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作者:十日央      更新:2022-06-07 09:39      字数:16583
  第十七章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登上高楼,远处灯光闪烁,盈盈如万千只萤火虫漫天飞舞,浪漫唯美,宛如身处仙境,胜算人间事的月下老人,您的姻缘册上是否记载着小女子的名字?他,身在何方,姓甚名谁?情珂即将出嫁,她一走,我便要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无人问津。万恶的封建制度害人匪浅,女子只能作为男子的私有财产,男子不仅可以玩弄、奴役、抛弃女子,并且不用受世人白眼,而反过来呢?若女子也行周公之礼、斡旋于各式男子之间,必定会落个不知廉耻、荡妇的骂名,遗臭千年而不败,后世文人之诗书,也会借此讽刺多情女子,又有几位,能够伸张正义,批判负兴薄幸的浪子呢?

  吾不敢自夸己身才学渊博,可是如薛涛、蕙兰一般的才女,若入仕途,同样能为民请命,只要造福于黎民苍生,巾帼或须眉,有何分别?历朝历代无女君,自武媚娘干政登基,全国骂声一片,牝鸡司晨之语不绝于耳,令人生厌……

  徐步下高楼,见清雅阁烛光熹微,玉阶、玉簪正在用完膳,走近一瞧,方才傻了眼,皆是馊了、带霉菌的饭菜,我夺过碗筷,不准再吃,草草收拾一下端到厨房,王厨娘正在熬着给小姐们调理身体的中药,此药味苦,连气息都是极苦的。见我,她急忙在围裙上擦擦手、跑过来,“蓦秋小姐,有什么可为您效劳的?”

  心底升起阵阵暖意,“炒两个小菜吧,清雅阁遭饥荒了。”

  “是,这就来,这就来。”

  一眨眼的功夫,她就炒出一碟土豆、一碟白菜,加几个地瓜放在案上端过来,说:“蓦秋小姐万事小心,勿听风是雨、轻举妄动。”

  微笑,端走饭菜,玉阶、玉簪风卷残云般吃完,撂下筷子,满意的摸摸肚皮,打一响亮的饱嗝。三人一起感激王厨娘,却不知,在浑然不觉中,已把她拉下水,卷入这场激烈的角逐中。

  我见玉簪手心满是老茧,急忙询问:“这是怎么了?”

  她把手背过去,向后退,敷衍道:“没什么,没什么,不劳小姐担心。”

  “还瞒着我,快说,怎么回事?”又拉过玉阶的手,原本白皙水嫩的皮肤,不过几天光景,已乌黑粗糙如树皮。“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俩。倒是做声啊!”

  玉簪带着哭腔,申诉:“自小姐开始舞训,我们就被谴去福熙堂、抚弦楼干活,玉姿见我们是您的侍女,变本加厉折磨我们,砍柴、挑水、种地、洗衣、做饭、喂猪、喂马、打扫圈舍,净挑些男人活给俺干;稍有不当之处,便大加斥责,若小姐们的房间里有根头发、有个瓜子皮,便是玩忽职守、肆意偷懒、不把她放在眼里。眼瞅着地上干干净净的,哪知一眨眼的功夫就多出一撮垃圾,我正纳闷是不是中邪呢,原来是她们故意所为!咱们来教坊这么多年,还没人使过这样的绊子呢!”

  玉阶瞪她,呵斥:“把这些破事儿拿出来跟小姐说做什么,脏了小姐的耳朵!没大没小不知轻重的东西。”、战栗,我不知该做什么,那些女人竟至于此吗?看在情珂的面子上,不敢对我做什么,就拿着两个无辜的丫头出气,真真岂有此理!“我去找她们去!”可是我刚拔出腿,就被玉阶充满力量的胳膊生生拽回来,“小姐断不可轻举妄动!此时她们正盼着你去呢,你去了,这一闹不要紧,惊动了各位小姐不说,连楚妍姑姑、霍阿姨都知道您沉不住气、吃不了苦,净爱搬弄是非;她们岂是些善茬子,再四处联络把事儿一闹大,惊动了宿在这里的王公贵族,到时候,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您,是教坊里的一头母老虎,霍阿姨怕砸了招牌,生生的就撵走您了啊!”

