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贺家, 刚下车, 贺晋荣说：“景辰，我们谈谈。”

  贺景辰一言不发跟在贺晋荣身后走进书房，贺晋荣坐在沙发上, 见贺景辰站在一旁，指了指沙发说：“坐。”

  贺晋荣去世后, 这个房间尘封了很多年，但每天都有人打扫，房间和他记忆里的一样。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听到父亲的声音, 贺景辰将目光放到他身上，他脸色沉着，皱着眉看着他。

  对贺晋荣, 贺景辰没有对像冯坤一样的那种依恋, 冯坤是陪伴他守护着他长大的长辈，贺晋荣虽然是父亲，但和贺景辰父子之间的关系有些淡薄, 并不亲密。

  贺晋荣去世多年后, 他的形象在贺景辰的记忆里也渐渐淡了, 只是有时候看到章正丘和那个女人, 他总会有些不甘, 继而想起父亲。

  但不论如何, 重生后见到贺晋荣, 贺景辰内心并没有见到冯坤的激动。

  贺晋荣没有等到贺景辰的回答, 却也没有继续追问, 过了半响，他摆手说：“算了，这件事就这样。”

  “您……”贺景辰抬起头，看着父亲，“知道她回来了吗？”

  “知道。”

  “却不打算告诉我？”

  “对。”

  贺景辰握紧拳头：“她是我妈妈！”

  他神色里泄露出一丝不甘：“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觉得……是我阻拦她来见你？”贺晋荣反问。

  贺景辰的心刹那间被攥住，他当然知道不是，一个母亲想见儿子，总有千百种方法。更何况上一世，贺晋荣去世，他的外公联系他，说会说服他妈妈争夺他的抚养权。

  可到最后，她依然没有回来。

  七岁以前，他每年的生日愿望都是希望她能够回来看看他，只要她回来，他就原谅她。但没有，她一次都没有回来。

  他知道，或许对她来说，他只是一段不成功的婚姻的留下的孩子，不是结晶，是耻辱。

  这个道理，在他八岁的时候就隐隐明白了，所以不管是前生，还是这个世界的他，八岁这年的生日愿望都发生了改变。

  可如今二十三岁的他，重生回来，却又忍不住心存幻想。

  所以当他知道自己重生到了八岁这年，他忍不住去了这次的画展。

  这次是她先生的画展，她作为妻子，陪同参加。他远远看到他们站在一起，琴瑟和鸣。

  后来她也看到了他，她笑着问他叫什么名字，怎么会一个人来画展。那一瞬间，贺景辰再也无法在那里待下去，他转身跑了。

  他也终于知道，她是真的不在意他。

  贺景辰的手攥成拳头：“不是。”

  “或许也可以说是。”

  贺景辰猛的抬头，一脸震惊的看着父亲，他目光平静，开口：“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但你长大了。”

  “爸爸。”

  “是我逼她出国，我告诉她，如果她和那个男人留在国内，他们注定穷困潦倒，如果她敢回来见你，我会让那个男人身败名裂。”

  “所以，她没有回来。”贺景辰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却没有想到还是流了眼泪。

  “是。”

  “说到底，在她心里，我还是比不过那个男人。”

  贺晋荣没有说话，他沉默了很久，说道：“今天发生的事，别告诉你妈妈。”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突然软了下来，贺景辰忍着眼泪，咬着牙，没有说话。他听到父亲的声音：“她很爱你，如果她知道了，或许会伤心。”

  贺景辰心里对这句话存疑，但他并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说：“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我回房间了。”

  贺景辰径自出了书房，却没想到刚出来，正好碰到从楼下上来的乐柠。他抬头看着她，目光冷漠而带着审视。

  乐柠大步上前，走到贺景辰身边时说：“我们聊聊。”

  说完，乐柠径直往前走，停在了一个房间面前。

  贺景辰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想起来那是她的书房，跟着走进去。

  这个书房比贺晋荣的书房要小，里面放了一张单人沙发和一张长沙发，贺景辰走进去，看到她坐在单人沙发上，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贺景辰走进去，坐在长沙发上，声音稚嫩但却透着超乎年龄的成熟感：“你想聊什么。”

  “你……重生了？”

  贺景辰的眼睛瞬间瞪大，他看向乐柠的目光里满是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你重生了吧，现在的你，不是八岁的贺景辰，而是二十三岁。”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因为震惊，贺景辰几乎难以维持表情。

  重生后觉得违和的地方都有了解释，为什么这个世界的他的人生经历和前世不一样，为什么这个女人和儿时的他关系如此亲密，仿佛亲生母子！

  贺景辰看向乐柠的眼神中有毫不掩饰的恨意：“你为什么会回来！”

  “我不是她。”

  “你不是她？”贺景辰觉得很可笑，“如果你不是她，你又是谁？”

  “你知道穿越吗？”

  “什么？”

  “就像你是重生的一样，我，是一个穿越者。”

  “你觉得我会相信？”贺景辰觉得很可笑，他也真的笑了，脸上却像染了冰霜一般。

  “为什么不相信，既然有重生，为什么不能有穿越？”乐柠反问。

  这一句话，将贺景辰问住了，但他很快问：“我为什么相信你？”

