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心知肚明
作者:琉小歌      更新:2022-08-09 16:53      字数:4807
  日头不大,河风阵阵拂来,温柔又带点湿意,

  燕熙却急得冷汗簌簌。

  他有一瞬的愣神,而后大脑飞速的运转。他睁着眼睛说瞎话:“都将军,烦请转告小王爷,下官今日身体不适,恕不能奉陪。择日登门谢罪。”

  燕熙说完,不待都越回话,急步遁走。

  燕熙在朝上辩口利辞、对答如流,没有半点病态,一路出宫,也是款款而行。

  偏生一见到宋北溟就这副急欲逃走的模样,还用了极为没有诚意的借口。

  潦草得叫人无法相信。

  在靖都里头,便是再看不惯宋北溟的人,对北原王都不敢这样。

  都越好一阵哭笑不得,正欲举步去追,那边马车里宋北溟低沉地说:“不必追。”

  宋北溟对虚空说:“方循,你跟着他。”

  方循是宋北溟的近身暗卫,从未接到过去跟别人的命令,咦了一声说:“他?宣隐?”

  宋北溟沉着脸,点头。

  方循不敢多问,摸不着头脑地一跃而去。

  都越回到马车前,宋北溟又说:“今晚到宣宅做客,带上小夏大夫。”

  -

  燕熙一路急走,确定宋北溟的人没追上来才放心。

  他甫静下来,立刻就发现有一双眼睛在跟着他,这人的路数,他几次遇到宋北溟时都发觉过。

  是个高手。

  宋北溟有暗卫,这不难猜。

  但宋北溟把暗卫用在他身上,这实在是猜不透了。

  燕熙懒得去猜。

  -

  暗卫离他远,燕熙想藏一方帕子便容易得多了,他回了趟工部,原本亲密的同僚见着他都躲远远的。

  燕熙并不在意。

  监察官本就要与官员们保持距离,他面色如常地做着自己的事,正忙间,他的下属左给事中何勉来报:“宣大人,都察院受理了您的弹劾,一会派人来接收刘秉案。”

  燕熙点头,握笔沉吟道:“刘秉原级正三品,都察院此来至少要派正四品监察官来,算下来只有左、右佥都御史了。知道是谁来么?”

  何勉道:“梅大人前阵才来过工部,想来会是他。”

  燕熙放下笔,撑掌在案,面色微沉地对下属说:“我有事要公出,晚些回来。交接的文书我都写好了,都察院的人来,你接待即可,叫右给事中协助你。”

  “是。”何勉微愣,他听说过宣隐和梅筠不对路,当下也没多问,应声退下了。

  -

  燕熙方起身,门前便有人挡住了日光。

  来人素花玉带束着绯色官袍,补子上的云雁振翅欲飞,四品官的服色。

  对方不置一言地走进来,站在他案前。

  不必去瞧对方脸,燕熙都知道是谁。

  燕熙耐着性子,起身行礼:“下官见过梅大人。”

  梅筠道:“我奉命到此彻查刘秉案,此案由你参劾,你又是工部都给事中,从今日起至此案查清,你跟在本官身边,配合本官查案。”

  燕熙不紧不慢地说:“各类文书及证据,下官已整理好,交给左给事中何勉了,一会他会和您的人交接。我要说的,在弹劾书里写的很清楚了,再有什么细节,我的左右给事中也都知道,梅大人问他们即可。下官身为工科都给事中,身负监察工部之责,又向上对圣上负责,责重事多,恕下官不能全程陪梅大人,万望梅大人海涵。”

  梅筠眸光微沉,冷声道:“宣大人今日拒了裴青时和宋北溟,眼下又要拒本官,你真以为单凭你一个人,能搅动靖都的水?”

  燕熙不卑不亢地说:“既然梅大人已知我拒了一位正三品的副都御史和一位二字郡王,而梅大人只不过是个四品官,何苦来找下官浪费时间?”

  梅筠愠道:“宣隐,你此番动了刘秉,以为就拔除了他背后的势力么?知道他是怎么上位的?这几年帮谁做过事?你想明白自己这次得罪的是什么人么?”

  燕熙好笑地弯了眉眼,眼底却是冷凉,他说:“我知道啊。刘秉帮姜家、萧家都做过事,后面还有韩家生意的影子,甚至一众新权贵也时常找他办事。那又怎么样?”

  梅筠怒意上涨,压迫地逼视他:“你是当真不怕死?”

