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第 一百六十八 章
作者:秀木成林      更新:2022-03-02 20:34      字数:6280
  杨市李家。

  “伯康呢?”

  说话的是李家家主李国庆, 他嘴里这个伯康是他的次子,在李家第三辈排行第四,外头人称李四少。

  正在打扫卫生的保姆阿姨回头:“他出门了,还没回来呢。”

  李国庆蹙了蹙眉,“等他回来让他马上到我书房一趟。”

  李伯康晚饭过后才回的家,敲门进屋,“爸, 找我啥事?”

  这父子感情不错的,所以他直接拉开书桌前的椅子, 一屁股坐下。

  李国庆也不废话,“听说,你和那个邹思贤还有来往是吧?”

  李伯康莫名其妙, 不过还是老实回道:“对啊。”他不解:“爸你不是早知道的吗?”

  邹家在大革命前,就是李家的合作对象之一, 现在邹思贤回到杨市找上门, 顾念着以前那点香火情,李家很爽快接受了对方的投诚。

  这邹思贤,还是家里安排李伯康接触的。这些商业合作关系是次要的, 日常接洽小辈们出面就行,邹思贤还不够资格与李国庆兄弟对话。

  其实要李伯康说,这邹思贤诚意足, 出手都是干货, 而且还有决断有手段, 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 他现在已经十分看好对方。

  所以李伯康给他多说了一句好话:“爸,他刚拿下东郊的1号地建厂,给咱家三成股份。”

  “我知道。”

  前一任得主出了意外,1号地重新竞拍这事,消息灵通点的都知道了,更何况是李国庆?

  也是因为如此,才触动了他的神经。

  太凑巧了。

  李国庆是个非常及格的政客,哪怕他不知详情,也敏感意识了些什么?

  “他第一次竞拍失败后,和你说过些什么?这事儿是不是他做的?”

  李国庆的眼神很严厉,“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上面一直有风声说要大力平息乱像,这种时候还敢干这种事?!”

  “要真是他干的,咱家必须马上和他撇清关系!”

  “爸你也太紧张了吧?”

  原来是这事儿?李伯康松了口气,笑道:“这平息乱像都传多久了?也没见真有动静啊。”

  上层圈子一直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他们知道的消息比中下层多,从去年开始,就一直隐隐约约说上面的大佬决心整治乱象。

  刚开始还当回事,但时间久了,也就那样了。

  李伯康又说:“就算真整治乱像,遭殃的也是邹思贤,整治不到咱们头上,怕啥?”

  他说这话不是没有根据的,他们圈子什么身份?谁会来找茬?之前“七上八下”闹得够厉害了吧,中上层不也照旧风平浪静。

  “爸你放心,咱最多就损失了邹家新厂那三成股份,没事的。”

  李伯康不以为意,李国庆却摇头,“我总感觉这次平息乱像是真要来了,而且动作不会小。”

  乱世必用重典!

  他吩咐道:“咱家之前已经吃过一次亏,还是得谨慎些,要是那邹思贤敢目无法纪,还是赶紧断了吧。”邹家是很识趣好用,但并非不可取代。

  这个李家,其实就是之前引发杨市政圈动荡的导火索岑保权的靠山,李国庆的三弟就是岑保权的姑父,之前他家骤不及防被连累,大伤元气,养了一段时间才渐渐恢复。

  “那我先查查。”

  对于父亲的说法,李伯康却持不同意见,之前那个姓岑引起的事纯粹是政治斗争,和平息乱像没半毛钱关系。

  邹思贤确实并非不可取代,但像他这么知情识趣又有能力的人却不多,地皮拿了利益就在眼前,要放弃李伯康不大乐意。

  说到底,他是没把所谓平息乱像搁在心里,因此他隐瞒了之前和邹思贤那通电话,不敢明面违逆父亲,于是说:“爸你放心,如果真查到他不对劲,我就踹了他。”

  李国庆点点头,“行,这事就交给你办。”

  李伯康把他爸给敷衍过去了,回头却给邹思贤打了通电话,让他尽快建厂投入生产。

  为了你,他连老子的话都阳奉阴违了,不早点看到效益说不过去。

  “四少放心,我已经在物色工程队了,不日就会开工。”

  不日是多久?

  李伯康可不允许对方敷衍他,笑了笑:“工程队?”

