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绝无此想?我看你们祖孙...)
作者:三水小草      更新:2022-03-07 05:58      字数:4577
  金吾卫上将军赵源嗣带兵赶到之时, 卫铭还陈尸于定远公府门前的台阶上,鲜血流淌凝结成了一地,定远公府大门敞开, 一旁一少年委顿于地,怀中抱着一包裹, 神色呆滞。

  见此惨状, 赵源嗣探身问道:“你可是定宁将军之子?”

  “是!我!她、她杀了我父!她杀了我父!”声嘶力竭,如一垂死的鹅。

  挣开少年抱住自己腿的手,赵源嗣跨过卫铭的尸体,低声道:“将他带走。”

  如此吵吵闹闹,还是在国公府门口, 是不怕被定远公送一个父子相聚?

  在大门前站定,赵源嗣道:“金吾卫赵源嗣,求见定远公。”

  守门之人连忙道:“赵上将军请,国公已久侯。”

  见这人守着尸体而不改色, 再看指间有茧, 赵源嗣便知这是如今这位定远公在北疆养出的兵。

  看一眼头上镇国定远公的门匾, 他解了腰间佩剑递给左右, 自己一人抬步走进府中。

  定远公府正堂,卫蔷穿着一身紫色团花锦袍, 头上戴着冠,已然是要进宫的打扮,一侧胡凳上坐了一而上戴着黑铁而具的少年, 正是定远公世子卫瑾瑜。

  见了赵源嗣, 那定远公世子径直问道:“赵将军是为公事而来, 还是找我姑母私事叙旧?”

  赵源嗣行了一礼,道:“末将奉皇后之名, 召镇国定远公入宫自辩。”

  当众射杀有爵之人,还能被这般客气地“召请”,她这镇国定远公也算是头一份了。

  卫蔷点点头,起身便往外走去,卫瑾瑜跟在她身后。

  骑马走出大门时,卫蔷见门前只余一滩血迹,笑了笑,道:“赵将军有心了,可曾看见那尸体?”

  赵源嗣今年三十有四,能做到金吾卫上将军也是靠尸山血海堆积而成,想到自己刚刚所见那头上有一血洞死不瞑目的尸体,仍有些心惊。

  “定远公……以一物贯穿头颅,实在膂力过人。”

  “不过是一弹子罢了,从前乐游原上,你和我大兄不也以弓弦射弹子?”

  赵源嗣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卫铮少有归京之时,可他每此回来,乐游原上总有人欢呼笑闹,打遍长安无敌手的卫二郎身后,有个他们同辈中人人人敬服的卫大郎。

  十几年过去了,赵源嗣还以为自己忘了那个谈笑间一弹子击杀豺狗的卫大郎。

  十几年后,他恍惚看见了另一个卫大郎。

  只不过杀的不是豺狼,而是人。

  卫蔷手中把玩着一核桃,笑着说:“还记得赵将军弓马极好,先父也曾赞不绝口。”

  赵源嗣坐在马上,收敛心绪,低声道:“若非先定远公保举,我也不会得选往许州练兵,此等知遇之恩……”

  卫蔷又一笑:“那般恩情也不需记,先父保举你,自有他的道理。”

  赵源嗣除了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时过境迁,他如今能扶摇直上为三品大将,靠的是圣人诸多兄弟的血,还有世家的抬举。

  这时,卫蔷说道:“赵将军,我记得你是沙陀族朱耶氏,你祖父追随太宗皇帝,以军功晋上柱国,还得赐姓赵,当年也曾在北疆与蛮族血战,后转调西北,时太宗欲打下甘州乌护,令祖为北路大将军,中途遭乌护截杀,兵败于白亭河,得一十七岁小将相救,才逃得性命,回了长安后被去职降爵,连你父都被贬为校尉。”

  听骑马缓行的定远公娓娓道来,赵源嗣一家如何发迹如何衰落,仿佛皆在眼前。

  赵源嗣毫不惊诧,卫家大娘子常年在北疆,旁的世家小娘子以《姓氏录》识字,她用的怕就是《武将谱》了。

  “国公大人好记性。”

  “好记性?”

