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的声音苍老得如同年迈老人，沙哑得就像声带破损。

  回头再看，断墙边站着一人，头发蓬乱，衣着肮脏，活像个乞丐。

  但是他穿戴非常整齐，上身是依然能看出底色的白衬衫，每一颗钮扣一丝不苟，可见曾经也是一个体面人。

  直到对方走近了一些，白易终于认出，大喊出声：“余子非！”

  惊讶之余更感到惊喜：他还活着。

  他快步上前，可是走近后再次愣住。

  两颊深陷，颧骨高耸，这张脸几乎没有人样。虽然眼镜是他所熟悉的，可是镜片下的那双眼睛，不知是因为镜片模糊还是双眼红肿，只有一道缝隙，就像干涸的泉眼，不见眼珠，或者不知道那是眼珠。

  “白易啊，你终于回来了。”余子非干燥的嘴唇刚一动就裂开一道伤口，渗出殷红的血珠。

  白易感到一阵揪心，情不自禁大吼一声：“发生什么事了，余子非？”

  “很遗憾……”

  “很遗憾？”

  “是的，很遗憾。”沙哑的声音仿佛声带也像嘴唇那样干燥破裂滴着血。“我就在等你，一天又一天，不知过去了多少天……”他伸着脖子仰起头，即使迎着日光也不知那眯缝的眼是否有睁开。“那是太阳还是月亮？”

  没等白易回答，他的身体突然一歪，靠着身后的墙体坐到了地上。蓬乱的头发隐去了他的面孔，头颅像风霜过后的果实，垂到了胸前。

  “白易，我对不起大家……”

  白易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平生第一次因为恐惧不敢开口。

  “金阳国内的事件已经登上了新闻，你一定听说了……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许多年前龙山国的黑龙团失踪事件。因为这支部队的特殊性，龙山国一直没有放弃调查这件事。幕后黑手指向金阳国的南部军区统领姬辽……龙山国的国主齐荣光与金阳国的另一大军区，西部军区司令尤冠云是至交，双方联合起来发动了这场军事政变，结果你一定也知道了……”

  果然是因为金阳国内的军事政变遭受牵连。余子非并不知道白易以特殊的方式参与了这件事。

  当他讲完龙山国覆灭的原因后就那样倚着墙根，低着头继续说：“我曾劝说过齐荣光，讲了很多。我预感这件事无论结果怎样必将引发非常严重的后果。比如经过多年努力，各国达成一致的光明国家联盟可能毁于一旦，龙山国必将遭受牵连卷入战争。这场政变只要开始就无法停止，就像失控的战车，一旦启动，要去哪里，会以怎样的方式停下都不会被人的意志所左右。但是他复仇心切，我没能阻止他……”

  余子非有气无力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微弱。“金阳国南部军区司令背后有帝国的支持，在尤冠云失败后他们为了彻底消灭叛军，大军兵临龙山国城下……”

  龙山国的惨状就在眼前，但这不是白易最关心的。他问：“他们人呢？公司的人怎样了？”

  余子非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嘶哑地说着：“大军兵临城下，整个国家遭到炮火轰炸，许多人都死了！”

  “许多人……许多人都有谁？”白易难以遏制激动的情绪靠近他问，“余子非，你回来的比较早，公司的人呢？他们都怎样了？祝凌绯、虞南、邝和盛……他们人呢？”

  余子非听到他的声音临近，他抬起头——至少他有这样的意图，但微微抬起的头无法平视对方。他就那样看着不知明的远方说：“我只找到了他们的尸体……”

  “谁！谁的尸体……”

  余子非喉咙一动，发出一串呜咽。

  白易蹲到他身前：“余子非，你快说啊，你看到了谁？”

  “许多人……”

  余子非说出一串人名。

  白易顿时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回想之前的经历，他无法确定在第一时间得知龙山国被卷入金阳国军事政变时他是否有机会阻止，可是他既无法预知政变结果，也无法预知这样的结局。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逸途已经完了！

