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作者:一天八杯水      更新:2022-03-02 11:48      字数:6162
  40

  朱氏惶恐, 却见容离矜持淡然,分明是认真的,且还决绝郑重,那脆弱的皮囊下藏了开锋的刀。

  她十六岁时便跟了容长亭, 比容离此时还小上一些, 出嫁前也是家中娇养的,哪吃过什么苦头, 在进了容府后, 才知晓一家之人竟也有这般勾心斗角之事。

  朱氏心下微震,又看容离慢腾腾地摁下了唇角, 神情怡然自得,好似不知怕, 也不知是不是仗着身侧有那大鬼在。

  容离说出那话时, 语调委实太过平静,平静到好似她从未与这丫头熟识。

  “我大可亲自令她偿命,你何必……”朱氏摇头。

  “你被困于此法之中, 也不知何时才能脱身。”容离眸色清亮,澄莹如洗, “有我助你, 不好么。”

  朱氏惶惶抬眸, “你当真想要她……来陪我?”

  容离一哂, 提着灯回头看她, 素白的面庞上映着灯中鬼火阴森森的光, 轻着声悠悠开口, “她若不死,我便要死了。”

  嗓音轻吐,飘飘如空谷幽鸣, 说的却不是什么闲淡自得的话。

  朱氏悄悄朝容离身侧那裹着黑袍的鬼看去,拿不准这鬼的心思。

  华夙久未说话,却叫人忽视不得,她蓦地开口,“说了续命,我怎会让你死。”

  朱氏心神剧震,续命一法,哪是寻常鬼能办得到的?

  她细一琢磨,心觉酸楚,却也安心。如此看来,这来历不明的鬼应当不会轻易伤害这丫头,这一人一鬼许是……立了什么契。

  可这丫头柔柔弱弱的,从她身上又索要得了什么?

  容离提着裙迈出了门槛,发丝在风中如烟似雾地扬着,发中朱绦若隐若现。她双眸一弯,轻着声道:“再说了,二娘不想看看她变成鬼后是什么模样么,若能由你吞了,岂不更好?”

  鬼怪互吞这等修行之术本就会沾染业障,可从她口中道出,平淡得好似吃茶品酒。

  朱氏怔怔看她,一时竟忘了怕,在直勾勾迎上华夙那不咸不淡的眸光时,才蓦地一怵。

  出了门,容离脚步微顿,垂

  头看至脚边,慢声问:“若我将土下那瓷罐挖出来,放到蒙芫的门下,那二娘是不是便会到她屋里去了?”

  她回头看华夙,眸光清冽,好似还潜藏着几分期盼,带着点儿微不可察的雀跃。

  华夙定定看她,淡声道:“若是强颜欢笑,大可不必笑。”

  容离唇角一滞,抬手摸了摸自己方才勾起的唇角。

  “难看。”华夙伸手,兀自在她唇边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容离连忙仰身,收手时指尖差点儿就同华夙的碰了个正着,她讷讷道:“我并非想笑。”

  “那便别笑。”华夙似乎心底不大愉悦,眉心微微皱着。

  容离只好颔了首,点头时模样好生顺从,双目水灵灵的,分外干净。她道:“你还未答我呢。”

  华夙轻轻呵了一声,淡淡开口:“只要罐中术法未解,此罐去到何处,被锢的鬼魂便会跟至何处,可若术法解去,那她便不受禁锢。”

  容离垂眸沉思,见灯里的鬼火黯淡了许多,料想此术将散,只好道:“夜深,该回去歇着了。”

  在出了竹院后,华夙未跟她,而是驻足在月光下,双目微眯地望着黑沉沉的天。

  此时容离手里的灯近要消失,灯上黑烟腾腾,好似烧出黑烟,又像是墨汁绽开。

  容离跟着停了脚步,半张脸被吹乱的头发遮了起来,她忙不迭抬手拨开,循着华夙的眸光看去,可除了那一轮明月和明月边上飞快浮动的云外,什么也未看见。

  华夙仰着头,兜头的黑绸被风一揭便掀开了,松散的发辫在寒风中微微摆动,其中被束紧的发丝飞扬而起,银丝恰似墨中游蛇。

  她一张脸在月下更为绮丽,眉间一点朱砂和唇色一样红,好似她身上唯一的华色。

  “看什么?”容离看了看月亮,又看月畔浮动的云,瞧不出个究竟。

  华夙微皱眉头,“又要变天了。”

  “什么?”容离困惑不解。

  “妖鬼四伏,业障冲天,这祁安城当真不太平了。”华夙敛了眸光,双手负在身后。

  业障

  ?