  “我介绍一个给你吧,保质保量,是杨市出了名的又快又好,绝对不敢诓你。”

  李伯康在李家的分工使然,他本人下海也经常接触商家,用惯的工程队肯定有的,而且是杨市最出名的那几家之一。

  李四少开口,自然没人敢诓的,而且原材料厂房设计施工等等一条龙服务立即到位。

  这确实挺好的,非常省心又快,不过对于邹思贤的要求也有一个,就是资金必须马上到位。

  杨市发展迅速,建筑原材料供不应求,可没有赊欠之类的说法。

  邹思贤嘴角的微笑僵了僵,不过他语气如常:“那真是太好了,改天邹某做东,请四少赏面。”

  搁下电话,他笑意全无,脸阴沉沉的。

  “他至于这么急吗?还让不让人喘口气了?!”

  书房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姜艳,一个是邹尚宗。邹尚宗旁听完,脸色也很难看,“爸,咱们的资金恐怕会有些紧张。”

  不是有些紧张,而是非常紧张。

  几百亩地一口气肯定用不完,但如果太缩手缩脚,也失去了拍地皮的本来意义。按照原来的设想,第一期工程会用掉三分之一的地皮。

  占地面积一百多亩的大工厂,再加上修路,这绝对是非常烧钱的大工程。况且建好以后还没完,还有生产设备和工人等等。

  样样都是大支出,要是光邹家自己,那确实能看着资金办事,但问题现在还有个李四少盯着。

  邹思贤在拍地前盘过账,他资金有缺口,而且还不小。

  这事儿一直在父亲身边帮忙的邹尚宗是很清楚的,所以才这么着急。

  邹思贤沉默不语,低头琢磨着。邹尚宗和姜艳也不敢再说话打搅他的思绪,只默默地等着。

  “行了,那就尽快开工吧。”

  邹思贤默默算了一笔账,这项目虽得投一大笔钱,而且马上就花,但这也不是得一口气掏出来的。

  好比第一笔是原材料和工程队的定金,其余的却能缓一缓的,另一个大头设备工人啥的,那就是最后阶段的事了。

  如此一来,资金链虽然绷得紧,但也不是扛不过去,毕竟鹏城那边规模不小的工厂在正常运转着。

  等新厂建成,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邹思贤勉强松了一口气,“尚宗,等工程队进驻以后,你多盯着点。”

  “行了,这两天你先抓紧把手头上的工作做好。”

  邹尚宗该去忙工作了,他瞥一眼仍坐在父亲身边的姜艳,点了点头,“那我先出去了爸。”

  “去吧。”

  邹尚宗刚转身,邹思贤突然想起一事叫住他,“等等。”

  “给你张叔叔的钱,你打过去了吗?”

  一听这话,邹尚宗脸色立即阴了下来,好在他正背对着书桌后面两人看不见。

  他飞快调整好表情,回过身面露迟疑:“爸,咱们资金正紧张着呢,要不缓一缓吧?”

  所谓给张叔叔的钱,那是为了姜艳,邹尚宗当然万分不愿意。

  姜艳是邹思贤第三任妻子,前头人已经留下五个孩子,按照现行的计划生育条例,她是不能再生的。

  姜艳怎么可能甘心,老夫少妻,没个孩子就没了希望。她不甘心,邹思贤其实也不大乐意,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媳妇,当然得添个幼子才算完美。

  于是姜艳一抱怨,他就马上给解决问题了。

  有了钱,一切都有办法。

  邹思贤昔日的世交,当年也有偷渡到港城落地生根的,混得不错的也有,他给钱,让世交帮忙给姜艳办个港城身份证。

  既然都是港城人了,生几个自然没人管你。

  然而,现在想移民港城并非一容易的事,就算有关系,也得花一笔不小的钱。

  本来邹思贤并不将这钱放在眼里的,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他缺钱,给了这笔会更吃力。

  因此邹尚宗想借机搅黄这件事。

  这两天一直心神恍惚的姜艳一听回神了,立即紧张盯着丈夫。

  姜艳恍惚些啥?

  她有些害怕。她猜到了些什么,但不敢置信。她这人确实性子不好,贪慕虚荣还见不得人好,但说句实话,她真从没想过让任何人死的。

  她害怕得睡不着,僵着身子装睡,做了一夜心理建设,表面才恢复正常。

  但现在看来,她不能继续想这些有的没的,继子时时刻刻盯着她,她一刻都不能松懈。

  姜艳急得眼眶有些红,面露委屈,“思贤?”

