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作者:八月薇妮      更新:2022-10-21 13:46      字数:5474
  帘外雨声潺潺,隐隐仿佛还有娇声莺语。

  本是温柔乡,却轰然一声雷动,惊醒了帐内沉溺于梦魇的人。

  容均天蓦地翻身坐起,满头冷汗涔涔,他手扶着额,喘息不止。

  心跳的太急,一声声如闷重的鼓响在他的耳畔。这声音带着尚有微温的钝痛跟不快,是了……是跟他方才梦境中所闻所见有关。

  侍女听见动静,忙进来相看,看他面色惨白大汗淋漓,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赶着上前:“世子殿下,是怎么了?”

  容均天正在拧眉回想自己方才梦中所经历的,闻声愕然。

  他抬头看向面前的侍女:“你、方才叫我什么?”

  被询问的那侍女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半是怯弱地回答:“世子、世子殿下啊?”

  容均天直直地盯着她,目光转动,把室内这三名侍女都打量了一遍。

  猛然间他毛骨悚然。

  自从容均天进西都之后,原先在襄城世子府伺候他的侍女也有几个奉命前来伺候。

  可他们的命运却无一不佳,其中两人陆续“暴病身亡”,另外的那些,陆陆续续有被调离的,也有被打发出宫嫁了人的。

  但这其中的原因却只有一个,因为容怡公主眼里容不得那些貌美少女在他身边围绕。

  而此时此刻在容均天面前回话的,便是当初无故身亡的其中一人。

  此时三名侍女面面相觑,不知世子是怎么了,左手的那个小心翼翼道:“殿下是不是哪里不适,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无事!”容均天制止了她们。

  话音刚落,只听有个声音从外响起,笑道:“殿下是哪里不受用了?昨儿还跟我说今日要跟我下棋,若我三盘中能赢一次,就把那匹照夜玉狮子赏给我骑两天的,莫不是知道我来了,借口不适,赖账不还吧。”

  说话间,来人将帘子掀起,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三个侍女见到来者,面上也都露出了笑,后退数步行礼:“少将军。”

  此时在容均天面前的少年,身材劲瘦而挺拔,头上戴着了遮雨的毡笠,肩头披着蓑衣,一张脸却神采飞扬,眉眼带笑,赫然正是白马银弓辛重光。

  侍女们七手八脚地忙着给辛重光卸去雨具,辛重光则望着容均天,见他脸色果真不佳,便道:“莫不是这场雨来的突然受了凉了?”

  容均天迟疑着挪步下地,靴子都没顾上穿,一个侍女眼尖,赶忙过来跪地伺候。

  世子殿下却没理会,只目不转睛地看着辛重光:“你、你……”

  辛重光见他言行奇异,不由诧怪起来:“怎么了?殿下为何这般眼神看我,难道竟不认得我了不成?”

  容均天却已经大步走到辛重光跟前,张手握住少年的肩。

  手底传来了令人心安的温度,用力握紧,是少年练出来的结实的筋肉,透着勃勃生机。

  容均天把辛重光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重光?重光!真的……我并非做梦?”

  “做什么梦?”辛重光敛了笑,回握住他的手臂:“殿下您是怎么了?是睡魔怔了?”

  一句做什么梦,把容均天的狂喜冲淡了些。

  是啊,做什么梦?

  他的脑中突然混沌起来,好像不太记得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梦,但总归那不是好的,是生离死别,是双手空空,是一无所得,是痛心彻骨地想挽回而不能……

  伴随这些的,是血,是铺天盖地的血花,足以让人窒息。

  那是比噩梦还要可怕的。

  “世子若真身上不适,可不能大意,还是赶紧速传大夫……”辛重光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照夜玉狮子,”容均天却没理他的提议,只喃喃地:“重光,你方才说什么照夜玉狮子?”

  辛重光的双眼瞪大了些,脸上透出了青嫩的稚气:“就是前儿王爷旧部献给殿下的那匹白马啊。怎么问我?”