  容离仍在看着天,轻声道:“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华夙朝她探出手,那细细白白的五指跟钩子一样,吊得容离气息一滞。

  容离心想着避开,可还未仰身,就听见华夙不咸不淡地说:“躲什么。”

  她身形一滞,眼看着华夙的手越来越近,近到要碰及她的眼睑。

  容离心跳骤急,忙不迭闭上了眼,眼下微微一凉,是华夙的手指点了上去。

  华夙点着她的眼睑,从眼角到眼梢一抹而过,一股寒意好似透过单薄的眼皮渗进了她的眼珠子里,仿佛有异物挤入。她猛眨眼睛,一只眼酸涩得眼泪直涌,难受得厉害。

  “别眨。”华夙的声音好似一泓清泉,灌进了她焦灼的心头。

  然而右眼委实难受,容离虽闭着眼,眼梢已是一湿,止不住的泪水从里边淌了出来,沿着素白的面庞淌了下去。她是不想眨眼的,可根本忍不住。

  湿淋淋的眼睫颤了又颤,蝴蝶振翅一般。

  那寒意好似个冰锥,在涌进眼珠子后蓦地化开了,冻得她的右目险些失了知觉。

  容离一只手提着灯,另一只手不由得抬起,捏住了华夙的黑袍,手背青筋略微突起。

  华夙任她抓着,本还想在她左边的眼睑上也抹一下,硬生生止住了。

  容离这一只眼泪汪汪的模样,看着已甚是可怜,若两只眼都流泪,那还得了。

  华夙料不到这丫头这么忍不得痛,她不过碰了一下,就让这狐狸露了马脚,好似把金钟罩铁布衫全扔了,那柔弱无依的模样不得不展露了出来。

  容离攥着一角黑袍,身子也跟着微微颤着,半晌没敢睁眼,即便眼里寒意已经散去。

  华夙见她脖颈一动,似是悄悄咽了一下,身子也颤得不是那么分明了,才问:“不难受了?”

  容离颔首,却仍是闭着眼,唇还微微抿着,气息若有若无,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憋着气。

  “睁眼。”华夙在她攥着黑绸的手背上轻拍了一下。

  明明一触即离,那冰冷却细腻的触感好似留在了容离的手背上。

  登时,容离

  好似遭雷电贯顶,猛地松了手,慢腾腾地睁开了一道缝。

  “再睁。”华夙耐着性子,又温声道。

  容离又睁开了点儿眼,可左右眼好似看到的不大一样,因而眼前天旋地转的,头晕得厉害。她连忙抬起手,遮住了未被抹过眼梢的左眼,只留下右目仰头看天。

  在这么睁眼眨眼间,天……竟就变了。

  殷红血色伴着黑雾隆隆而上,整座祁安城好似被笼在血光之下,那滔天的血色红似火光,浓重黑雾仿佛是烧起的火烟。

  那迎天而上的黑烟似凝成了一只只无骨的手,要将悬天的明月拢入掌心。

  容离错愕地仰着头,眼里还在徐徐流着泪。

  “看清楚了么。”华夙复而也抬起下颌,眸光清冷寡淡地看着天,好似这漫天血光黑雾与她无干,且有置身事外的闲淡。

  “这些……是什么。”容离眼帘一颤,明明不知这遍天的血光黑雾是什么,可心底直犯怵,双腿也不知是乏了还是被吓着了,也在轻轻抖着。

  “这些便是他人引来的业障,是凡间苦噩。”华夙朱唇微动,睨了她一眼,“你这眼,我便不收回来了,省得你常常发问。”

  容离垂下眼,心绪波澜起伏,心底如掀大浪,许久未能将气息喘顺,她摇头,转而捂住了右眼,只余下左目,再看向天幕时,哪还瞧得见什么血光和黑雾。

  华夙抬起手,掌心朝上,好似要她将什么东西交出来。

  容离委实难受,做不到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细长的柳叶眉不由着皱着,就连左眼也变得水蒙蒙一片,似要哭出来,浑身上下写满了“可怜”二字。

  她看了看华夙那绮艳的脸,又瞧向她摊开的掌心,半晌没明白华夙要什么。

  偏偏华夙不想说话的时候,是一句话也不会多说,许是在高位上坐久了,就喜欢让旁人猜她的心思,整了一出伴君如伴虎的戏码,叫人心绪纷乱。

  容离松开抿紧的唇,手里的提灯彻底化作墨烟,迎风散去。手上一空,她便朝袖袋摸去

  ,想把袖中画祟取出来。

  她还没摸到画祟,

  华夙忽道:“手给我。”