  她原本不是小白花型女人,但渐渐发现丈夫更好这一口,日子过着过着,她也就收放自如了。

  果然,邹思贤很受用,一直紧绷的脸色松了松,拍拍她的手,笑道:“你放心。”

  他抬头对大儿子说:“行了,打过去吧,也不差这点了。”

  青春貌美的继妻确实很得他欢心,和她在一起,他觉得整个人都年轻了。

  当然,以上并不是邹思贤坚持现在就花这笔钱的主要原因。

  昔日世交,有混起来的,也有彻底沉寂的。邹思贤是个要面子的人,邹家好不容易重新站起来了,他怎肯再次在对方面前示弱。

  但这种行为,看在邹尚宗的眼里,却成了父亲宠爱这个小继母的又一项明证。

  “好,那我先出去了。”

  保持平静甚至带笑,先和父亲打了招呼,然后缓步回了自己的书房,在书房门掩上那一刻,他狠狠一拳锤在墙上。

  “凭什么?凭什么?!”

  邹尚宗眼睛泛红,咬牙切齿,“凭什么我妈熬油似的地熬着,熬得命都没了,她的位置上却坐上了其他人!”

  “娶了一个又一个!”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漂亮!

  “这好日子本来该是我妈过的,凭啥苦头都吃完了,享福就换了人享!”

  说起来,邹尚宗母亲也是个悲剧。

  她出身本来很好,是当年杨市富商廖家的大小姐,温婉恬静,成年后嫁了邹家大少邹思贤,这个能干英俊又儒雅的男人。她头胎就生了一个儿子,第二胎生了个闺女,彻底在邹家站稳脚跟。

  天有不测之风雨,一朝大革命来了天翻地覆。

  邹家运气还算不错,提前一步收到风声,连夜收拾细软举家逃往南方。

  当时全国革命氛围浓郁,出门还得介绍信等等东西,逃走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好不容易到了地方,邹家人病倒一大半。

  邹尚宗的母亲妹妹病了,祖父祖母病得更重,全家人健康的只有邹思贤父子。

  但邹思贤得出门打点各种关系,给家里谋个安稳的身份和落脚点,邹尚宗也只有五六岁大的小男孩,根本照顾不了长辈。

  不得已,廖小姐只能拖着病体伺候公婆,打点家务,照顾孩子。

  那是邹家最落魄的一段时光,有钱带出来但也不敢花,唯恐落在邻居眼里成了坏分子,被捉出来批斗。大冷的天,衣服是用冷水手洗的,廖小姐本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手,冻疮长了一茬又一茬,红肿发黑。

  吃没好吃,喝没好喝,拖着病体操持家务,偏偏邹家公婆失去祖产是心病,病了好几年都没见好。

  病到后来廖小姐都死了,公婆都没有好。

  廖小姐是积劳成疾而死的,偏偏其实邹家老两口的病情,除了刚开头一年,后来真没到下不了地的地步。

  最起码生活能自理,力所能及的家务也能干的。

  一家人其实都知道,但邹家老两口被人伺候了大半辈子,这已经是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儿媳妇伺候公婆,不是正常的吗?

  然后这个儿媳妇就熬死了。

  邹尚宗永远忘不了母亲在眼前咽气的场景,他其实是恨祖父母的,对父亲,又爱又恨。

  但现在随着邹思贤的一再续娶,那份爱逐渐被消磨,恨意愈多。

  只不过,他从来没忘记过母亲垂死时的叮嘱,你必须听话,不能恨你爸爸,最起码,不能让他知道你恨他。

  邹尚宗一直牢记着母亲这句话,也做得很好,但现在天天看着姜艳的意得志满,他觉得自己快憋不住了。

  只是他还是得憋着,他父亲的事业越做越大,他不能便宜了其他女人和她们生的孩子。

  闭目喘了几口粗气,将书房门牢牢锁上,邹尚宗坐在书桌前,在笔筒里抽出一支钢笔。

  端详半晌,拧开笔身,墨囊竟然缠绕着一张窄小的纸条。

  能让邹尚宗这个小心翼翼藏着的,当然不是一张简单的纸条。

  这是上次去胡老大那边时,他偷偷藏下的。

  邹思贤和胡老大初次合作,谁也不信任对方,于是就留下纸条凭据,事成后当面交换撕毁。

  价码在谈的时候有分歧,于是凭据前后写了两次,邹尚宗当时神差鬼使,主动接过第一张凭据撕毁。

  他是撕了,但其实没撕得很碎,除了父亲看过来那两下,他后面都是做的假动作。

  这四块碎纸他藏起来了,回来黏上,小心翼翼藏在钢笔里。

  邹尚宗其实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没啥意义,毕竟他和他爸是一损既损,一荣既荣的。