  燕熙站得笔直,毫不动容地说:“我宣隐就一个人,有甚好怕的?他们来再多人,我也不会失去更多了。”

  一无所有,所以不会失去更多了。

  梅筠盯着燕熙。

  他眼前的这个男子,其实不过十九岁,模样尚未完全褪去少年的稚嫩。这么个美人儿在浓稠的官场上,像一朵孑然而立的白色花朵,好似任何一个人都能上手摘取,可偏又长了一身的刺。

  那么柔弱,那么洁白,那么破脆,又那么尖利。

  一点都不像他夜夜梦到的那个同样十九岁的人。

  可他见到宣隐就是忍不住想要试探。

  梅筠觉出微妙的古怪来,又在这咱古怪之中感到难受。

  五年的忍耐,并没有让他的梦境减少,他越来越挫败地发现,他居然开始从每一个可能相似的人身上去找当年那个少年的影子。

  他甚至疯狂到追着莱州王之国的车架狂驰了两日。

  他的殿下不肯见他。

  他又灰头土脸地回来。

  他一身疲备地回到朝堂,头一件事便是听到宣隐参了刘秉的惊天霹雳。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梅筠感到有一双手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推动着时局发展。

  梅筠眼底的血丝爬上来,他盯着宣隐,声音有些狰狞:“宣隐,你是个疯子。”

  燕熙亲眼看着梅筠光鲜高冷的外表在寸寸崩塌,他心中升起痛快,忍不住微微笑起来说:“是啊,我是疯子,不乖巧、不听话、不温和,我这般不讨喜,梅大人何必来找下官凭白生气,往后少来往的好。”

  梅筠觉得燕熙的笑容格外刺眼,他退开两步,给了自己一丝的喘息空间,再逼问:“陛下许你什么了?”

  燕熙高傲地仰头说:“梅大人,您是监察官,比谁都知道不能过问打听圣上对六科的旨意。您问这话,不怕下官参您吗?”

  “果然是冥顽不灵。”梅筠咬牙切齿道,“你知道为何一个个都在今天找你吗?”

  燕熙无所谓地笑:“还能是为什么?无非是拉拢收买的人心手段罢了。梅大人,下官不吃这套,你死了这条心吧。”

  -暗卫跟了燕熙一天,燕熙只好偷偷递了帖子叫商白珩和周慈晚上莫到宣宅。

  如此,今夜便没有新的清心汤,又要难熬了。

  燕熙这么想走,缓缓走回宣宅,却在行至某一处街角时,被几个流氓堵住去路。

  不用想,都知道是有人要寻事教训他。

  燕熙孤零零地站在无人问津的角落,看起来有些无助。

  他的手垂在两侧,并不打算出手。

  领头的流氓举着棍棒敲过来时,他“啊”了一声,做出以手护头状。

  疼痛果然没有落下,有一人影跳出,转眼间便将几个流氓都解决了。

  燕熙好似害怕地贴着街墙,问那个连刀都没出的人:“你是谁?”

  对方拍了拍向上沾的灰,对燕熙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北原踏雪军,明威将军,方循。”

  燕熙没想到对方来头挺大,他按下官礼拜了一下道:“下官何德何能,让一个正四品的武官来护卫,实在是过意不去。谢过方将军了。”

  方循回了一礼道:“宣大人客气。若当真想要谢我,这几日便少往人少的地方走。”

  燕熙明知故问:“这几日?为何?”

  方循说:“今日之事,近日会不断发生。宣大人身系重案,不能有误。还请着紧些。”

  -

  燕熙心思一沉。

  他蓦地意识到,今日裴青时和梅筠反常,纡尊降贵来找他的直接目的是什么。

  拉拢只是其一;更直接的是,裴青时和梅筠也料到他近日会遭遇伏击和刁难。

  如此说来,裴青时要他有事相告、梅筠要他跟在身边,是真的有意提携帮助年轻人。

  如此说来,裴青时和梅筠在官场还不算混蛋,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以他们马首是瞻的同党了。

  只是裴青时和梅筠偏偏对原主那般,无非就是原主心某情愿倒贴并不需要拉拢,说到底他们就是看不上原主。

  谁会对送上门的人重视呢?

  哼。

  践踏别人的心意才是真的犯贱。

  -

  燕熙不能暴露会武,也就随了方循的意思:“那便有劳方将军了。”

  “宣大人客气。”方循回完话,闪身回到了暗卫的位置。

  燕熙缓缓走回家,到家门口警惕地顿住了脚步。

  门上挂锁的位置变了。

  他再敛息一听,家中有人。

  燕熙本能地想要环视探查,想到方循还在观察他,于是换上了疑惑的表情,捏起挂锁道:“咦,我今晨离开时,锁不是这样的?有人来过?”

