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是一种比狗还要忠诚的东西。

  狗尚且会反主，可木偶不会。

  只要牵扯它身体的线在主人手里，它就永远顺从着垂首。

  可如果线被扯断了呢？

  伍德森堡城是个以木偶制作闻名的大都市。

  这里有最精妙绝伦的精致木偶和最生动感人的舞台木偶戏。

  许多游客专门从外地赶来，就是为了一睹木偶的风采。

  木偶戏行业也因此竞争激烈。

  一般从木偶制作，到舞台表演，都由木偶师一个人完成，据说这样可以赐予木偶纯洁的灵魂，使它们表演时更加灵动。

  当然了，这是主角木偶的待遇。

  次要角色与背景道具之类，就交由助手们打理了。

  玛利亚是伍德森堡城里木偶师的翘楚，她手下的每个角色都惊艳绝伦，每场戏都由她亲手执着主角木偶的线，于是木偶仿佛就有了灵魂，一颦一笑勾着观众的心神。

  只是「仿佛」而已。

  木偶会有灵魂么？被线牵扯着的时候，罗密欧这样想着。

  它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主角木偶。

  它同其它木偶一样，从玛利亚手底下诞生，由她一手培植到舞台上。

  它非常喜欢在舞台上的感觉，因为这是为数不多的与主人相处的时间。

  被主人通过银线操纵着，仿若自己也有了灵魂。

  一出戏剧落下帷幕，玛利亚引着线，令它偏过头去，微笑着对台下的观众行礼。

  「罗密欧！罗密欧！」

  「看看我啊罗密欧！」

  「罗密欧！我爱你！罗密欧！」

  嘈杂的人群，病态的追捧令它感到厌恶。

  木偶会有感情么？

  不该有的。

  手腕的丝线一紧，它被牵扯到主人身边。

  主人身上的香气，非常好闻。

  那是属于人类女性的味道。

  不像它们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身上满是木屑和桐油味儿。

  玛利亚眯着眼审视它的脸，终于在眼睑处发现了细小的裂痕。哽噺繓赽奇奇小説蛧|.

  主人叹口气：“怪不得看起来这么别扭。”

  “老师，需要制作新的「罗密欧」么？”助手忙活着手里的活计，冲玛利亚喊道，“需要的话，我们就去准备材料。”

  “准备一下吧，再支撑着演个一两次，这个就该报废了。”玛利亚的指腹抚过罗密欧眼睑的裂纹，木偶的指尖微微颤动。

  罗密欧被收进了库房。

  它感到非常疲累，关节处痛得仿佛要裂开。

  可即使这样，却丝毫没有颤抖——是了，木偶怎么会像人类一样疼痛颤抖呢？全网首发

  可是这切肤般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它直愣愣盯着前方，感到一丝不安。

  随后在几不可闻的，豌豆荚爆裂一般的声音里，它感到嘴角有撕裂般的痛楚。

  玛利亚不愧是高明的木偶师，她精准地预测到木偶的寿命。

  罗密欧破碎着嘴角隐在黑暗里。

  不可以，不可以啊。

  怎么能损坏呢，损坏就会被报废，被丢弃，被拆卸成断肢残臂，然后再也见不到主人。

  罗密欧正这样惶恐地想着，它听到库房外有机器运作的声音。

  库房外是玛利亚的工作室。

  新的「罗密欧」已经在制作了么？将要取代它位置的新的罗密欧，已经在被主人的手抚摸了么？

  不知过了多久，库房的门被打开了。两位助手走进来，将罗密欧抬出去。

  新木偶的制作必须参考旧木偶，要做到与原来一丝不差才行。

  “喂，快来看！”其中一个助手惊诧地指着罗密欧的脸，“这家伙的嘴角已经烂掉了。”

  “真的！老师预测的好准——勉强补一补还能再演一次，之后就不得不报废了啊。”

  玛利亚本来在低头刻着新木偶的眼眶，闻言抬头瞥了罗密欧一眼。

  这个木偶跟了她近十年，也该到日子了。

  说起来，这还是她当学徒的时候，做的第一个成品木偶。

  玛利亚摇摇头，不能对这些东西产生感情。

  木偶师的大忌就是感情用事。

  “放在桌上吧。”玛利亚继续低头雕刻，“动作小心点儿，它还得再用一次。”

  “喂，这也太无情了。”一个俊美的男人调笑着走进来，他径直走到玛利亚身边，弯下腰吻了吻她的眼。

  “不要妨碍我的工作，塞万提斯。”

  “不要如此冷漠...”塞万提斯的目光被桌上的木偶吸引：“哦呀，新的「罗密欧」？”

  罗密欧被助手抬到工作台上平躺着，刚刚那一瞬，它看到了主人手下新的木偶。

  那木偶完成了一半，一只眼眶里已经填上了玻璃球。冰冷湛蓝的眼球毫无生机地涣散着。

  罗密欧感到恐惧。

  看到这个未成品，它仿佛看到了自己被拆卸后的样子。

  也会这样涣散着瞳孔么。

  主人的手伸过来握住它的脚腕，温热的触感令它全身酥麻不已。尽管知道主人仅仅在丈量尺寸而已——

  却令他这个可怜的木偶有了冲动。

  想要和塞万提斯一样，到主人身边去。

  想要与主人并肩站立。

  想要拥抱她，吻她，听着她哭喊，想要将她压倒在工作台上，然后...

