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达市郊外的银河舰队内,莱因哈特安静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副官敲了敲门，没等少将回答,他自己走了进来。

  “我刚才去星政府了,”他道：“顺路的，顺便提醒星长别忘了看收件箱，那里有你早上发的那封邮件。”

  莱因哈特：“嗯。”

  他十指交叉,撑着下颌,胳膊肘放在桌面上,目光凝固在舷窗外的一点，又似乎没有焦距。

  副官见状也就没有再说下去，他把怀里的盒子轻轻放在书桌上,道：“少将,按照军部的命令,我们今晚必须离开柯罗伊星。”

  莱因哈特：“嗯。”

  副官急得抓心挠肺，就差抓着少将的肩膀用力摇晃告诉他离天黑还有3个小时，想干什么就赶快去干。绳子、蒙面布和手铐都替你准备好了！

  心累！

  嘴唇动了动，关键时刻他想起大前天看到的情感鸡汤，长篇大论的废话里只有一句还算有道理。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其余任何人都无权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干预，因为你不知道别人在感情中经历了什么。

  副官欲言又止，他担心地看了一眼少将,把盒子往前推了推。

  “一定要打开看啊，很好看的！”

  说罢他轻轻走出房间，给少将留出独处的空间。

  “唉……”副官感叹,谁说我不知道少将在感情中经历了什么？

  作为他最忠诚、最亲密的下属，我知道他经历了被渣、被渣和被渣。

  可能还有被渣到忍无可忍之后，渐渐变态。

  ……

  舷窗外的太阳渐渐落了下去，柯罗伊星的两枚月亮一西一东地升起，将暮色浸染成一片朦胧的淡紫色，看起来有种童话般的梦幻与浪漫。

  莱因哈特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等待着。他回忆起三天前和陈河那个仓促的吻，脑海中浮现出一首诗。

  一首，很优美的情诗，适合在这样的夜晚朗诵。

  然而情诗的另一位主人很可能不会再出现了，在经历了那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之后。

  不过莱因哈特还在等，直到夜晚的寒露在舷窗表面蒙上一层薄雾。

  “滴答”一声，光脑自动报时，现在的时间是柯罗伊星21点整，距离银河舰队23点的出发时间还剩下最后两个小时。

  莱因哈特动了动僵硬的肩膀，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半旧的笔记本，翻开全新的一页，将自己刚刚想到的那首情诗一笔一划地抄在上面。

  字迹是端正的印刷体，钢笔末端勾起锐利的弧度，和莱因哈特少将在旁人眼里的形象一模一样。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行星爆炸事故已经过去八年，就连莱因哈特少将自己都认为他已经从中获得了成长，和过去判若两人，就算陈河再站在自己面前说不定也要不认得这个一手抚养大的孩子。

  可直到这一刻，坐在柯罗伊星天寒露重的夜晚，他翻开自己的内心一一检索，这才发现自己其实从未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夜走出来过。

  他太熟悉、太害怕失去的滋味了，所以编织了精美的笼子，打造了昂贵的锁链也要将错失过的爱人锁住，哪怕他失去华丽的羽毛，凋零悦耳的歌喉。

  这样对么？莱因哈特自己也不知道。

  他面对笔记本上写下的一首情诗，面对自己眼中陈河的幻影，几乎无声地问道：“你会后悔么？”

  “后悔二十多年前，自己从漫天风雪里救起的是一条冻僵的蛇。”

  “咔哒”一声，笔记本无法回答少将的问题，柔软的情诗被合拢在厚厚的纸页间，隐秘无声，犹如幽微的心事。

  莱因哈特深吸一口气，起身将手伸向书桌上的盒子。

  他肩背挺直，冰蓝色的眼中冻结着寒霜，如同一把不会折断的利剑。

  这时，光脑中传来“滴”的一声，提示收到一封新信息。

  动作被打断了一瞬间，莱因哈特有些不悦。他用余光朝腕上瞥了一眼，看到消息来自一个陌生号码。光脑的屏幕亮了又暗，莱因哈特放下这点不重要的事情，再次将手伸向盒子。

  “咔哒。”盒子上带着一把精致的锁。

  副官在锁孔里塞了张小纸条。

  “少将，您真的已经准备好了吗？”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

  ……

  ……

  接下来是长长长长的空白，一直将纸条打开到最底下，大概半米长的地方。

  副官：“能有耐心看到这里，说明您是真的准备好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钥匙就放在枕头底下，希望一切顺利。”