  惊讶,这一头火气上来,光想着怎么跟她们理论、怎么抢回面子、让她们再也不敢侵犯于我,哪知,里头竟有这些门道!玉阶身为下人,论证事理丝毫不亚于太史公——司马迁……柳蓦秋,你真是一草莽英雄!修翾叔叔这些年谆谆的教导,真真白费了!如嫣姐姐这些年的言传身教,也是辜负了!手握拳头重重地捶在墙壁上,恨己不成材、没气度,恨己遇事走极端、没脑筋,急火攻心,心似被放在烈火上猛烈烘烤,焦灼的哗哗流淌油脂,泪亦在眼眶里翻江倒海……

  “玉阶,谢谢你,若非你劝说,此时我定已经在灵娰、灵蕉、楚妍姑姑的抚弦楼闹上,成为大闹天宫的疯婆娘。是我连累你们了,抱歉。歇息吧,夜已深。”

  遣散二人,吹灭火烛——已剩不足三寸,优哉游哉,辗转反侧,彻夜无眠。霍阿姨精明能干,怎肯屈尊养一无用之人?楚妍姑姑被那起小姐们挑唆着,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哪一点都不得她的欢心。霍阿姨不会不知,只是不愿理睬,或者以此当作我的绊脚石,磨练我的心智,最终臣服于她,做一名真正的歌伎——卖艺、卖身。甚为高明的手段乎!如曹操厌祢衡盲目自大、恃才傲物,虽心有不爽,但又怕天下贤人心生怨恨,就借刀杀人——派祢衡面见袁绍,袁绍中计——祢衡不敬,下令杀之。霍阿姨憎吾守身如玉、高洁傲岸,虽敬我才学,面上和善,骨子里,对我极其反感,恨不得用皮鞭、猫刑裁决吾。遂借灵娰、灵蕉、楚妍姑姑之手,让我知她厉害,不敢违抗。最高明的管理手段莫过于此乎!

  忆起桃花源之清纯少年时代,往事一幕幕如烟四散而去,悲夫!树欲静,而风不止,吾贪恋宁静致远的理想社会,却不知,自己早已身在红尘,若不积极面对世事,怎可立足?更别提风光入来府、与母相认、替父报仇。呵,远大的志向乎!唯有牺牲、奉献,方能迎来春日啊!

  明月东斜,朦胧中一首诗歌回响耳畔——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家国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架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壮志凌云,豪气万丈,此英雄如秦将王翦,有横扫六国之才;如东吴周瑜,成竹在胸;如蜀地赵子龙,骁勇善战;又如大唐开国皇帝李渊,伐隋灭炀;可谓英雄气概凛凛生辉。此诗出自何人?

  梦里,一卷画铺开,一美女着白衣戴孝掩面哭泣,身旁一男子面色发青,似乎已死去。女子捂着小腹,似有坚定之意。

  第二卷:一男婴出世,女子与旁边另一男子喜笑颜开,他的手搂着她的腰肢,爱怜至极,此人,面目我绝不会忘记,乃来俊臣是也。

  第三卷:男婴长成少年,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拿着一柄长矛,在师傅的指导下用心的使着,眉头紧蹙、面色凝重,退去孩童的稚嫩,如成人般坚毅。周围坐着一堆年纪相仿的孩童,蹦着、跳着跟他起舞。

  第四卷:男子弱冠,坐在营帐中读书,思考对策,帐外,兵卒放哨、站岗、巡视,操练,一派宏伟景象,令人见之心朝澎湃不已……

  梦醒,琢磨:此乃何人?乃来俊臣之子吗?若如此,第一卷画册又如何解释?美妇为男子戴孝,那此男子定是其亲属,按住腹部,莫非说明其腹中已怀此男子之子?嫁入来府为人妾,将男婴父亲落到来俊臣头上,抚养男婴长大,使其成才可统领千军万马,幸甚至哉。可是此男婴是谁?来俊臣共有七子九女,七子大都跟随父亲从政入仕,一子来博曦入军营,三子、五子身子骨弱为典礼官,二子、四子从父在例景门当差,五子来鸿缨常出边境抗击匈奴,六子野鹤闲云,不问世间事,神仙是也。依此判断,入军营一子、常出边境五子,是画中人,非来俊臣之子却冒名顶替,瞒世瓜熟蒂落,只是不知,此为有何意图?是为跟着来俊臣沾光吗?

  晨光明媚,不敢偷懒急忙起床草草梳洗,召进玉阶、玉簪,道:“昨夜思忖一宿,你们跟着我总是要吃苦、备尝世人冷眼,俗话说,良禽择佳木而栖,贤才择良主而事,你们俩干活勤快、心灵手巧,不如另寻良主吧。”

  玉簪跪地,哭喊:“小姐,您不要我们了吗?可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好,惹您生气了,您尽管批评,只是不要赶我们走啊!”双手伏地,头贴在地面乞求。

  我急忙搀起她,柔声:“快起来,不是你们不好,而是我太不中用,跟着我总没有好处,;连累你们一起受苦,如花似玉的年纪,不跟着主子风风光光的火一把,留在这里受苦,何必呢?”