  罗密欧愣住了，然后？

  他在想什么呢。

  只是个没有生命的木头人而已，他到底在奢求什么呢。

  主人依旧埋头工作，他就这样躺在工作台上。就这样陪着主人，也好。罗密欧想，谁让他只是个木偶呢。

  日子过的飞快，转眼间又到了公演的时间。

  罗密欧被主人操纵着，再次完美地落幕。

  「罗密欧！罗密欧！」

  「我爱你啊！罗密欧！」

  它依旧礼貌地微笑行礼。只是——什么是爱呢？

  不过这类问题不是现在该考虑的。

  它知道，新的「罗密欧」已经镀完了最后一层漆，现在就静静地躺在库房里。那是个与它一模一样的木偶，连睫毛弯曲的弧度都不差毫厘。

  只是，新的木偶不用涂上厚厚的脂粉，来掩盖逐渐崩坏的身体。

  回去就该被拆卸，然后进行报废程序了。

  罗密欧心底在发颤。

  它被送回库房，静静等待着命运的作弄。

  库房的门开了，主人却没有向它走过来，而是拿了修理工具。

  似乎只是进行临时修理，因此走出去的时候并没有将库房门关牢。

  门留了一个缝隙，从这里刚好可以看到工作台的一角。

  罗密欧看到一个男人，不，男性木偶的手臂伸出来，上头斑斑驳驳，显然已经报废许久。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它听到主人这样说。

  “呵，没有办法又能怎么样...只是要麻烦你每次都来帮我修补。”是塞万提斯的声音。

  主人叹了口气，她的手指摩挲着那些伤痕：“你是师父的最后一个木偶...却偏偏毁在我手里...”

  “可别这么说，玛利亚，”塞万提斯吻着她的嘴角：“能爱上你，我求之不得。”

  工作台上的两具身体纠缠不清，罗密欧在黑暗里垂着头。

  “啪嗒”一声，这次从耳根处到嘴角的皮肤系数爆裂，木屑飞了半个库房。

  它的手指剧烈颤动，然后抬起胳膊，缓缓捂住心口。

  这是，什么感觉。

  好痛啊，主人。

  门外没了动静，此时已是深夜。

  助手们早已经下班，塞万提斯也已不在工作室。

  主人再次拉开库房的门，她有些惊讶地看着地上的碎屑。

  “这么严重么...”她抚上罗密欧破裂的皮肤，“...看来是该报废了。”

  主人唇在灯光下泛着水泽，似乎刚刚一直在接吻。

  脖颈处有暧昧的红痕。

  他也是木偶，罗密欧想。

  主人的金发有些凌乱，额上还微微渗着汗。

  眼角泛红，似乎竭力克制过什么。

  他也是木偶，罗密欧想。

  主人身上的气味真好闻，似乎与平时不太一样。好想做点什么，让主人看看自己。

  最好只看着自己。

  我也是木偶，罗密欧想。

  主人打算离开库房。刚刚转过身，手腕便被身后的手握住。

  她诧异地回过头看着这只手——每一段骨节都是她雕刻出来的。再熟悉不过了。

  “主人....”罗密欧将主人拉进怀里，身体初次被自己控制，因此动作有些鲁莽，主人因此痛呼出声。

  “看着我...主人....”罗密欧不理解主人为何要挣扎、哭喊。

  他难道不美么？

  他望见地上的木屑，想起自己的皮肤早已坏损。

  “这样不对，主人。”罗密欧歪着头，固执地教导主人，“我也是木偶...我损坏了，你也爱我。”

  主人依旧抗拒着。

  真是令人恼火。

  为什么塞万提斯可以，我就不可以呢？

  罗密欧生气地想。

  是因为快要报废了吗？

  可是那个塞万提斯已经报废许久。又老，又旧，比他还要不堪。

  所以，“主人也要爱我。”

  罗密欧身体的每一寸，都是主人雕刻出来的。

  他的骨节，他的皮肤，都曾被主人一寸一寸抚摸。

  而现在，罗密欧那双比人类更精致的手，正在一寸寸抚摸主人的身体。

  主人总是哭喊，于是它学着塞万提斯那样，与主人接吻。

  原来味道这么美。

  罗密欧叹息着。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它想起工作台上纠缠的身影。

  就做那个吧，因为主人也要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