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电视里的小饭馆,萧敬低喃：“如珠饭馆……”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铃声陡然响起。接了电话后，他快速起身出门，去往医院。

  医院病房里,萧敬的妻子孙淑英正在哄萧老太太,“妈,你就吃点吧。”

  萧老太太明明已是年过六十的老太太,眼神却澄澈纯真如孩童，她瘪嘴摇头，“不要不要！我要吃妈妈做的饭！”

  孙淑英哄道：“这就是你妈妈做的饭呀。”

  萧老太太宛若孩童一样嚎啕大哭：“不是的！你骗人！妈妈做的饭不是这个味道！你骗人！”她手一推,饭碗摔落在地。

  饭菜摔了一地,孙淑英低视着一地狼藉，低头吐出一口浊气。

  萧敬一进病房，就看到满地的饭菜。他拿起门边的扫帚，将满地的垃圾扫起来。孙淑英见他来了，满目心累地沉声道：“妈还是不吃。”

  萧敬点头。扫好地，他坐到床边,拍拍蒙在被子里哭泣的萧老太太，“妈。”

  萧老太太从被子里探出脑袋,说：“我才六岁，还没结婚呢,我不是你妈妈,你是谁？”

  “我是你儿子小敬。”自从几个月前他母亲得了老年痴呆后，她的记忆和智商就倒回到了六岁的时候,她几乎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她才六岁，只记得她的母亲。

  萧老太太满面迷茫：“小敬？”

  “嗯。”

  “我不认识你，你才不是我儿子,你是谁？”

  “我是你儿子小敬。”萧敬再一次重复。这几个月以来，他几乎每天都在重复这句话。然而却只是徒劳。他母亲什么也记不起来。

  其实他母亲就算智商回到了六岁的时候，就算什么也记不起来，也不是什么问题，他好好养着她就是。现在的问题是，母亲现在就是个任性的小孩子，只愿意吃他奶奶做的饭。

  曾经他奶奶说过，他母亲小时候很嘴很挑，只喜欢吃他奶奶做的饭，长大后母亲倒是没这么挑了。现在得了老年痴呆，一下子回到小时候，她的嘴又挑了起来，只愿意吃他奶奶做的饭。然而他奶奶早已去世多年。

  这几个月，他和妻子连哄带骗地哄母亲吃饭，然而母亲每每吃两下就不张口了。她非要吃他奶奶做的饭。

  他想尽办法，都没能成功让母亲主动张口吃饭。

  这几个月过去，母亲明显消瘦憔悴了许多，再这样下去，母亲的身体会熬不住的。他握住母亲的手，眼眶发热，“妈，你就————”

  话还没说完，他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朋友打来的电话。

  “敬哥，首都有一家私房菜馆据说很不错，要不要带你妈去吃？试试看？”

  萧敬神情黯淡，“没用的。”

  他母亲执拗地要吃奶奶做的饭，他认为她现在这么固执，只是还没吃到足够好吃的饭，如果饭足够好吃，她或许就不会如此执拗了。

  只是这几个月他去了很多有名的、无名的饭馆，不管是什么饭馆，都撬不开母亲的嘴。

  大抵，无论饭菜有多好吃，母亲都会不为所动。她病了，病到偏执，偏执地只愿意吃他奶奶做的饭。

  朋友听到他丧气的话，鼓励他：“不试试怎么知道？去试试吧，那家私房菜馆据说特别好吃，别人都说夸它什么来着，喔，人间门至味？”

  萧敬耳朵微动。人间门至味？他的眼前浮现出来医院之前在电视里看到的那家小饭馆的名字。

  首都那家私房菜馆是人间门至味，电视里那家小饭馆也是人间门至味。现在被唤作人间门至味的饭馆那么多么？他扯扯嘴角，旋即眉眼被浓浓的忧愁笼罩住。

  如珠饭馆里，吴桂芳坐在收银台后面，一口一口往嘴里喂拔丝红薯。早上珠珠做了不少拔丝红薯，她将没吃完的拔丝红薯带到饭馆里来，当零嘴吃。这会儿一边刷剧，一边吃拔丝红薯，吴桂芳舒坦地哼起小曲儿来。

  下午三点多，李长贵练车回来，没去饭馆，而是回了家。等会儿他要面试几个来应聘当保安的小伙子。面试结束，他多方比较很久，最后敲定了两个人的名字，快步去往饭馆。

  “面试完了？”吴桂芳见他进了饭馆，连忙放下拔丝红薯。

  “对。”

  她递给他一杯水，“喝点水。”

  正好口干的李长贵灌完了一杯水后，听到吴桂芳问：“那几个人咋样？”

  “都还可以，录用的人选我已经想考虑好了，不过我还要和珠珠商量一下，等珠珠做最后的决定。”