  容离心道,原来不是要画祟。

  她这才把手往华夙掌心上放,也不知这鬼要做什么,她耳廓有些热,心道总不会只是牵手。

  华夙转而掐住了她的食指,在她柔软的指腹上捏了一下。

  虽说容离身子不好,一年到头总是发寒,手脚总是凉冰冰的,可与华夙相比,她的手竟还显得有些温,而华夙的掌心,当真是冷飕飕的。

  容离那只手滑得跟泥鳅一样,想钻出华夙的手掌心,却被紧紧捏住了一根手指。

  华夙面色冷淡,面上不余半分旖旎,冷着声道:“若是不想看,便如我方才所做,在下眼睑抹上一道,睁眼便看不见了。”

  说完,她松开了容离的手,又道:“你现下便可试试。”

  容离抿起唇,抬手自眼角往眼梢抹,再睁眼时,右目果真恢复如常,再看不见那冲天的血光了,月色溶溶,流动的云仿若桂枝。

  她心底愕然,又颤着手在下眼睑重复抹了一下,双目俱睁时,两只眼看见的又不一样了,那头晕目眩的感觉兜头砸落,令她忙不迭闭眼,在抹了眼睑后才长吐了一口气。

  “会了么。”华夙轻吐字音。

  “会了。”容离点头。

  华夙颔首,“会了便好,你且先回房,我去城中走一圈。”

  容离垂下眼,看向自己左手食指的指腹,“你去城中干甚,去找……萝瑕?”

  “我不找她,她自会自己找上门。”华夙把被吹开的黑绸拉起,遮到了发上,那黑绸宽大,她半张脸登时被掩住,可如此还不够,她还要把脸也蒙起来一半,好让旁人瞧不清她的面容。

  容离仍惦记着那冲天的火光和黑烟,踟蹰问:“那业障是谁带来的,何时才会散?”

  “旁人招来的,许是什么凶阵将成。”华夙说得甚是平淡。

  容离心下一愣,“那阵若成,你会如何?”

  “我会走。”华夙冷冷地嗤了一声,这才嗤出了一两分讥讽来,“我无暇同他们玩闹。”

  既说是“凶阵”,又说“玩闹”,好似旁人精心布置的陷阱于她

  而言只是个无趣的把戏。

  华夙又道:“我去看看此番摆阵的又是谁,你回去后切莫出门。”

  容离颔首,乖乖应声:“我不会再像上次那般。”

  华夙睨她,“你还敢记得上次。”

  容离眨眨眼,大抵是因为死过一回,故而胆子也大上了许久,也不像前世那般循规蹈矩了。

  华夙转身,身影蓦地化作黑压压的烟,被风一卷便不见踪影。

  只余容离还在原地站着,她左右看了看,借着这黯淡的月光连路也看不清,可她不想再画灯了,索性一步步慢慢走着,似瞎子摸路一般,过了好一阵才回到兰院。

  兰院里只她那屋亮着灯,蒙芫和姒昭那屋俱是暗的,屋里头连人都没有,还能亮什么灯。

  她在院子里站了一阵,眸光定定看向蒙芫的屋子,脚步一拐,慢步走了过去。

  嘴上答应不会再像上次那般自作主张,可此番一回兰院,入耳的话顿时变成了过耳的风。

  容离抬手捏紧了狐裘,寒风萧瑟,吐气时一缕白雾化在了风中。

  寒风撞得门扉咯咯作响,像是有人时不时叩门。

  容离推开了蒙芫的屋门,从袖中拿出了画祟,还是在半空中勾勒出了一盏灯。

  灯成后自半空落下,稳稳当当地落下了桌上,撞得木桌咚一声响。

  灯托里燃着幽绿的火光,那火光稳稳亮着,未能被寒风撼动。

  屋门大敞,地龙升起的暖意被一扫而光,屋中帘幔簌簌曳动。

  容离借着这微弱的光,朝蒙芫的床头走近,将软枕一把掀开,看见了一枚三角红符。

  那红符是新的,色泽鲜明,似乎才拿到不久。

  符上隐约能看到上边是画了符文的,只是如今被折了起来,看不真切,也不知和秋寿庙里的是不是一样。

  她伸手拿起,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又将其捏了捏,觉察到里面竟好似包了什么东西。