  “您忠诚的副官——阿兰·康伯巴奇上校。”

  事实上莱因哈特看到“钥匙放在枕头底下”之后就将纸条丢在一边，根本没注意后面副官的签名，他怀着对这个鹦鹉精的恼羞成怒将枕头一掀。

  亮闪闪的手铐旁，放着一把朴素的银色钥匙。

  莱因哈特一把抓起钥匙，快步走到书桌前方。

  他打开盒盖的手在轻轻颤抖，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紧张什么。

  钥匙插进锁芯，“咔哒”一声，犹如敲击在心上。

  细小的开锁声鼓噪起莱因哈特的全部神经，他手心冒出细汗，用力将盒盖一掀。

  就在这时，“砰砰砰”的敲门声连响三下，外面的人似乎等不下去，迫不及待地一把推开休息舱的门。

  副官一脸喜色道：“少将，上……”

  下一秒他看见莱因哈特手里拿着的东西，差点吓得把舌头咬掉。

  一定要形容一下面部表情在短短05秒内的变化，那就是一个中了五百万买了年货准备和家人一起过年的老实人正喜滋滋地听着街边放的“恭喜发财”，突然歌曲摇身一变变成了刺耳的警笛声，其中还夹杂着800分贝的大喇叭在喊“前面的人别跑，你已经被包围了，我们查出你买的彩票是假的年货里藏毒而且卖彩票的人现在搞上了你老婆，你头顶的绿帽子一丈高”。

  ……只有这种又惊、又怕、又心虚的情况可以勉强比拟。

  副官面部肌肉动作太大差点抽了。千钧一发之际，他展现出从银河军团上百万人中杀出重围成为副官的高超职业素养和敏捷身手。

  只见副官猛地倒退一步，脚步如风，伸手就要把门合上，星舰银色的大门在眼前晃出残影。

  眼看就要“砰”的一声，门与门框之间插进一双修长的手。

  陈河轻松地推开副官用尽全力也没能关上的门，走进船舱。他用和平时差不多的语气对莱因哈特道：“刚才发的申请你收到了吗？一直没回复我还以为被当做垃圾信息屏蔽了。”

  “……”

  “真没收到？”陈河走到桌前：“那我再发一遍。”

  他举

  起手在莱因哈特眼前晃了晃：“怎么没反应？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说话间陈河将手伸向那个黑色的盒子，想要顺手拿起它方便莱因哈特看光脑。

  少将终于反应过来。

  “不！”他下意识收手。

  陈河的手打在盒盖上。

  “诶？”眼看不大的盒子翻了个身从半空中坠落。

  “少将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副官再次发挥出自己的高超素养和利落身手。

  他从陈河身后猛地一扑，抬起手就要接住快落到地上的盒子。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脚踩在地上一枚朴素的钥匙上，滑了一下。

  于是平伸出去接盒子的手下意识在半空中一抓。

  “……”

  看着副官从黑色盒子里一把抓出的蒙面巾、麻绳和一把银光闪闪、最关键的是末端还带着圆形脚环的脚镣，陈河：“……对不起，我是不是打扰了什么？”

  莱因哈特：“…………”

  少将的目光已经从冰封千年的冰山变成了即将喷发的活火山。

  他狠狠瞪了副官一眼，你可真会给我长脸！

  副官：tt

  他绝望地心想，现在告诉上帝压狗导游这些其实是我的还来不来得及？

  后果一：上帝压狗导游以为自己和少将在玩什么禁忌游戏。

  后果二：上帝压狗导游以为自己和少将在玩什么禁忌游戏并且还想带上他。

  副官：“……”

  他浮夸地把手里的东西一扔，惊讶道：“这里怎么会有这么不纯洁的东西？”

  “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少将您前天在柯罗伊星网上商城买的秋衣秋裤送错了！”