  玉阶劝:“小姐的心咱们明白,您怕我们跟您受苦,固遣散咱们另谋高就,可是您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处境?孤身一人在万紫千红楼里,情珂小姐眼看出嫁,若此时身边再没有个互相照应的人,可怎么过呢!”

  我摆摆手,“吾身为孤女,早已习惯寂寞,留在这里实在委屈你,以你的见识、头脑,别说侍奉明主,就是作歌伎,也定能扬名立万。”

  “小姐断不可说这样的话,被人听去,还以为吾不安分守己,朝秦暮楚呢。霍阿姨既然派了咱们来清雅阁当差,她尚且没有收回成命,您就先别急着想这一茬了。”

  点点头,理由非虚。

  清雅阁的主子、丫鬟讨论时局,抚弦楼的主子、小姐同样忙活。楚妍姑姑不满:“尔等欺负柳蓦秋,不怕传到阿姨耳朵里,责罚你们?”

  灵娰讥笑,“姑姑,您怎么糊涂了,此一时彼一时,阿姨不再偏袒柳蓦秋,这您都看不出来吗?咱们若不趁此机会让她知道厉害,她还以为自己是仙女下凡呢!呵呵呵……”

  灵蕉忙添言,“可不是嘛,您数数,她自来教坊,只单独接待过一位客人,也并未留住他,为教坊创造的收益几乎为零,没把她赶出去已经是仁至义尽,干嘛还要给好脸色呢?依奴婢拙见,清雅阁也没几日住头,很快就要搬到恒芜馆像其他新丁一样受苦了!”

  楚妍姑姑若有所思,“可是你们昨晚言柳蓦秋定会来大闹,为两个丫头做主,不是同样没来吗?失算了吧!”

  灵娰分析,“阿姨先别急着怪罪咱们,失算一时,可不会失算一世,凭她会跑来兴师问罪,身边的丫头却不傻,懂得护主,给主子保留颜面,别让人皆笑话教坊里有个疯婆娘,哈哈哈哈。”

  灵蕉想好一朝,劝:“《孙子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要咱知柳蓦秋心里在想什么,就不怕扳不倒她。来人,喧柳芙蓉进殿。”一模样俏丽的女子应声而入,正是与蓦秋决绝关系的昔日姐妹。

  拜倒在地,言:“芙蓉给各位小姐、姑姑请安,愿您身体健康、心想事成、青春永驻。”众位皆惊,此乃何人?

  “这是吾在长安街头买的丫鬟,见她模样可怜危危如丧家之犬,固赏她口饭吃。她倒聪明伶俐,知我心忧,便自荐之前与柳蓦秋情同姐妹,愿为我出谋划策、分担忧愁、赴汤蹈火共诛奸人。”

  灵娰惊愕,“没想到妹妹还有这一手儿,姐姐我佩服佩服。只是不知,这丫头有何用处?别是个净会吹牛的空皮囊,让咱们空欢喜一场。”

  “当然不会,她与柳蓦秋食则同桌、寝则同榻,怎会不知她的习性爱好?只不过后来柳蓦秋薄待于她,;连她中暑都不掏腰包抓些药,固弃暗投明,离开这个贱人,临走时狠狠地数落她,把贱人折磨得要死!呵呵呵呵。”

  “抬起头来,让本尊瞧一瞧。嗯,是一标致人,作丫鬟真是屈才,改日抽空调教一番,也能为教坊立功啊!你倒说一说,她有何优点,有何缺点,咱心里也好有个底。”

  “是。吾与柳蓦秋相遇于扬州城,彼时她攀上扬州知府的千金——姬卿乔,二人常在一起弹琴、论诗,交情匪浅,那姬卿乔不爱富家少爷,偏偏爱慕一穷酸书生,结果闹得满城风雨、人人嘲讽,周夫人都没有脸面出门了……”当她继续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时,楚妍姑姑听得不耐烦,打断:“挑重点说,别把些素未蒙面的姑娘挂在嘴边。”

  她抬头看一看灵蕉,获得应允后,低下头继续道:“柳蓦秋最大的优点是满腹经纶,这也恰恰是她的缺点,自以为读书多就恃才傲物,不肯任人摆布,总爱搞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把金银财宝、权利势力放在眼里,偏爱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守着一间漏雨的破屋子能过一辈子。依奴才拙见,与那姬卿乔一般,同是念情念义的女儿,只能为真情所动。”