  “哪两个人？”

  晚霞如同一片橙红的落叶坠入清河村，整个清河村被橙红的落叶覆盖成了橙红色，村中一处院子里，李小刚和他爸妈正在吃晚饭。

  李小刚用筷子搅着碗里的玉米糊糊，心不在焉。李妈给他舀桌上唯一的荤菜鸡蛋羹，“想啥呢，好好吃饭。”

  李小刚把碗挪开，说：“鸡蛋羹你和爸吃吧。”

  “我和你爸吃不吃都没啥，你要多吃点，长得壮实一些。”

  李小刚抚摸手臂上的肌肉，问：“妈，我是不是咱村里最壮实的男娃？”

  “是，你就是村里最壮实的男娃儿。”

  “那我能不能被如珠饭馆录用？”李小刚说这话时，又是忐忑又是期待。

  “肯定会的。”

  李小刚抿嘴，“还要等多久才能等到消息啊。”他刚说完这话，手机就震动起来。他摸出破破烂烂的手机。点开屏幕，屏幕卡了好几十秒才打开。

  屏幕打开，浏览过消息后，李小刚猛地从桌上跳起来，“爸！妈！我被录用了！”

  “我被录用了！”

  他欣喜若狂，像是中了彩票一般，“我被用了！”

  李爸李妈也高兴坏了，“好，好！”

  李妈立刻起身，“我去割点腊肉炒了，今晚咱加餐！”

  同一时间门，村西魏家，魏蛮子也在激动地大喊：“爸妈，我能去如珠饭馆工作了！”

  “我能去当保安了！”

  “我有工作了！”

  第二天，李爸李妈和魏爸魏妈晨起去地里忙活，村民他们眼角眉梢里都是喜气，问：“啥事儿这么开心？”

  “嗐，也没啥事儿，就是我儿子被如珠饭馆录用了，明天就去饭馆当保安了。”

  “哎呀，你们儿子能去如珠饭馆上班哪？”村民们艳羡不已，艳羡之余，还很是嫉妒。尤其是自家儿子或者是兄弟被淘汰的，就

  更加嫉妒了。

  李小刚和魏蛮子运气咋就这么好？唉！

  这一天，村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李小刚和魏蛮子被如珠饭馆录用了。

  得知消息的苗大妈气得要死，自己儿子咋没被选上？她拧了下自己儿子的耳朵，“你这个不争气的，叫你早点回来你不早点回来！”

  她儿子说：“我早点回来了不也没用吗，我去面试了人家也还不是没看上我？”

  “谁让你平时不好好锻炼！你瞧你瘦筋拉骨的，咋比得过人家李小刚和魏蛮子！活该你没被选上！”

  苗大妈的儿子瘪嘴，“妈我得回厂里上班了，我就请了这半天假。”

  苗大妈想起儿子的工作，心里就一阵发愁。她儿子在电子厂工作，工资不多就不说了，每个月还白班黑班轮换，日夜颠倒，对身体很不好。一直在厂里做工，儿子身体迟早遭不住。

  如果能在如珠饭馆做保安，那该多好。如珠饭馆保安的工资和工厂里差不多，关键是活很轻松，不用很劳苦，不用轮换白班夜班，而且还离家近，不用出远门。

  她重重叹息，脸愁得像一团苦瓜。

  日落月升，月隐晨起，新的一天又到来了。早饭吴桂芳他们仍然想吃鳗鱼。然而连续两天早饭都吃煎焗鳗鱼，袁如珠吃得有些腻味了。

  她沉吟：“就不吃煎焗鳗鱼了吧……嗯……换个吃法，香煎鳗鱼豆腐咋样？”

  李长贵二话不说，当即动身，“我这就去村口买豆腐。”