  唯一留存的希望是余子非说出的那串死亡名单中没有祝凌绯和萧语的名字，两人的生死与下落均不明。

  而导致余子非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原因明了，居晴岚确认死于这场战火。

  当最后念出居晴岚的名字，余子非难以抑制那无尽的悲痛，即便已经干涸、枯萎，他仍旧双手掩面发出宛如鬼魅般的呜咽。

  “岚岚，我的小岚岚！”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唤着心爱之人的名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我不能没有你啊……”

  极度痛苦以至于撕裂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呜咽声逐渐隐去，废墟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嘎……嘎……嘎……”

  不远处传来寒鸦的悲鸣。

  白易带着最后的希望颤颤巍巍地重新站起。

  而余子非在断墙的阴影中，整个人都陷进了地面。

  “扑棱棱……”

  仿佛受到了惊吓，寒鸦振翅飞走。

  白易忽然感受到一阵奇怪的气息，回头一看，余子非站了起来！

  那轻盈的动作不像是一个人，诡异的姿势仿佛幽魂，透露着惊悚！

  逆向苍白的日光，他的面孔竟变得模糊。当他抬起头，白易的心脏没来由的一阵狂跳。

  余子非的脸大变！

  如果说之前白易没有认出他是因为精神颓丧导致的皮肉变化，那么此时此刻发生变化的是他的骨骼！

  两侧的额角变窄，额头突出。下颌角收缩，下巴变尖，鼻子变成了鹰勾鼻。诸如此类的变化还有很多。再加上毫无血色的皮肤，完全像变了个人一样！

  白易看得目瞪口呆，余子非可不是变异人呀！

  就在他注视着这张大变样的脸时，那一双干涸成一道缝隙的两眼突然睁开！

  他怔怔地看着他，试着问：“余子非……”

  “余子非已经死了。”

  “什么？”他的声音也变了，那语气也像是在谈论他人。

  当他转过身，白易的心突突直跳。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分明看到那双眼眸中住着另一个人的灵魂，那不是余子非！

  就像亲眼目睹一个人的灵魂被替换，外表亦随之发生改变。

  就像看恐怖电影一样。熟悉的人在眼前变成了陌生人。

  这变化意味着什么呢？

  白易张开嘴，话到嘴边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余子非微微低下头，右手摘掉眼镜随手扔掉。当他抬起头，一张脸阴霾尽扫，疲惫消失，彻底焕发荣光！

  没有了悲伤，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感情！

  外眼角上扬，内眼角下垂，细长的两眼如两片柳叶。眼中如有光，似寒霜般凛冽！

  曾经的余子非举止温文尔雅，即使发怒面孔依旧柔和，像一个居家暖男，因为戴着一副眼镜透露着学者之气。

  可是现在这张脸却透露着无尽的奸邪与暴戾。

  “白易，他就是为了和你说这些，才坚持到你执行任务归来。知道了过去，才好决定未来。这场相识很美好，合作也很愉快。我代他对你表示感谢，感谢你加入逸途，一起度过了那么美好的时光。他早就知道了你们是同一类人，拥有相近的人格和理想，所以才能够惺惺相惜，走得那么近。他不知道你未来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但让我告诉你，他再也帮不了你了。”

  说完这番话他大步流星地离去。

  他说的是“他”？

  白易木然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虽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却预感到如果在这里让他走掉就再也追不回了。他不甘心，想上前拉住他，然而还没碰到他，对方却突然回身，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出手之迅速，他毫无防备。强劲的力道也让他有些透不过气。

  “余子非……”

  “他已经死了。”黑色的眼珠，细长的眼睛一眨不眨。冰冷的眼神像一个陌生人。

  “别这样，余子非……还有希望……我们还有希望……”他的声音已然哽咽。

  “白易……”他最后叫了他的名字，只说了两个字，“再见。”

  他松开了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有秃鹰惊飞，有微风拂过。

  废墟之上雾霭弥漫隐去了他最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