  楚妍姑姑用手绢遮嘴角,满意的笑出来,“灵蕉,干得不错,带这丫头下去吧,赏。”灵娰心略有不甘,撅起嘴巴跺跺地,抱着胳膊瞅着这一对主仆,却也无计可施。楚妍姑姑遣散众人,眼见着灵蕉得意,灵娰嫉妒非常如炉火中烧,一回住处就关起门来打骂侍女,逼得玉浆没办法,只好立誓为她赴汤蹈火,揪出其他与我有关之人向楚妍姑姑邀功行赏。

  情珂来访,言:“良谏公子喜《楚辞》、《汉乐府》中乐曲,从前唱得皆已是陈词滥调,勾不起丝毫新鲜感与热诚,为讨良谏欢心,来妹妹处借几本书阅读,不知可否?”

  我急忙招待,言:“姐姐真是谦虚,您房里的书,可不比我的少,妹妹无钱,只有这些东西相伴,您想看什么书,尽管提。我这就去拿。”

  三绝木箱中(引用孔子韦编三绝典故),历朝书本按年分罗列,《楚辞》、《汉乐府》属秦汉时期作品,固在箱底,搬出上层的隋唐、魏晋南北朝、魏蜀吴、秦两汉,方才找到此二本,递给情珂时,无意间,掉出一幅美人图,拾起一观,画上女子正是自己,落款乃贺稷苗。是稷苗,是稷苗!这是当初在贺家暂住时,他亲手为我绘制的,捧在手心,暖在心底。许久不见,不知他们过得好吗?华姨的身体安康吗?稷苗的诗词文章可有进步?心之所向,激动不已,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飞出这层层叠叠的危楼城墙,飞到他们身边,略尽绵薄之力……

  情珂好奇,询问:“妹妹,何图惹你泪光闪耀?快给姐姐瞧一瞧。”递给她,心有顾虑,不知多思多想的她会作何想法。

  “呵呵呵,妹妹,尔正是此画中人呐!”我木讷的笑一笑,敷衍着。“呵呵呵呵呵,妹妹,敢不敢让姐姐下结论,此幅画,定是出自男子之手,其名曰贺稷苗。”

  “姐姐怎知出自男子之手?不过是友人相送而已,您不要如此认真。”

  “哦?何等友人,会把妹妹画得美若天仙?你瞒得吾好苦啊,吾竟不知你在外面留有情郎,快说,是哪个贺公子,你们眉目传情、有多久了?”

  “贺家庄的小公子,与奶奶相依为命,二人茕茕孑立,常吃不饱、穿不暖。未入万紫千红楼时,暂居在他家的西厢房,多亏华姨怜悯,在我病危时照顾左右,才有幸被阿姨啊搭救,未入鬼门关。”眼见事情到此地步,吾不得不直言相告。

  “原来如此,姐姐惭愧啊,还以为你与之定情呢。自入教坊,已有二月有余,汝未踏出城墙一步,今日见画,心有思念,固热泪盈眶,是否?”

  “是,吾姐妹姬卿乔回扬州替父奔丧,三月以来亦杳无音讯,她知贺家地址,或许有书信往来,因牵挂此番好友近况,让姐姐见笑了。”

  “你我之间不必多礼,吾理解尔感恩之心。只是最近手头无通行令,都是良谏公子亲自来接,阿姨才放行,不如你去求一求蕙兰——正值盛宠,不会匮乏。有一言,呵呵呵呵呵,吾还是告诉你的好。”

  “何言?”呵呵呵,呵呵呵,她捂住嘴不停地笑,“绘画之人,对妹妹,绝对有思慕之心,先勿忙着辩解,路遥知马力、日久见真心,待此少年长大,定会向汝表明真心。姐姐读书不多,对男女之情,了如指掌。虽然尔并无此意,不代表他无此心。”

  稷苗,情珂所言非虚吗?望着天边的云朵,不禁发问。吾只望尔出息、争气,不让华姨失望呵!无法排解思念之情,寻个怎样的理由出门探望呢?教坊规矩严明、戒备森严,无通行令不可踏出大门一步。如今业已失宠,不受阿姨、姑姑待见,自不准允放行。去蕙兰处碰一碰运气,或许,会有所收获,可是她会不会像阿姨那样开条件呢?