  “上帝压狗导游您也知道，舰队在宇宙中航行时秋衣秋裤的损耗量是很大的，关键是这些生活易耗品在驻地还买不到，只好趁在居民星停留的时候买。没想到柯罗伊星的网购平台这么不靠谱，连这种东西都能送错！”

  副官在心底和柯罗伊星的网购平台道了个歉，真情实感地和陈河批判起网络卖家发货慢、欺骗顾客、态度恶劣的问题，同时用目光示意少将赶快把那套“深夜绑人三件套”收起来，藏好。

  陈河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

  他想起三天前看到的那只手铐，目光往床上一扫。

  副官：“…………”

  看见明晃晃躺在枕头边，彰显着自己存在感的艺术雕花手铐，他猛然住了嘴。

  对不起少将，我尽力了。

  今天这个锅你是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orz

  假如上帝压狗导游不在的话副官肯定会能屈能伸地跪下来抱住少将大腿求原谅，不过此刻时机不对，他估摸了一下船舱内的气氛，明智地转身离开。

  就要关门的时候，陈河终于说话了。

  他若无其事道：“手铐是买手套送的吧？这网购平台的客服确实通用语不行，连‘手套’两个字都能听错，该送到标准通用语培训班里回炉重造一下。”

  副官简直要为这份神仙爱情流泪了。

  上帝压狗导游究竟是什么品种的天使！

  “砰。”他边感动边把门关上，给房间内的两人一片独处空间。

  “……”

  少了鹦鹉精的活跃气氛，船舱内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冷了几度。

  莱因哈特不想再提“手铐”、“脚镣”之类的事情，就这短短一会儿时间，他的心脏在半空中上下颠簸了好几回，活像被某个非法游乐场的过山车给绑架了。

  “坐。”

  少将借看邮件的机会掩饰心头的尴尬与无措，他翻开那封来自陌生号码的消息，点开抬头看了一眼。

  “移民申请？”

  “是。”

  莱因哈特正想问陈河是不是发错了，这种申请就算不发给要目标星球的移民官，也该发给星长，怎么看都和自己一个军人没有关系。

  就在这时，陈河恰好上前一步，走近他。

  他和莱因哈特保持着合理的距离，微微抬起头，问：“少将，请问我可以获得允许，移民到这里么？”

  说话时陈河的手点在莱因哈特的光脑上，指腹下是名字冗长无比的域外星系，而他的指尖却向上挑出一个微妙的角度，顺着目光，对准莱因哈特军装第二枚纽扣的左侧。

  心口的位置。

  说话的尾音又轻又缓，带着一点自然流露的亲昵。一瞬间让莱因哈特有了种错觉，他问的不是能否移民到一颗陌生的星球上，而是——

  “请问我可以获得允许，移民到你的心上么？”

  “当然。”他镇定道，在手里的移民申请上认真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落下大红色签章。

  耳边传来“砰砰”声，连心脏都在雀跃地跳动。

  不用移民，你一直在这里。

  从未离开过。

  ……

  “滴”一声，光脑收到了经过批复的移民申请，陈河立刻后退一步，避开莱因哈特惊喜的目光。

  “时间不早了，”他道：“马上就到舰队出发的点了，我要收拾一下行李。”

  “副官在么？大件行李我让他帮忙送到了运输舰，还有五个人，一口锅，给我们提供三间空余的船舱，或者两间也行。”

  边说边朝门边走去，手握住门把手的时候，陈河突然想起什么，他回头朝还愣在原地的莱因哈特招招手，道：“过来。”

  “怎么？”

  “差点忘了件事。”陈河抬起头，在莱因哈特的唇角亲了一下。

  他道：“文件上盖章了，你这里还没有。”

  莱因哈特：“……”

  他站在门口，过了好几秒，伸手抚上温热的唇角，像是做了一场美梦。

  陈河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但能听见他扛着行李，脚步声在星舰里不断回荡，还喊着：“老刘！小杜！宋教授！人呢？别参观了，要在星舰里关七八天，以后有的是时间看！”

  莱因哈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副官看到绝对会以为少将被冒充的愉快笑容。

  他把“星球之心”打造的手铐和“恒星之钻”打造的脚镣并排放在枕头下面，对自己道：“说得对，以后还有的是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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