  容均天屏住呼吸。

  他怎么会忘记照夜玉狮子。

  毕竟辛重光的“白马银弓”之号,白马指的就是照夜。

  那匹玉狮子,是他父王旧部所献大宛良驹。

  而襄王旧部之所以要献绝世良驹,却是因为他十六岁的生辰。

  后来那匹马,还是被他送给了辛重光,由此也成全了辛重光“白马银弓”的美名。

  襄王府,在郡主容时晴的闺房之中,另有一番光景。

  辛野裳双手捧着腮,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哥哥昨儿回去跟我说起今儿要来,我就怕有雨,但他惦记着那匹照夜玉狮子,非得要来。”说话间,她打了个长长地哈欠。

  在她身旁,容时晴正在练字,娟秀的字迹,字如其人。

  听见哈欠声,容时晴抬眸,笑道:“惦记照夜玉狮子的是重光,怎么你反而像是没睡好呢?”

  辛野裳揉了揉眼睛,又试着舒展了一下手臂:“我也不知道,昨晚上仿佛做了些梦……乱七八糟的,这会儿身上还酸疼的呢。”

  容时晴搁笔,凑近辛野裳看了会儿:“该不会是你又过于劳苦,去练什么功夫了吧?我虽不拦着你去学那些,可也要有个收敛,别人说什么是其次,你才多大就操练的那样狠,弄坏了身子怎么办?你哥哥也不管管。”

  辛野裳笑道:“哥哥才不管我呢,恨不得我也学的一身武功,上马定国下马安邦。”

  容时晴忍着笑:“我可是服了你。别的女孩子这个年纪,都在操心花儿粉儿,好看的衣裳首饰,或者是如何及笄,如何选夫婿……你倒好。”

  辛野裳眼睛骨碌碌转动:“那姐姐也是在想如何选夫婿啦?”

  容时晴嗤地笑了出来,可目光转动,却见辛野裳的脖颈上有一点红,她忙道:“别动。”

  辛野裳一怔:“怎么了?”

  容时晴将她下颌轻轻抬起,凑近了细看,却见她细嫩的脖颈上,果真有一点通红,就好像是被什么戳了一下似的,可再看,却并没有破皮。

  “怎么弄的?你没觉着疼么?”容时晴抱怨似的说了句,回头:“春桃,把那消肿祛瘀的药膏拿一瓶来。”

  辛野裳低头想要看,却看不着:“是怎么了?早晨起来确实很疼,半天没抬起头来,丫头们说是睡觉落了枕。这会儿已经好多了。”

  容时晴道:“你这不像是落枕,多半是舞刀弄枪的时候不知怎么给碰到了,只留下一点皮外伤倒罢了,可别弄出大的来,你还是听我一句话,且收敛些吧,西川如今安安稳稳的,那东平皇帝病入膏肓,国中自己的事还理不过来呢,想来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如何,更不用你去上阵杀敌。”

  说到这里,辛野裳眼睛一亮:“前日我听世子哥哥他们一些人说,东平老皇帝不成了,可太子还是个小孩儿,倒是那个被传旨进京的……叫什么来着,什么皇叔,是个厉害角色,世子哥哥他们都在担心呢。”

  春桃送了药膏进来,容时晴接过来:“他是国姓‘楚’,单名一个‘直’字,原本字是‘太正’,可先王觉着这个字太狂,才改了‘希正’。你靠过来些。”

  容时晴从药罐内挑了药膏,给辛野裳上药,一边笑道:“管他是厉害绝顶还是无能之辈,都跟你我无关,再说了,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他是外地进东都,东都的势力也是错综复杂,他再能耐,要拿捏住东都的士族,也要大费周折,等他腾出手来,只怕总要七年八年之后吧。”

  辛野裳伸长脖子,一边听,一边觉着被涂过药的创口有些沁疼,幸而不算厉害。

  而在容时晴说起这些的时候,她的眼前,竟仿佛有一双极为清冷的凤眸,正幽然地注视着她。

  容时晴却并未察觉,只仔细给她涂药,一边又道:“不过说起来,此人怕的确是个狠角色,前些日子他过丰川,当地官员指丰川首富宋家为富不仁,鱼肉百姓等等,这位皇叔表面不动声色,实际上把丰川的情形查了个通透,原来只是宋家一个管家欺上瞒下,勾结官府诬陷主人……”

  辛野裳不由听得入神:“然后呢?”

