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公竟渡河(一)
作者:奥勒留      更新:2022-06-11 09:17      字数:3518
  公果溺死流河湄。

  捻指百年已过。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旧相识去的差不离,新欢喜也打着卯来了。合欢宗子弟乃不婚主义之先锋,只收徒不留种,渡劫不过陨落而去的十有二三。因此年轻一代的弟子们逃得过催婚逃不过催收徒。

  白月光在一百来岁的时候捡了个徒弟。

  当时小男孩儿满身污血地滚落在村口,村子里头黑雾弥漫火光冲天,变异灵兽沉沉地吼,脚下的地面颤颤,凡人甚至站立不稳。白月光掐指飞了个诀,异兽咆哮着化作黑烟,幸存的村人们跪下去直呼菩萨。小孩却尚不晓事,拽着白月光的裙角直问娘去哪儿了。合欢宗人虽在□□上放浪,心地却是良善得很。

  “莫哭莫哭,你叫甚么名字?”

  “呜…呜…武元吉……”

  脸虽被血泥糊着,却也能看出是个漂亮孩子。

  “想收徒?”当时与她一齐修炼的是位星机阁的弟子,年纪不过二十,前几日堪堪交出元阳。他看白月光屈下身子去给孩子擦脸,皱眉道:“养孩子作甚么,劳心费力的。”

  “收个徒弟,省得合欢宗绝后。”

  待到武元吉长大成人,再问起那位弟子时,白月光正忙着修手里的引凤琴。“记不清了,是姓聂吧?”他师父一门心思地绕琴弦:“不过星机阁炼的避雷符挺好用,下次再给你拿几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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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人记不得自己吃过许多米,魔人记不得自己杀过许多人,白月光记不得自己睡过许多男人。

  宗政融总是提点她莫要玩过了头。“莫动情,莫婚嫁,莫引火烧身。”

  武元吉不知道他师父动过情没有,倒确确实实嫁了人,也确确实实惹了火。这“火”从妙音门一路烧到魔族,足足烧了一千多年。

  要说这一切的源头,居然还是出在武元吉自个儿身上。

  那时候他也已近成年,日日缠着师父修炼。白月光却总是推脱,后来跟宗政融双修时诉苦道“自己养大的,总归下不去手”。这话冷不防让武元吉听了去,于是负气跑出去游历。到底是年轻,心里又郁闷,怄着气在十万大山跟魔人打了一架。魔人下手向来又阴又毒,敢于在魔域外闯荡的修行又高,竟被伤了元神。

  那时候他眼前已杀得血红,几位魔人结了阵,准备将他困死在山头。这时头顶铮然一响,白衣义士抱着琴徐徐飘下来。武元吉登时头顶一个大红危字冒出来,满脑子想:“完蛋,这人不能让师父看见。”师父的心已然分得稀碎,若是再牵挂在这么个人身上,哪里还顾得上自己?

  于是奋力破阵,强忍喉头腥咸抱拳道:“谢义士出手相救,在下合欢宗弟子武元吉,不知阁下是?”武元吉算盘打得啪啦响,知道这位是谁,该报的恩报了,往后定想方设法断绝这位与师父相识的机缘。

  那位抱琴的温和笑笑:“不碍事。吾乃妙音门伯巨。”

  话音刚落便听师父在身后道:“阿元,你还好么,有没有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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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妙音门。

  圣门主驾鹤西去,留圣言曰:吾门弟子性善,吝于戈,吾幸甚矣。吾徒增马齿万载,略有所悟,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以观其复;独情者,令人行妨。有弟子因情废大道,绝仁弃义,堕而修魔。吾悲之叹之,汝等当戒,勿步其后尘。

  八位长老再次面面相觑:这就没了?

  伯巨半阖着眼,立在兄长身后,见兄长又扥子期的袖管。子期再次咳了一声:“这,就没了?”圣门主侍子慢条斯理放下言卷,又行一礼:“回长老,就没了。”

  后边立着的是十位大弟子,不知哪一位胆子大得很,竟问道:“圣门主一去,门主之位暂缺,门主竟无圣言么。”此话一出长老弟子个个屏息凝神,却只见侍子摇头。

  伯巨叹口气,捏捏袖管里的言卷不作声,心下无聊的紧。

  如此如此,长老弟子们便纷纷散了,伯巨一人回到寝殿,却困意寥寥,索性点了香弹琴,引得鸾鸟在窗前徘徊不去。半柱香时间,伯牙便推门进来了,扇子敲着手心直问:“你说实话,圣门主是不是留了话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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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牙看完言卷久不作声,叹口气问道:“这么大的事,你倒也沉得住气。圣门主既将位子留给你,必然有他的考量,如今你不做,该如何是好?”