  “或许很难相信，但这是真的，我不但是穿越的，这个世界，还是一本书，而你，是其中的主角。”

  “什么？”

  “你前世因为父亲去世，却身负巨额财产，所以在章正丘和继母的禁锢下长大，后来因为遇到安蜜雪……”乐柠缓缓讲述着贺景辰重生前的事，“你重生在八岁这年，改变了父亲死亡的结局，并且报复了继母，后来再次遇到安蜜雪，相爱，结婚。”

  “你怎么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我可以证明，但需要时间，当你遇到安蜜雪后，这个故事才会展开。”

  贺景辰冷笑。

  “你不相信也没关系，”乐柠说，“我们谈个交易吧。”

  贺景辰又看向她，沉默着不说话。

  从进来到现在，她一直展现得有点强势，直到现在，她眼睛微微有点红，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做心理准备。

  “不要告诉你爸爸。”

  “什么？”

  “你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和以前一样生活，阻止他出事这件事，我来办。”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贺景辰问。

  “他是你爸爸，他很爱你，”说到这里，乐柠停顿了一下，她抬手抹了下眼泪，声音却有些哽咽，“我不想让他痛苦，以后……”

  “以后你准备怎么对付我，我都接受。”

  贺景辰看着她，明明是同一张脸，可他从眼前的人身上，看不到那个女人的影子。多年富有的生活并没有让她变得美丽，反而让她变得更加丑陋，她的心浸淫在欲2望中，虽然保养得好，透过眼睛被人看到。

  但眼前的女人不同，她哭泣的时候并不比那个女人更好看，但她脸上的悲伤是真的，眼中的挣扎与爱意也是真的。明明痛苦，却坚强坐在这里，也是真的。

  如果是那个女人的话。

  不，贺景辰摇头，那个女人的演技没有那么好，她的扮演总是很拙劣，让人一眼就能看穿。

  贺景辰说：“如果你能阻止爸爸的事故，我会考虑。”

  得到贺景辰的回复，乐柠脸上没有欣喜，反而流下眼泪。她无声的哭泣着，渐渐的哭泣声变大了，她低下头，用手捂住脸，哽咽的声音传出来：“你出去吧。”

  贺景辰一愣，站了起来，想了想还是走上前，从书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叠好递到乐柠面前：“给。”

  乐柠抬起头，看着他手上的纸巾，久久没有说话。

  “嗯？”

  “谢谢。”乐柠接过纸巾，擦掉眼泪，“他会怎么样？”

  “谁？”

  “景辰，他会怎么样？”

  “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乐柠苦笑：“对，你就是他，你出去吧。”

  贺景辰看着她低下头，脚步顿了顿，终于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拉开书房的门走出去，但在带上房门的那一瞬间，贺景辰又听到里面渐大的哭泣声。

  贺景辰垂眸，看着面前的房门，深深吸了口气，拉上房门。

  他心里有点乱，想回房间休息，回房间时经过贺星辰的房间，他想了想，拧开房间的门走进去。

  这个房间是乐柠怀孕之后改造的婴儿房，因为是女孩子的房间，以粉色为主。婴儿床在房间中间，贺景辰走过去，看着床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孩子。

  贺星辰长得白白嫩嫩，头发浓密，眉毛弯弯的，很秀气。她的脸很小，鼻子嘴唇都是小小的，大概是做梦梦到什么，嘴巴“吧唧”一下，像是有点馋了。

  贺景辰看着她，嘴角不由得露出微笑，他摸摸她的脸颊，轻声说：“妹妹啊。”

  这一天，贺晋荣和乐柠都没有出去，甚至连书房的门都没走出来。

  一直到晚上吃饭，三个人，还有贺星辰也被抱了下来。小姑娘下楼后看到贺景辰就伸开手要抱抱，乐柠看着他，停顿了一下才说：“要不要抱抱妹妹？”

  “嗯。”贺景辰点头，走上前和贺星辰拥抱。

  他芯子虽然是大人，但身体还是个孩子，乐柠怕他抱不稳，因此依然抱着女儿。他们两个人挨得很近，抱着贺星辰时，贺景辰甜头，看到乐柠看着女儿的目光，柔柔的，很温暖。

  那一瞬间，贺景辰想到自己的母亲，她看着他的目光是陌生的，她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谁？”

  多么讽刺！

  “怎么了？”

  贺景辰抬起头，对上乐柠疑惑的目光，摇头：“没有。”

  他低头逗着新妹妹，小姑娘“咯咯”笑着，手舞足蹈的，还倾过身子凑过来“吧唧”亲了贺景辰一口。

  被亲的那一瞬间，贺景辰整个人都僵住了。

  亲吻对这个世界的他来说，是非常频繁的事，他会亲爸爸，也会亲……乐柠和妹妹，也会被他们亲。但对二十三岁的贺景辰来说，这是非常少有的事。

  至少他的记忆里，没有被父亲亲过，那个女人刚嫁过来的时候，有一次试图想要亲他，但他躲掉了。后来父亲去世，他存在的所有意义只是活着——那个女人和章正丘需要他名下的财产。