  容时晴缓声道:“然后,自然是该杀的杀,该放的放,丰川不少官员人头落地,那宋家倒是平安无事,宋家家主感激涕零,主动捐了一半家资,这皇叔却并未沾手,只叫户部接洽,且吩咐免除丰川当地百姓一年的赋税,百姓们一则感激皇叔,一则也感念宋家,皇叔跟宋家都得了恩名,钱又入了朝廷,这简直是一举三得的事情。”

  正说到这里,就听外头丫鬟道:“世子殿下跟少将军到了。”

  容均天一步进门,抬头先看见容时晴跟辛野裳两人,容时晴缓缓起身:“哥哥。”辛野裳也笑眯眯地:“世子哥哥!给您请安啦。”

  容均天张了张嘴,眼眶先红了。

  辛重光却先一步走过来:“裳儿,你之前还说我惦记着世子的照夜玉狮子,你可知道他方才已经答应把照夜玉狮子送给我了?”

  辛野裳惊讶:“真的?世子不是很喜欢那匹白马么?”

  辛重光有点儿得意:“世子说了,但凡我要的,什么都不吝惜。哼,世子哪里跟你这小丫头一般见识。”

  容时晴忙道:“不可这样说裳儿,她难道不乐意你得好马儿的?其实哥哥早就有此意,曾跟我说过名将配好马,所以那马儿早晚都是你的,哥哥不过是想多留几天爱惜爱惜再给罢了。”

  辛野裳闻言叹气:“真是的,我见哥哥这么容易得了好马,本惋惜我没早开口要,听姐姐一说,我开口也是白搭,谁叫我做不成名将呢。”

  “你又开始口没遮拦了。”容时晴嗤地笑了,又捏她的腮。

  容时晴发现自己的兄长今日格外“温情”,容均天素来温雅知礼,就算是对再亲近的人,也多是端持有度。

  可是今日,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辛家兄妹,容均天仿佛有点儿太过情切外露了。

  容均天不顾辛重光的推辞,竟要留他们在王府过夜,就算辛重光说了老夫人在家里等候,他还是依依不舍的。

  还是容时晴打岔,说是只叫辛重光回府,留辛野裳在此,容均天才肯答应,可又约辛重光明日来会,辛重光因才得了照夜玉狮子,喜欢的很,便也满口答应。

  容均天想破了头,心底印象最深的,竟是那个血染一般的奇异的符咒图。

  另外,就是那心有余悸挥之不去的铭心刻骨之感,他知道自己曾经付出了所有乃至性命,却只是“后悔莫及”。

  他不知那到底是一场太过逼真的噩梦,或者……但不管如何,眼下才是最真最真的。

  因为这也正是他在绝境之中最最渴望的,本以为无从达成,可到底还是天可怜见。

  看着辛重光得到照夜玉狮子时候的喜悦,听着容时晴轻唤兄长,看着辛野裳那再熟悉不过的烂漫笑颜,他的心里极为满足。

  就连今日幕僚们来寻他议事,商讨时局,容均天都心不在焉。

  到明日,辛重光又来,近黄昏才同辛野裳启程。

  容均天特意送出王府,见两人身影消失街口才自返回。

  辛重光见世子回府,便问辛野裳:“殿下留你一夜,可说了什么?”

  “没有啊,”辛野裳摇头:“昨儿吃了晚饭,我跟姐姐说话,世子哥哥便在旁边听,很少插嘴,怎么啦?”

