了多少人,陈王和骆俊都悉数接收,像对待陈国百姓一样对待他们,不仅开仓放粮,还组织灾民垦荒拓田,带领他们恢复生产。安顿下来、生活重新步入正规的百姓们感念陈王和骆俊的再生之恩,常常携带酒肉登门致谢。

  这事对骆俊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因此他并未怀疑,像往常一样接见了这些人。

  百姓们呼啦啦跪了满地,不住地叩头,口中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对骆俊的感谢之言。骆俊扶起这个,那个又跪下去,实在令人无奈。

  “小人敬您一杯!”一位百姓举起瓷碗,眼中满是对父母官的倾慕。

  酒水浑浊,味道不太好闻,但骆俊并不在意,酒是粮食酿造的,很多百姓连饭都吃不饱,哪儿来的多余钱财去买好酒呢?能有浊酒解解馋已经很不错了。

  盛情难却,骆俊一饮而尽。

  酒也喝了,肉也吃了,该说的感谢说尽了,百姓们准备告辞,骆俊起身相送,却忽然感到腹中剧痛。

  “国相,好喝吗?”之前敬酒的百姓忽然笑着问。

  骆俊先是一愣,随即睁大双眼,怒道:“你——”

  “噗”的一声闷响,雪亮的匕首自袖中而出,准确刺入骆俊的心脏。

  骆俊倒下,被“百姓”一把扶住,“关切”地追问:“您这就喝醉啦?”

  身受重伤的骆俊艰难地喘|息,断断续续道:“来、来人——”

  “嘘。”张闿又|捅|了一刀,“不会有人来了。”

  跟随张闿一同前来的其他“百姓”露出真面目,纷纷动手,干掉了国相府的家丁。

  张闿松开手,任由骆俊毫无形象地倒下,汩汩流淌的鲜血渐渐染红地面。

  干掉骆俊当然不是张闿自作主张,而是袁术的授意。

  袁术估计陈王和骆俊十有八|九不会与他结盟,心狠手辣的他早就做好了撕破脸面的准备。

  张闿这些天在外活动的成绩斐然。骆俊油盐不进,其他官吏则未必同他一般高风亮节,爱民如子。经过细致的调查,张闿花重金买通了一个对陈王没那么忠诚的校尉,请他到时候出面,控制住留守陈县的兵马。

  干掉骆俊后,张闿一边派人去驿馆放出使团,由使者前去与校尉接洽,一边亲自前往陈王府。

  陈王领兵在外,想要威胁他,还得抓几个颇为重要的人质。

  抵达陈王府后,张闿有些惊讶地发现府中乱成了一团,他暗道不好,赶忙领人直奔后宅,却只见到了陈王妃吊死的尸体。

  “乡主何在?!”张闿命人抓住府内的仆从,随手挑了个侍女,厉声喝问。

  “婢、婢子不知……”侍女不住地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听见一声利刃出鞘的诤鸣后,她眼前一黑,差点儿晕过去,哆哆嗦嗦地不住叩头,“请壮士饶命!啊!”

  张闿狠狠一剑刺入侍女的胸口,面色发黑,心情不佳。

  “给我搜!”他怒道,“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陈县的局势忽然变了,城门关闭,街上多出许多生面孔的士兵,个个凶神恶煞,把百姓们全都驱赶回家。

  百姓不知发生何事,无比惶恐。

  “请校尉指点,下一步当如何?”使者恭敬地向张闿询问对策。而其余人看张闿的眼神也都充满了敬畏。

  “一不做,二不休。”张闿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恐怖的话,“我会假装报信的使者,前往阳夏,行刺陈王。陈县之事,就交给阁下了。”

  “请您放心,在下一定不负所托。”使者有些担忧地说,“只是乡主……”

  “无妨,若她前去寻陈王,我赶在她前头便是,”张闿轻描淡写地说,“若她前往沛国求助……”

  “在下不会让她活着见到沛王的。”使者正色道。

  天黑之后,旷野上刮起了呼啸的风,风中隐隐传来凄厉而悠长的狼嚎声。

  刘姝裹着披风,缩在繁茂的树下瑟瑟发抖,侍卫取出水囊递给她,用沙哑的声音劝道:“您喝点水吧。”

  “……多谢。”刘姝轻轻说。

  刘姝白皙的小脸上抹着炉灰,又被泪水冲刷过,脏得完全看不出原样,本来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变得乱七八糟,这副打扮活脱脱一个逃难的贫家女,哪儿还有亲王之女、尊贵乡主的模样?

  明明早上还在府中快乐地练习箭术,向骆先生诉说将来一定要成为女将、协助父亲征战天下,下午就亲眼看着母亲自尽,自己则被忠于父亲的侍卫们抱着逃了出来……

  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刘姝浑浑噩噩地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完全没有实感,好似在做梦,做一个长长的,永远都醒不来的噩梦。

  劝着乡主吃了点东西后,侍卫们低声讨论起接下来的规划。

  “要往哪里去?”

  “当然是去阳夏寻殿下!有殿下在,哪个宵小敢生事!”