  容离拨开狐裘,把红符往腰带里一塞,转身拿起桌上的青铜鬼灯。

  虽是用画祟画出来的灯,可分量却不轻,她一时低估,险些没能将这灯

  拿起来。

  抬手时,细瘦的手腕微微抖着,五指俱泛了白。

  像蒙芫这样惯于作恶的,身侧不该这么干净,竟连个缠身的鬼物也没有,想来除了身上带着辟邪之物外,屋中定也放了不少。

  她俯身看向床底,忽地瞧见了一个硕大的木箱,那木箱甚是老旧,不像是蒙芫会用的东西。

  这木箱不大干净,其上覆着厚厚一层灰,分明是许久未被擦拭。

  木箱放得太靠里了,容离伸手往下探,竟还碰不到这木箱,她只得将半个身也探了进去,被飞扬的尘烟给呛得咳嗽不已。

  指腹近乎要碰到那木箱时,她蓦地顿住,慢腾腾地退了出去。

  画出来的青铜鬼灯压得她近乎抬不起手腕,腕骨一阵疼,好似扯了筋。

  容离不得不放下这鬼灯,眸光悠悠地沉思了一阵,抬手往右目下眼睑抹了过去。

  再睁眼时,她缓缓俯身,朝床底下看去,竟一眼看穿了那木箱,瞧清了箱子里装着的东西。

  她看见了一团血光,血光流动着,汇聚成了一个婴儿身,那婴儿身微蜷不动,分明是个……死物。

  好小一团,按理来说初生的婴儿不该这么小,箱中血光凝成的死婴却好似刚成形,像极了刚成形便从他人腹中掏出来的。

  都说容长亭克妻克子,命里留不得子嗣,可她从未听闻蒙芫以前还怀上过,就算是落了胎,也……不该把死婴放在床下,这得多晦气。

  这么一团死婴身上连鬼气也没有,只有赤红怨愤,若非她抹了眼睑,还看不出箱里藏着的是这玩意。

  一个刚成形的婴孩,怎会余下如此怨愤?

  容离敛了目光,拿起地上青铜灯,转而又朝屋里别处走去,在蒙芫的妆台和柜子里翻翻找找,又寻出了三枚一模一样的三角红符。

  出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眸光朝床下扫去,仍是觉得古怪。不多停留,她五指一松,手中青铜灯咚隆落地,砸成了一道墨烟,倏然散去。

  门外,玉琢的魂正在飘着,本是想迎上去说话的,可她蓦地一滞,硬是退远了。

  容离看出她眼底畏惧,从腰带里摸出了一张三角红符,用两根细白的手指夹着,摆了摆手:“怕这个?”

  玉琢怔怔点头,怵怵发抖,“大姑娘,这是……”

  “这是从蒙芫屋里拿的。”容离将红符塞进腰带,食指抵在唇上,“莫要声张。”

  玉琢连连颔首,不敢迈近半步,远远道:“先前害了我的齐武和元奎,这两日本是想出府的,似乎还去管家那告了假,但不知怎的,管家未允下来,不但不允,还让他们无暇脱身,连府门都没机会出。”

  容离脚步一顿,“空青去找过管家么?”

  她回来后,倒是忘了问空青这事。

  玉琢摇头:“我没留意,光盯着那二人了。”

  容离微微颔首,回屋后慢腾腾坐下歇了一阵,这才觉得头疼,这一日似乎还未好好歇过。

  门外守着的空青和白柳仍未醒来,想来华夙挥出的鬼气当真厉害。

  翌日一早,容离醒来时便见华夙正在桌边坐着,头发未遮,松散的发辫垂在后背。

  华夙转着瓷杯,几乎在容离睁眼的那一瞬,便开了口:“你昨夜出去了。”

  声音冷淡平静,叫人听不出半分情绪。

  容离坐起身,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紧张,她讷讷道:“是出去了。”

  “你还带了东西回来。”华夙侧目看她,眸光凉飕飕的,怪能吓唬人。

  容离颔首,轻声道:“在蒙芫那屋里拿了点东西。”

  “拿来看看。”华夙这闲淡的姿态活像是这屋里做主的,这还吩咐上了。

  容离每回晨时醒来都不大使得上力气,头昏昏沉沉的,即便是坐起了身,半天也下不了床。

  华夙见她白着一张病恹恹的脸,索性走了过去,捏住了她盖在身上的锦被一角。

  容离仰头看她,见这鬼又要兀自动手,连忙说:“我自己拿。”

  作者有话要说: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