  辛重光有点疑惑:“总觉着殿下哪里不太对……”

  “我觉着也是,”辛野裳却笑了,趴在车窗口看辛重光骑的照夜玉狮子:“不然怎么这么快就把马儿送给哥哥了呢。”

  辛重光爱惜地摸了摸马儿的脖颈:“这个我确实也没想到。”

  “哥哥,”辛野裳却舔了舔唇:“这马儿借我骑一骑吧?”

  辛重光忙拒绝:“时候不早了,咱们得家去,别叫母亲等急了。”

  “你就是舍不得。”辛野裳不快,嘟起了嘴。

  辛重光看着妹妹可爱的脸庞,嗤地笑了。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暮原鸟归的时候,辛重光策马疾呼:“你慢些!裳儿!裳儿!”

  前方,辛野裳得偿所愿,人在照夜玉狮子上,简直如腾云驾雾,她年纪虽小,骑术却极佳,加上身子很轻,这玉狮子又是难得良驹,自然跑的飞快,竟把辛重光撇在了后面。

  辛野裳疾驰了一阵,很觉痛快,脸上都热了起来,可又怕跑的远了,哥哥会着急,正要将马儿放慢,前方路口,却出现了一队人马,马蹄声如雷。

  辛野裳惊愕,勒马眺望,正打量中,那队人马之中,却有一匹黑马窜了出来,闪电般拐出大道,向着这边而来。

  此处乃是襄城,向来安泰无事,辛野裳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浑然不惧,眼见对方隔着数丈开外,她便喝道:“是什么人!”

  那来势凶猛的黑马却慢慢停下,马上的人缓缓直起身子,他是一身玄衣,披着同色斗篷,头戴乌纱朝天冠,玉容雅贵,凤眼清冷。

  他望着面前的辛野裳,突然翻身下马。

  他沉默地立在淡淡暮色之中,身后便是夕阳西落的天幕,半明半晦的光影中,他看着仿佛是哪里冲出来的魔神,可偏偏一张脸又清贵如神祇。

  辛野裳正呆看来者,打量他的眉眼,恍惚中竟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你……是什么人?”她重新问了一句,语气却缓和了许多。

  那人不答,只定定地看着她,往前走了几步,才唤:“裳儿。”

  只是两个字,辛野裳却觉着有什么从背上嗖地爬过,她的掌心不知为何出了汗。

  “你认得我?”她有点惊奇又有点惘然,打量着对方清俊的眉眼:“你看着有些面熟……我们可见过?”

  他几乎走到了照夜玉狮子的旁边,闻言一笑:“未曾见过,但……”

  “没见过你怎知道我的名字?”辛野裳歪头。但看出对方并无恶意,一颗心也早放下了:“你又叫什么?”

  他抬手,轻轻地在玉狮子的脸上摸了摸,这向来冷傲的白马居然并未反抗。

  然后他抬眸:“楚直,楚希正。”

  “楚直?希正……”辛野裳重复了一遍,稍稍有点苦恼:“名字也听着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哪里听过了。”

  楚直却轻轻地握住她的马缰绳,微笑:“不打紧,日子还长,慢慢想。”

  辛野裳垂眸看着这个替自己牵马的人,眨了眨眼,终于说道:“说的也是。”

  正此刻,远处马蹄声响,是辛重光赶了来。

  辛野裳回头,笑道:“我哥哥来了,听口音你不是襄城人,不过我哥哥是最喜欢结交朋友的,他一定会喜欢你,兴许还会请你留宿家里呢。”

  楚直向着自己身后一拂衣袖,那跟随的众人便并未靠前,他仰头看着马上的辛野裳,凤眸含笑:“那可是求之不得。”

  寻觅几番,跋山涉水,他终于还是同她相见,此刻,不再是东平的皇叔,也不是一统天下的君王,他只想给面前的少女牵马坠蹬,不离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