  伯巨没抬头,撩了撩琴弦道:“兄长一向知我。门主之位,便由其他长老定夺罢。”

  伯牙素来知晓他胞弟的性子。休说门主之位,怕是端了天王老子的冠冕来,伯巨也不正当瞧上一眼。这么个懒散的心性,又偏生聪颖的紧——与其说是聪颖,毋宁说是生俱通天之灵。这样的颖悟,这样的相貌,脾气又温和,对谁都弯着嘴角笑,骨子里却最是冷漠傲然。这种冷漠倒不是魔族般草芥营生的残漠,而是水中月般,瞧着温润亲切,一伸手却搅得水影烁然。白白沾了冷意,两手还是空的。待心意灰败时再瞧水面,那月却依旧笑盈盈看着你,温和亲切之意不减半分,只是明明白白告诉你:月本应是天上物。

  这门主之位,看来是要再商议些时日。

  至于门主圣言——情者云云——伯牙是顶放心的。若说其他人,兴许有因情废道的风险,至于伯巨么,五百年来折煞多少女子柔肠,眼皮也不曾点一下。

  于是伯牙拍拍手,放心找子期喝酒去了。

  伯巨盯着琴出了会儿神,倍感烦闷,索□□代侍子盯着大殿,自己出门游历去了。

  十万大山景致最好,伯巨找了个躺着舒服的山头倒下睡了。睡不多时,便听下面乱糟糟的,原是有年轻弟子打架。仔细一瞧,困在阵中的弟子额间一点红,似是合欢宗弟子。结阵的是魔人。伯巨揉揉额角,一抖袖子召出琴来,将魔人逼退了。

  被救弟子咳了两声,勉力稳住气息,看向自己的目光却不怎么感激或友善。大概是顾忌门派规矩,那弟子仍抱了拳道:“谢义士出手相救,在下合欢宗弟子武元吉,不知阁下是?”伯巨笑道:“不碍事,吾乃妙音门伯巨。”

  话音刚落便见武元吉身后来了两位妙人,眉间皆描着簇长花钿。女子脸上带着焦急之色,连声问道:“阿元,你还好么,有没有受伤?”男子半揽着女子,劝慰道:“都说了没事,阿元多大的人了……你瞧。”

  伯巨心道这弟子的父母可真是年轻,看上去也就二三百岁——正这么想着,就见武元吉耷拉着脑袋,跟只丧家犬似的蹭过去,娇里娇气向女子叫了声“师父”。又极不情愿似的向男子叫“师叔”。那模样委屈的,仿佛刚才利落破阵的小豹子(。)是他伯巨看花了眼。

  男子朝伯巨瞧过来,伯巨这才看清,原是合欢宗大弟子宗政融。原先结队剿魔时,二人有过交情。便见宗政融拱手道:“原是妙音门长老伯巨。多日不见,听闻圣门主前日飞升,在下还未来得及贺喜。”伯巨仍笑道:“不碍事。圣门主悟有所成,吾辈敬仰。”哽噺繓赽奇奇小説蛧|.

  原本在一旁跟弟子说话的女子,这时牵着武元吉走过来,行个大礼:“竟是长老出手相救阿元,在下感激不尽。”宗政融适时介绍:“此是在下师妹白月光。”

  伯巨道声“无碍”,却见白月光召出乱纹苍玉。她微微俯身,将乱纹苍玉呈到他面前,温声道:“听闻长老正修本命剑,合欢宗恰有此物,不成谢意,望长老莫要嫌弃。”

  话说到这份儿上,是万万推辞不得了。伯巨含笑受了礼,微微低头便瞧见她颈间暧昧红痕,耳饰低低垂着,几缕乱发绕在锁骨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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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巨回了寝殿,蔡邕正提了酒来:“你去了哪里?方才莹莹想找你练琴,却见不着人。”伯巨仰在贵妃榻上,懒着嗓子应:“去了十万大山……碰到了合欢宗的人。”

  蔡邕一哆嗦,酒倾了半个桌案:“莫不是见到了合欢宗的女子?”

  伯巨疑道:“你抖什么。”

  蔡邕愤愤地:“那合欢宗,简直没一个好东西。尤其是女子,生性……”

  伯巨好笑,瞥他:“怎的,受过情伤?”

  蔡邕闷头灌酒不作声,伯巨又问道:“那你识得白月光么?”

  蔡邕咔嚓扼碎了酒坛子,咬牙切齿道:“自然认得,她化成灰我也认得。”

  伯巨憋着笑继续套话:“当年你游历一番,回来之后元阳没了,闷闷不乐几十年。原是栽在合欢宗了么?”

  蔡邕又不说话,转手又开一坛,灌了两口,叹气:“我说真的,离合欢宗远些。他们这类人没的心肝。你想着与她相守万年,她转头爬了其他男人的床。怪道说合欢宗女子是妖女,只怕比魔女还要淫上几分。”

  伯巨想起女子颈间的红痕,道:“不尽然。一宗门派有一宗门派的炼法。吾门着六艺而修法术,他宗以合欢道而补元阳,一样的道理。左不过修行不同罢了,他宗合欢大抵与吾门弹琴是一样的。”

  蔡邕早已醉倒,鼻孔里哼几声:“伯长老是未经人事,待到得了心仪的主儿,便晓得其中酸味了。”

  伯巨不以为然,只道举手之劳平白受了大礼,遂打发人将逍遥丹狐哭竹等物送到合欢宗去。

  这一年,伯巨与白月光初见。伯巨寿元三千一百六十七年,时年五百三十三岁。白月光寿元六百年,时年二百零九岁。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