  虚空中传来方循的声音:“宣大人莫惊慌,并非有盗贼。我家小王爷在贵宅久候多时了。”

  燕熙一怔。

  宋北溟在他家里!

  他心中叫苦连连,这可比盗贼可怕多了!

  燕熙手按在门上,不想拿钥匙。

  不遂人愿的是,有个人影从院中跳出,对燕熙行了一礼,在燕熙诧异的目光中,拿铁丝开锁,推开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我家小王爷请宣大人喝茶。”

  燕熙看此人是都越,便知道躲不过了。在都越坚决的邀请下,他不甘不愿地往前一步,一只脚踏进门槛。

  他脑海中飞速地盘算着今日暴露的底线在哪里。

  可变化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屋里飘出了一种他陌生的药茶香。粗略判断,里面应该有红参、当归、丹参……

  要命,皆是活血培阳的药。

  不可以。

  不好闻。

  不能靠近。

  他喝清火药尚且抑制不了荣,再闻这些与荣同源的药,简直如火炽烤。

  燕熙扭头就想往外跑。

  都越轻轻推他进了门,身后的门应声关住了。

  宣宅的厅堂门口有一位宋家的侍卫,对他恭敬地做出请的姿势。

  燕熙鼻子隐有微痒,培阳药助长气血,若他吸得太多,怕是要流鼻血的。

  他脚步粘在地上。

  那个侍卫请他进的地方,既有培阳药气,又有宋北溟,进到那种封闭的空间绝非明智之举,燕熙不肯迈步。

  无声地对峙片刻,宋北溟在厅堂里大约等得厌烦,叫人推了轮椅出来。

  只见宋北溟手中握着热茶,在已见闷的初夏里竟还严严整整地穿了两层衣衫。

  都越提了灯笼在宋北溟身旁,然而橘色的烛光也照不暖宋北溟脸色。

  太苍白了。

  燕熙此前每一次遇到宋北溟皆发生惊心动魄的事,根本不尽细细观察宋北溟的模样。

  此时静看。

  宋北溟的五官极为英挺,少年时桀骜英俊,此时不过才二十一岁,竟再难以寻见原来的恣意不羁。

  只是宋北溟的长相实在是得天独厚,英俊得占尽便宜,被一层阴冷病气罩着,却不显颓唐,连在夜色里,都瞧不出阴暗。反而如鬼似魅,苍白的唇色似要饮人鲜血。

  又邪又俊。

  燕熙想,宋北溟为何会变成这样?

  因为家庭剧变?

  因为枯?

  还是两者皆有?

  可宋北溟既为北原王,手上还有踏雪军,境界比燕熙不知好了多少,为何要用枯呢?

  燕熙怔忡地瞧着宋北溟。

  宋北溟也瞧着他。

  燕熙知道宋北溟也闻到了。

  因为宋北溟将热茶交给都越,用一种冰冷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他。

  燕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宣宅的小院只有十步平方,即使露天,两个人也只有几步之遥。

  在他们目光之外,即便没有肢体接触,心照不宣的药香已经在虚空中彼此问候。

  荣的燥意被温柔地抚平。

  夜色在燕熙看来,不再那么闷烦,夜风从热油变成了凉水,带着“枯”的微弱药味抚过他衣衫藏不住的那些雪白肌肤。

  沁凉的舒服。

  燕熙长舒了一口气。

  之前几次遇到宋北溟,或是偶然经过,或是若即若离,或是冲突不断。这次平静的接触,才叫燕熙体会到了枯对荣轻而易举就能实现的安抚。

  燕熙失笑,枯荣既为一对,他上次能闻到宋北溟的药香,宋北溟自然也能闻到。他能猜到是宋北溟,宋北溟自然也能慢慢猜到他。

  其实他早就暴露,实在没必要再自寻烦恼地藏着掖着。

  就在燕熙要放下心来,思考如何解释“荣”的来源时,那宋北溟突然发难说:“请小夏大夫来。”

  燕熙一愣,顿时警铃大作——为何要叫大夫?大夫姓夏?和夏先生是什么关系?宋北溟想做什么?

  燕熙只觉不好。

  寻常的大夫对荣枯根本束手无策;而知道枯荣底细的大夫,若只想救其中一个,定会动另一个人血脉的念头。

  燕熙手指青筋毕露,眼中隐现寒光。他不可能给宋北溟当解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