  “好。”袁如珠戴上毛巾，去晨练。

  她晨练回来时，吴桂芳正在处理豆腐。吴桂芳把豆腐切成长方形的长条状，焯水去除豆腥味。豆腐焯好水，放进冷水里过凉，她拿出吸水纸吸干豆腐的水分。

  这边厢，袁如珠把花生油倒进热锅里，烧油。吴桂芳把处理好的豆腐递给她。

  袁如珠张开手掌，掌心在热油上面试探油温。油温烧到合适的程度，下锅炸豆腐。

  白嫩嫩的豆腐入锅，热油入侵，呲呲呲地侵袭嫩汪汪的豆腐，渐渐的，哔啵直响的油泡声里豆腐穿上了金油亮黄的外衣。

  豆腐两面都煎得金黄喷香时出锅。袁如珠把之前已经香煎好的鳗鱼块码到豆腐块上。

  之前煎好的鳗鱼块她用鱼汤汁水和糖醋调烧过，所以鳗鱼呈油红色，红亮亮的鳗鱼叠在金黄的豆腐块上，金红相映，煞是鲜亮悦目。

  她给豆腐和鳗鱼淋下一层薄薄亮亮的汤汁，在鳗鱼上撒下白芝麻。香喷喷的香煎鳗鱼豆腐出炉。

  摆盘时，袁如珠把香煎鳗鱼豆腐摆成花朵张开的形状，在每块香煎鳗鱼豆腐之间门插上一块翠绿的黄瓜片。亮红与金黄之间门增添了一抹翠绿，香煎鳗鱼豆腐瞧着更加精致漂亮了。

  袁如珠取下围裙，吴桂芳把香煎鳗鱼豆腐端出去，李长贵则拿碗筷盛粥。

  香煎鳗鱼豆腐上桌，李长贵叹道：“真俊！”

  小夏目光亮晶晶：“真好看呀！”

  袁如珠扬眉，“尝尝？”她给小夏夹了一块鳗鱼豆腐，然后自己也夹了一块鳗鱼豆腐。

  豆腐上面的鳗鱼裹着酸酸甜甜的汤汁，口感极其滑润，汤汁间门透着芝麻的酥味，口感又酸又甜又酥。

  牙齿穿破鳗鱼肉，穿破豆腐，鱼肉的鲜嫩和豆腐的豆香碰撞出一种奇妙的美味，此般美味缠缠绵地在嘴里萦绕涤荡，袁如珠轻轻眯眸，细细品味。

  细细品味着口中的香煎鳗鱼豆腐时，酸甜多汁，鲜香嫩滑，焦软入味这几个形容词在她脑海里一一浮现，下一瞬，她皱眉。

  裹着的汤汁酸甜味有些压不住鱼肉的鲜味，她没控制好糖醋的剂量，稍微失了“偏颇”，以至于味型略微失衡。

  注意到袁如珠脸色的变化，吴桂芳问：“咋了？”

  袁如珠吐气，“香煎鳗鱼豆腐没做好。”

  “哪里没做好？这还不好？”

  “味型的平衡度差了些。”

  这些术语吴桂芳原是不大懂的，跟着袁如珠学了一些时间门厨艺后，她听得懂一些术语了，例如方才袁如珠所说的味型平衡度。她砸吧嘴，说：“我觉得挺好，反正我吃不出来不好。”

  李长贵说：“我也吃不出来，这样就已经很好吃了。”

  袁如珠嗯了一声，“店里好几天没上新了，明天卖香煎鳗鱼豆腐怎么样？”

  “行！肯定卖得好！”李长贵说。吴桂芳斜他，“废话，这还用说吗，珠珠做啥啥卖得不好？”

  李长贵嘿嘿一笑，把筷子上剩下的半截香煎鳗鱼豆腐吃进嘴里。

  翌日。

  “尼玛，新菜又限量？”食客没忍住，骂了句脏话。

  “平时不出新菜的时候我总能抢到前排，可每次出新菜我的排号都很靠后，我总赶不上吃新菜的机会，玩儿我呢？！”

  “我好想吃新出的香煎鳗鱼豆腐啊……可是我的排号太靠后了。”

  “就不能不限量吗！”

  “我此生最恨‘限量’这两个字！”

  在外面排队取号的食客，尤其是后排食客，怨声载道，抱怨声不绝于耳。

  李小刚和魏蛮子穿着保安制服，人高马大地站在饭馆两边。听着食客们的抱怨，他俩心中有些得意，有些窃喜。

  食客们费劲巴拉地排队都吃不到香煎鳗鱼豆腐，可是他们能吃到，老板说今天的员工餐有香煎鳗鱼豆腐！

  哈哈哈哈！

  要不是这么多人看着，他俩恨不得仰天大笑。

  一辆奔驰缓缓行驶进清河村，渐渐靠近如珠饭馆。车厢里，孙淑英极目远眺，观察如珠饭馆，“这饭馆……真的会很好吃吗？”

  萧敬打着方向盘，说：“不管好不好吃都要试一试。”

  前两天他和妻子带着母亲去了首都的那家私房菜馆，然而据说是人间门至味的私房菜馆也无法撬开母亲的嘴。

  又一次失败。

  萧敬已经能够坦然面对。绝望到只能坦然。随之他便想起了同样被称赞为人间门至味的如珠饭馆。

  如珠饭馆，一家开在乡下的小饭馆，有点破旧的小饭馆。

  他对这家小饭馆并未抱有任何期望，他知道，这家小饭馆可能还不如首都那家私房菜。

  但总得来试一试。后视镜里，他的母亲像个小孩子一样，睡得很香。他凝视着母亲，对自己说，总得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