  但什么也不做,他又憋屈得慌。

  打开纸条看了一遍,他将其小心藏回去,呆坐良久,才抿了抿唇开始工作。

  在工程队进驻前这点空隙,姜艳领着邹思贤去姜家的四合院拜访。

  既然有一个亲二叔在杨市,之前忙着就不说了,现在腾出空来,当然是要去拜访一二。

  毕竟,在姜艳嘴里,她这二叔和她家关系非常好。

  邹思贤未必不知道其中有猫腻,但看破不说破,对于小了二十年的娇妻,老男人们一般都十分宽容的。

  姜家对此没有太大意见,要来就来呗,看在姜大伯的面子上,他们还是会招待对方的。

  哦对了,姜父把三个侄儿也叫了过来。

  姜艳的三个哥哥。

  说是哥哥,其实同父异母,年龄有差,而且金桂枝这继母为人处事十分不地道,导致哥哥们对这个妹妹感情平平。

  当然了,虽然感情平平,但看在是同一个爹的份上,姜振华兄弟还是会去探望一下妹妹的。这哥仨随了爹,都是老实人。

  可惜姜艳对她的哥哥们感情更一般,她甚至见了姜宁,都没想起自己的哥哥们是跟着二叔家的堂兄弟到杨市工作去了。

  至于打招呼和探望,更是没有的。

  姜振华兄弟目前在运输队工作,三人虽不机敏,但胜在稳妥可靠,在征询了对方的意见后,姜红兵将人留在车队继续走南闯北。

  当个组长赚钱也不少。

  姜振华兄弟回来休整都有一周了,乍然听到姜艳消息简直骤不及防。

  三人老实,但也不蠢,亲妹子在杨市还得二叔家通知,姜艳将哥哥们放在什么位置可想而知。

  姜振华兄弟沉默一阵子,也就接受了,反正感情不深,没有热脸凑上去贴冷屁股的道理。

  就在二叔家见见面得了。

  兄弟三人心平气和,却把姜艳吓了一跳,尴尬症都犯了,众目睽睽下,她怎好意思说,她亲哥在杨市都没想起来。

  “大哥二哥三哥,你们回来啦,我之前打听过你们,说是和运输队出去了。”

  幸好关键时刻,姜艳想起她妈絮叨过,三个哥哥跟着姜家兄弟在杨市干活,是跟着运输队跑的。

  她这么模糊时间,再配合棱模两可的说法,倒也能糊弄过不清楚情况的邹思贤。

  姜父姜母不置可否,姜宁兄妹暗哼一声,姜振华兄弟一贯不善言辞,顿了顿,“嗯”了一声。

  争辩实在没什么意义。

  这茬就揭过去了,接下来姜艳不怎么吭声,反而邹思贤说话更多。

  姜家兄妹三人一看就是成功人士,久居上位那种淡定从容是很难装出来的,哪怕寒暄闲聊也进退得宜,那更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

  人脉是一种宝贵的财富,邹思贤兴致起来了,倒和姜家兄弟谈了很久。

  不管姜建设兄弟心里对此人作何评价,反正两人表面也不会让人不愉快。

  当然了,两人其实对姜艳两口子很不感冒,连自己的具体事业也没透露。

  邹思贤不是察觉不了,但他也不太在意,反正有亲戚关系在,总会便利一些的。

  有哥哥们顶着,姜宁今天不用应付这个邹思贤,她安静不语,反而将目光投向姜艳。

  很奇怪,今天这堂姐太安静了,既不炫耀也不挑事,就连那一朝得志的骄傲模样也不见了。

  头微微低着,状似专心听丈夫谈话。

  或许能把旁人糊弄过去,但姜家兄妹不行,姜艳的性子他们是很了解的。

  是遇上了什么事,让她心神不宁了吗?

  一个模糊的想法冒出来,姜宁心跳漏了一拍。

  她再次想起那个1号地前任得主,刚死于非命不久的黑红脸农家汉子模样中年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