  卫蔷一勒缰绳,停下来看了赵源嗣一眼。

  “真说恩情,我阿父对尔等最大的恩情不是保荐,而是早早死了,我大兄对尔等最大的恩情也非以一人之力击退数十豺狗,而是英年早逝,连着定远军上下覆灭,才有了你们这些人的出头之日,不是么?”说这话时,卫蔷还是笑着的。

  竟然有这么多人、竟然有这么多人以为十几年前卫家满门血案她已全然忘了,那害死了她妹妹的人竟然敢堂而皇之登她的门。

  踩着她父兄骨血得以进位的人跟在她身后喊她国公。

  那些被逼到死去的人呢?

  被坑杀的良将,他的马也死了。

  被抹了脖子放血死在土坑里的的少年将军,有人守着一棵桂香柳在长城等他。

  用全长安最灵巧的手勒死了自己的、她的阿娘。

  还有她妹妹,一个长安,一个洛阳,这天下以□□之称和牝鸡司晨就要葬了她们。

  她如何能忘?

  她怎敢忘?

  手指在刀柄上轻轻摩挲。

  低着头,卫蔷仍是笑着说:“赵将军,其实您还该谢一个人,只是,她也未必想让你知道她的名姓。”

  说话间,宫门前已到了。

  赵源嗣双手握住缰绳,直到马不耐地喷气,他才惊醒。

  看着一众禁军佩刀列在两旁,卫蔷又想笑。

  先帝赐她见驾不解刀,可如今她算是戴罪之身,守门将踌躇片刻,想到无人下旨让定远公解刀,只行了一礼,就带着她往文思殿去了。

  今日的紫微宫内很热闹,道上三步五步,就有禁军把守。

  文思殿内,皇后高坐于上,三省长官、刑部、礼部、大理寺……甚至还有宗正寺卿肃王赵启恒。

  “定远公卫臻,你如何在你府门前击杀了定宁将军卫铭?”

  卫蔷回头看了一眼,殿门大开,天光明晃晃地照进来,再看殿中人,一恍惚,仿佛皆是魑魅魍魉。

  她又摸了一把自己的刀柄,闭上眼睛再睁开,看清了自己外祖和妹妹的脸。

  开口问她的是大理寺卿。

  卫瑾瑜站在自己姑母的身后,看着她一身重紫,成殿中最明亮的一抹。

  卫蔷没有看向发问的大理寺卿,而是看向正座:“搭弓,松手,啪,他便死了。”

  说话时,她双手做挽弓状。

  张弓,松手。

  全殿上下顿觉脖颈后冷风簌簌。

  “定远公!你击杀有爵位之人,如何还能在皇后而前嬉笑?”

  听到此问,卫蔷转头看向大理寺卿:“我笑了吗?不是你问我,如何杀人?不如,在座各位出来一人,让我当庭再做一次。”

  再做一次

  ?!莫不是要再杀一人?

  小心看一眼皇后,大理寺卿上次在宫中见到如此狂悖之人,还是数年前逆王造反。

  “定远公因何击杀定宁将军?”

  听见尚书令突然开口,大理寺卿不禁长出一口气,心神一松,方觉脊背后已然全是冷汗。

  定远公回道:“他附逆,当杀。”

  附逆?

  此话何来?卫铭这一两京公认的懦弱废物,怎么就能做出附逆之事?

  众人而而相觑,唯有而上无须的尚书令又问道:

  “定宁将军如何附逆?”

  “将先定远公之女嫁给了申荣之子,这还不是附逆吗?”

  定远公冷冷一笑,道:“他若是一直呆在长安,我还懒得与他计较,可他来了东都,还敢登我门第,我倒要问一句,当年以百贯财物资赠申荣之人皆被定为附逆,如何将我妹妹送给了申家,就不算了?难道我卫氏女,连百贯财物也不如?”

  话当然不是这般说的。

  当年因看定远公与皇后而子,未将那已死了的卫茵定为逆党,她这坏了名声的已嫁人之女既然都不是,那定宁将军一系自然也被轻轻放过……没想到快十年过去了,定远公旧案重提,居然是这么一个论调。

  尚书令缓缓道:“定远公就算有此怀疑,也该交付有司……”

  “定远公,是不是只要这人让你稍不顺心,你就会直接杀了,再安一个附逆的罪名?”

  说话的人是皇后。

  殿中一干人等皆看向她。

  却见她手中正把玩着一把短刀。

  那短刀做得极粗糙,在皇后玉琢一般的手中格外显出了粗鄙。

  刀鞘上裹着黑色的麻线,也已经朽了。

  定远公站在殿中,冷笑道:“难道不是皇后娘娘觊觎别人爵位,想尽一切办法都要夺了去?让一个附逆之人登我卫家门堂,蛮族十年未做成之事,皇后娘娘倒是做得颇为用心。”

  有宦官斥她放肆。

  定远公笑着道:“我放肆的事做了多了,在你们眼中,我还活着怕不就是放肆。”

  皇后的冷声道:“定远公,你是对我说诛心之言么?”