  “此去阳夏五十余里,我们没有足够的马匹,日夜兼程也要两天,若半路遭遇歹人拦截……”

  “汝南袁氏早有准备,必须将此事告知殿下,否则会有更大的祸端。”

  “乡主发烧了,烧得很烫,得看大夫。”

  “荒郊野岭的,哪儿有大夫?”

  “新平县应当有五百守军。”

  “……”

  经过一番讨论,侍卫们决定先去附近的新平县,一来给发烧的乡主看病,而来据城而守,能抵抗更长的时间,再趁机送信给陈王,请他率领大军回援。

  但他们一行人很快就被汝南袁氏派来的人马追上了。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你送乡主去沛国!”侍卫长咬紧牙关,把马让给手下,命他保护病得神志不清的刘姝,“沛王与殿下同为汉室宗亲,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头儿!”

  “别废话了!快走!我也只能帮你拖住这一次了!至少、至少要保住殿下最后的血脉!”

  侍卫擦掉脸上的泪水,最后看了首领一眼,驾马冲入树林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杀骆俊容易,杀陈王就没那么简单了。

  主要难点在于刺杀后如何全身而退。

  但倘若行刺之人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死士,那这件事的棘手程度就陡然下降了许多。

  夜色深沉,陈王自噩梦中惊醒,汗流浃背,心脏狂跳。

  他梦到王府中燃起大火,骆俊倒在地上,拼命往前爬,身下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梦到王妃踹了矮凳,吊死在房梁上,双眼睁圆,死不瞑目;

  他梦到唯一的孩子在荒野中独自前行,呜呜哭泣,满怀恶意的鬼魂绕着她转,窃窃私语,商量着如何将她撕碎吃掉。

  ……是陈县出事了吗?陈王躺了一会儿,怎么也睡不着了,干脆披上衣服下床,来到案前,铺开纸笔,给骆俊写信。

  或许我应该回去看看,陈王思索着,但曹操率兵回到陈留,张邈被他围困雍丘,难保他下一步不是朝着陈国动兵……

  就在陈王忧虑之时,属下来报,说有紧急公文自陈县而来。

  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焦虑再度冒头,回想起噩梦的内容,陈王深吸一口气,面如寒霜。

  “殿下!”陈王还没走出屏风的遮掩,听到脚步声的信使就惊惶地高声喊道,“大事不好了殿下!国相遇刺了!”

  “……什么?!”陈王暴怒,快步走向信使,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把人提留起来,“怎么回事!速速详细说明!”

  “是湖阳侯!都是湖阳侯!”信使悲痛地说,“是她派人——”

  寒光闪过,信使亮出袖中匕首,将利刃狠狠刺入陈王的胸膛。

  “你——”陈王先是胸口一凉,紧接着剧痛炸开,他全身的力量都失去了,攥紧的五指骤然放松,整个人往后栽倒。

  “明公!我并未辜负您的期望!”信使大喊一声,在周围的侍从冲上来拿下他之前,拔|出匕首,抹了脖子。

  其余人这才回过神,大惊失色地冲上来。

  “殿下!”

  “有刺客!保护殿下!”

  “拿下此人!”

  “快去请医师!”

  “……”

  刺客已经死了,但不妨碍士兵们对他鞭尸。血肉模糊的尸体像被丢垃圾似的拖到旁边。

  副将颤抖地扶住陈王,“殿下……湖阳侯欺人太甚!”

  “不……不会是她……”陈王急促地喘气,“她不必用此下作手段……”

  “可是除她之外,还能有谁?”

  “陈留郡……曹孟德……并无异动……”陈王恍然大悟,逐渐浑浊的眼中迸射出最后的、凶狠的光,他咬牙切齿道,“汝南……袁氏!”

  张超是被部曲抬着来见吕昭的。

  收到张邈和家族受难的消息后,张超实在经受不住沉重的打击,悲痛地哭了好多天,最后直接晕过去了。属下们万分焦急,但又恐曹操追杀,连大夫都不敢找,只能带着一个昏迷的主君一路狂飙,直奔并州军大营。

  吕昭哭笑不得,取来银针给张超扎了扎,把人扎醒了,又吩咐厨房送来一些好消化的食物,免得两天没吃饭的张超饿死。

  用过餐,张超总算恢复了一点精神,但仍然蔫兮兮的,他向吕昭表示感谢,话没说两句,泪水又迅速充盈了红肿的眼眶。

  没想到这位身高一米八的山东大汉(张氏兄弟祖籍东平寿张)竟有如此充沛丰富的情感。吕昭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与孟卓相识已久,彼此倾心相交,他就如同我的亲兄长一般!”陈宫握住张超的手,大声劝道,“孟卓被困雍丘,我亦万分焦急,但着急又有什么用?哭能哭死曹贼吗!”

  这句话令吕昭莫名幻视《三国演义》中曹老板的著名言论之一:“满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还能哭死董卓否?”