  亲吻对他来说，更是没有的。

  第一个吻他的人是安蜜雪，第二个，就是重生后出现的妹妹。

  她亲了贺景辰，像是很高兴，不停的笑着，亮晶晶的眼睛眯起眼，很可爱。贺景辰摸摸她的脑袋，她的头发很软，很舒服。

  贺景辰脸上露出笑容：“谢谢。”

  贺晋荣下来后看到这一幕，过来笑道：“星辰要亲爸爸一口吗？”

  他将脸凑到贺星辰面前，小姑娘很给力，亲了爸爸一口。贺晋荣脸上笑容温和，抬起头看到乐柠，眉头又微微皱起：“你脸色不太好？”

  “可能是昨晚没睡好。”乐柠笑了一下说。

  “睡不着？”贺晋荣问。

  乐柠摇头：“吃饭了。”

  贺景辰看着他们的交谈，心里头一次有了这是一个家的感觉。他的父亲和继母，不是生活在同一栋屋檐下的陌生人，而是夫妻。

  一家人坐下吃饭，贺晋荣和乐柠随意交谈着，贺景辰偶尔被提到。

  他们谁都没有提白天发生的事，更没有说起书房里的那两场谈话，一切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乐柠和贺景辰都知道，回不到过去了。

  让小孩子扮大人很难，但让大人扮演小孩子也不容易，贺景辰年纪不大，但心已经苍老，他演不出这个世界的他天真的一面。但幸好他并不是一个全然天真的孩子，随着长大，他渐渐成熟，也有懂事乖巧的一面。

  贺景辰悄无声息的学习着，也在沉默的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重生第一天，除了乐柠这个穿越者之外，并没有人发现他的改变。

  这一晚，他洗澡后躺在床上，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想到乐柠，缓缓闭上眼睛。

  在贺景辰闭上眼睛陷入沉思的时候，另一边乐柠却无法合眼。

  她睁着眼睛，想着贺景辰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实在很难将他和她的孩子联系起来。就像贺景辰说的那样，她想告诉自己，他和辰辰是一个人，但理论上知道，心理上依然难以接受。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贺晋荣开门出来，径直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在床上，侧过头看着乐柠：“睡不着？”

  “现在要睡了。”乐柠闭上眼睛。

  但下一秒，贺晋荣的手指摸上乐柠的眼睛，乐柠睁开另一只眼，看向贺晋荣：“你在干什么？”

  “我们聊聊。”

  “嗯？”

  “你最近，很奇怪，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一次，乐柠没有像之前一样，摇头说没有，她抬头看着他，笑着说：“没有，就是觉得，景辰长大了。”

  “你知道景辰今天是干什么去了？”

  乐柠摇头：“干什么去了？”

  “算了。”贺晋荣摇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景辰也不小了，终究会长大。”

  “对啊。”乐柠笑着，声音有些苦涩。

  她翻身平躺着，闭上眼睛，将快要流出来的眼泪又憋了回去：“他终究会长大，终究会改变。”

  只是这个改变来得更早而已。

  “乐柠？”

  乐柠睁开眼，冲贺晋荣笑了笑：“我没事。”

  那天之后，贺景辰照旧上学，乐柠也尝试着和他好好相处。

  这并没有什么困难的，原著的男主角虽然有仇必报，但并不算特别偏激，他们之间很快找到了平衡点。

  只是乐柠时常会看着贺景辰发呆，看着他，总是会想起辰辰。

  虽然是不同的年龄，经历也不完全相同，但毕竟是一个人，身上有很多共同点，拿筷子的手势，说话的习惯，都很像。有时候乐柠看到贺景辰从外面回来，他不开口，她几乎要以为他是辰辰。

  有时候看着看着，她的眼神会和贺景辰对上。

  贺景辰看着她的目光中已经没有了刚穿过来时的冷意，但依然没有辰辰看她时对待长辈的孺慕之情，这让乐柠有时会猛然惊醒，眼中闪过痛意。

  时间悄然过去，贺晋荣并不是没有发现贺景辰的不对劲，他和乐柠的关系不如以往亲密，他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喊乐柠“妈妈”，他刻意回避了这种称呼。这种改变，短时间内看不出来，但时间长了，贺晋荣终究会有感觉。

  但他没有多想，只以为贺景辰是听到了什么言语，又找他谈了一次。

  还是书房，贺晋荣看了贺景辰许久，开口问：“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啊。”贺景辰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看你和你妈妈好像没有以前亲密。”贺晋荣说。

  贺景辰笑了下：“我总会长大的。”

  贺晋荣垂眸，指尖在皮质沙发上敲打着，沉默片刻说：“乐柠她……虽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但她对你很好，你喜欢吃什么，穿什么，她都记在心上，她很多次跟我说，让我不要对你太严厉。”

  贺景辰不太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这个，静静的听着。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我曾经对你缺少关心，她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贺晋荣说，“因为她，我知道了父母应该是什么样的，我学着把你当成一个孩子，努力学着当一个父亲。”

  “很惭愧，你长到五岁，我才开始学习这些。”

  “我知道，爸爸对我很好。”贺景辰低头说着，声音有些干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