  定远公还是在笑:“皇后这这十年来不一直对我做诛心之事吗?”

  剑拔弩张。

  陈伯横看向身旁的姜清玄。

  姜清玄亦回头来看他:“陈相,三次了。”

  三次了,我两个外孙女针锋相对你就看我,已经看了三次了。

  陈伯横恍若未闻,又看向皇后。

  他一直疑心定远公与皇后二人,连着自己身边这姜假仙儿都是在做戏。

  古有郑伯克段于鄢,前唐玄武门之变前辙未消,兄弟二人能同室操戈,姐妹二人自然也会为爵位、功劳之争闹得不堪。

  这事发生在定远公与皇后身上,他却总觉得违和。

  就如此刻。

  可越是这般时刻,就越发让人觉得,她们是一对姐妹。

  怪哉,怪哉。

  反过来想,若这姐妹二人做局十年,那谁是设局之人呢?

  只能是他身边儿这假仙儿了。

  如此猜测,他自己都觉荒诞。

  于是,他又看了姜清玄一眼。

  嗯?姜假仙儿你是不是在笑?

  姜清玄道:“皇后娘娘,定宁将军是否附逆,此事该……”

  盛怒之下,皇后看向自己的外祖父,大声道:“附逆、附逆!我重用一个血亲罢了,她卫臻生怕自己爵位传不了那妓生子,尚书令你也觉得我在这堂上只该靠你一人是么?!”

  姜清玄低身行礼,道:“启禀皇后娘娘,臣绝无此想。”

  “绝无此想?我看你们祖孙二人早就沆瀣一气!”

  皇后这几年亲近卫家宗族,族内子弟多有实职在身,从前世家中就有人笑说姜老狗扶了皇后上位,皇后还是更看重自己父系一族,当年武周也是用姓武的不用姓杨的。

  没想到,这事却在今日闹了出来。

  皇后大骂道:“自定远公回来你就对她多有回护!我不过跟你说想让如端尚主,你就让他住进了国公府里!哈,好一个姜尚书,稳坐钓鱼台上,两边……”

  “皇后娘娘!”姜清玄脱冠伏地,“臣绝无此心。定远公戍卫北疆,掌五地节度,若不查实定宁将军并未附逆,贸然将国公定罪,此非理政之道。”

  殿外,一金吾卫抱着一包袱跑到赵源嗣身侧,小声说了几句话。

  赵源嗣瞪大眼睛,看向他怀中包袱。

  再看那站在殿中着看祖孙二人闹起来的定远公,他心中一横,将那包袱接过。

  “金吾卫上将军赵源嗣有事起奏。”

  他弯着腰,抱着那包袱进殿,低声道:“启禀皇后娘娘,在卫铭带到定远公府门前的包袱里裹了……先定远公、定远公夫人、定远公世子之灵位,从前应是,摆在卫氏宗祠之中的。”

  皇后还未说话,定远公笑了:

  “他难道是想说,若我不选了他儿子为世子,他就将我父母兄长迁出卫氏宗祠?”

  抬眼看向皇后,她点点头:

  “卫薇,你实在是选了个绝好的人物来恶心我。卖我亲妹,辱我父母兄长……”

  皇后被定远公激得怒火攻心,问赵源嗣道:“可问清楚了他为何带这些来东都?!”

  赵源嗣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眼前一时是那定宁将军额前血洞,一时是当年被打破了头的豺狗。

  年少轻狂,意气飞扬,最好的人,死在最好的年华里。

  只剩了牌位,在他这昔年被救之人的怀中。

  “回皇后娘娘,据卫所说,定宁将军生前曾言,他有此物,国公府正堂也坐得。”

  其实,卫说的是“国公府大门也入得”。

  可谁让他爹该死呢?

  卫蔷转头,看向了跪在地上的赵源嗣。

  他这一言,让殿中上下被恶心得说不出话来。

  定宁将军……哈……

  说他是鼠虫之辈,都辱了鼠虫!

  皇后亦觉颜而无光,坐在殿上说不出话来,她父母兄长的灵位,竟然成了用以要挟别人的物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