  她一时差点儿笑出来,所幸陈宫和张超的注意力都在彼此身上,否则就是太失礼了。

  被吼了的张超愣住了,呆呆地望着陈宫,良久后他嘴唇微微颤抖,小声道:“曹孟德说城破后一个不留,我兄长怜他无家可归,他却不顾念半分旧情……”

  曹操在徐州的所作所为进一步加深了大家对于曹军“不降就屠”的印象,现在很多普通百姓听到曹军来袭,都怕得直打哆嗦,拖家带口地逃。

  陈宫的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厌恶神色。士族不见得有多怜惜普通百姓的命,但大家都是同样的人,多多少少会有所感触,物伤其类。

  张超看向吕昭,他此刻悲痛欲绝,根本顾不得礼仪,隔着袖子紧紧握住了她的双手,“恳请君侯救我兄长,超愿结草衔环,誓死相报!”

  张辽的表情裂开了,陈宫的表情也裂开了。

  荀采的目光落在张超和吕昭交握的手上,她一个箭步窜到前方,微笑着分开两人,柔声道:“张公莫急,有话慢慢说……”

  听闻陈宫和张超都到了济阴郡,吴资特意派人来请,说是为大家举办了接风洗尘的宴会。

  张超本无心游乐,但陈宫以“营救张邈少不了吴资的一份力”为由,劝动了张超,再加上吕昭,一行人共同前往句阳。

  鄄城打得昏天黑地,百里之外,句阳的一座庄园内,却满是歌舞升平的景象。

  跟上次宴请吕昭的规模相比,此次宴会稍显逊色,但宾客的“质量”更高,来的人虽然不多,都深得吴资信任。

  几番礼节性的推杯换盏后,吴资引众人进入更为隐秘的内室,关紧的门隔绝了乐舞丝竹之声,显得分外寂静。

  “我听闻孟卓兄被困雍丘……”吴资试探地问道。

  本就兴致不高的张超再也忍不住,流露出悲痛的神色。

  吴资见状,立即明白了,他跟着愤慨起来,怒道:“曹孟德竟狠心至此!”

  吴资毫不留情地将曹操大骂一顿,骂得嘴巴发干。他四下张望,发现内室中空空荡荡,竟然没有备着任何吃食,于是更加生气了,认为这是十分丢脸的错误,又把仆从喊过来大骂一顿,催促他们赶紧奉上酒水,招待贵客。

  仆从连连告罪,惊慌失措地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队人端着各色瓜果茶水美酒,鱼贯而入。

  其中一位仆从来到吕昭面前,他放下托盘,摆好食物,慢吞吞地起身时,袖中有寒芒一闪而过。

  “你要做什么!”站在吕昭身后的荀采反应很快,立即拔|出腰间的佩刀,狠狠砍了过去。

  仆从抬手抵挡,只听“叮”的一声脆响,荀采的刀割开了他的衣袖,却被袖中一柄精巧的匕首架住。

  见头领暴露,其他仆从也不装了,纷纷亮出武器,朝吕昭杀来。

  荀采轻盈地跃过桌案,将刺客逼退,紧接着踹出一脚,踢翻了另一个刺客,使他和他的同伙在地板上噜咕咕滚成一团。

  张辽伸手去扶吕昭,想把她挡在身后,却被按住了手背。

  两人对视,吕昭眨眨眼睛,张辽坚持片刻,败下阵来,无奈地叹了口气,随手取下腰间佩戴的装饰性短剑当棍子用,连剑带鞘敲在一个冲到近前的刺客的脑门上。

  “请您务必保重。”张辽边说边反手抽剑,准确捅进了刺客的心脏中,他拎着尸体作掩护,往前走了两步,拉开足够远的距离,才按着尸体的肩膀转身拔剑,确保血液没有一丝一毫喷溅到吕昭身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其余人震惊,张超、陈宫和吴资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人行刺。

  “来人!快来人!”

  吴资踹翻桌案,往屏风后躲去。陈宫亦拽着张超往更深的里间藏。路过吕昭身边时,张超想拉她一把,但他紧接着注意到吕昭竟然给自己倒了杯酒,还慢悠悠地喝了起来。

  张超:“……”她可能不需要帮助。

  “张公小心。”吕昭关切地说。

  张昭:“好、好的。”

  伪装成仆从进入房间的刺客一共八人,当吴资的家丁终于赶来时,他们已经被张辽和荀采解决得差不多了。最后一个还站着的刺客见状,取出藏在衣袖中的弩箭,孤注一掷地朝吕昭射击。

  吕昭随意挥了挥袖子,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睛望去,箭已经被她握在手中。

  “想杀我……这几个人可不够啊。”她摇了摇头,直接把箭扔回去。

  利箭以远超之前的速度贯穿了刺客的胸膛。

  “噗通”一声巨响,尸体直挺挺地倒下,惊得吴府家丁纷纷后退。

  “啊,忘记留活口了。”吕昭的语气听不出多少遗憾。

  “留了。”张辽把四个还在喘气儿、只是被打昏过去的刺客拖垃圾似的堆到一处。

  “文远知我。”吕昭笑眯眯地说,“好、好、招、待他们。”

  “我倒想看看,是谁如此放肆,竟在吴府君的宴会上行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