  入蕙兰亭,她坐于檀木雕凤镂空凳,晨起对镜梳洗打扮,云鬓妩媚生姿,未饰任何簪钗,着雪白睡衣,身无珠玉,不论淡妆浓抹,皆惊为天人,令人羡慕不已。

  “蓦秋因挂念城中好友,望姐姐赏一枚通行令,他日定当报答您的恩情。”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启唇相讥:“蓦秋真爱说笑,今时今日,你以为自己还是当初入教坊风靡全城的蓦秋仙子吗?报答,凭何报答?以何报答?不过是陪男子饮酒作乐,被你搞的,似杀人放火一般罪大恶极,潦倒境地,也是尔自作自受,怨不得灵蕉、灵娰,怪不得楚妍姑姑、阿姨,你可知?”

  虽心有不甘,求人时也不敢多言,“是,您说的即是。蓦秋心胸狭隘,放不下尊严,是自己的过错,岂敢怪罪旁人。”

  “哦?素日执拗的蓦秋仙子怎的这般这般乖巧听话?该不会是故意糊弄我吧?呵呵呵呵呵。”

  “岂敢,岂敢,皆是肺腑之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蓦秋定践行今日所说,不敢爽约,谨听您的教导。要不笔墨纸砚立下字据,您才能放心。”

  手执狼毫,柳氏蓦秋借鱼氏蕙兰万紫千红楼通行令一枚,外出探望好友,期间发生的任何事皆与鱼氏无关,不得向姑姑、阿姨提起此事,在此保证,对鱼氏忠心耿耿、不得有二心,凡是鱼氏相中之男子,柳氏皆退避三舍,不得与之争抢,否则,天诛地灭、天理不容。

  蕙兰满意的阅毕,捧来胭脂,画押,即日生效。一枚镀金的小扇子,正面镌刻三字:通行令,反面镌刻五字:万紫千红楼。“多谢蕙兰姐姐成全!”行完礼退出其居,飞也似的向着大门跑,亮出通行令,火急火燎的奔向贺家庄。

  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见到久违的风土人情,深感亲切不已,连地上的尘埃,都觉得甚为可爱活泼。远远的听到一女子嘻嘻哈哈的笑声,如金铃般悦耳动听,正在一小摊前蹦跳不止,摊前聚集众多百姓,都在看热闹,我不禁带着好奇挤到前面,看看大家正在稀奇何物。原来是在玩儿飞镖,一身材魁梧男子拿着小飞镖对着把盘抛掷,皆在九环以内,第十之箭,正中十环,人群中爆发出激烈的掌声、欢呼声,男子欣慰,拍拍女子的肩膀,小贩亮出礼品——西域风情披肩一件,女子立即披上,雀跃不已。此男子面容清秀,正是来鸿缨呵!

  女子对他撒娇:“哥哥,咱们再去别处玩儿吧,前面还有好多新鲜事儿呢,多谢你的披肩!哈哈哈哈哈。”

  “行了,将近午时,早些回府吧,婵娟夫人该担心了。”

  “不嘛不嘛,整天呆在深宅大院里,闷都闷死了,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你又管着管那,真烦,娘要担心就让她担心去吧。反正我不管。”

  婵娟夫人!是婵娟夫人!我的耳朵没有出问题吧?居然听到母亲的名字!这位女子,口口声声称婵娟夫人是自己的娘亲!根据良谏公子所言,母亲在来府育有一女曰慕玘,莫非就是眼前这位千金大小姐?与我年纪相仿,只是珠圆玉润,胖出许多,想是自小养尊处优惯了。急忙跑上前,行礼,道:“请问您是慕玘小姐吗?”

  “是啊,你是何人?竟知吾名?”她从头到脚的打量我一番,心有疑惑。

  “草民柳氏蓦秋,久仰小姐大名,今日有幸得面尊颜,小姐气质果然非同凡响。”

  “呵呵呵呵呵呵,吾深居宅院,竟不知自己也扬名天下!哥哥,快过来!”鸿缨快步跑过来,四目相对,心惊不已。“这位姑娘是……”

  慕玘急忙介绍,“此乃柳氏蓦秋,久仰我的大名呢!”

  “哦?汝怎知慕玘之名?从哪里听来的?”

  “在下有幸与良谏公子有一面之缘,听他提起的,您的母亲是婵娟夫人,对吗?”

  “对呀!六哥跟你提起过?他怎么没说起你呢,啧啧,这样标致的美人,不长在来府,真是可惜了!呵呵呵呵。”

  “慕玘小姐言重了,吾身份低微,怎敢攀高枝入来大人府中,不过是望其项背罢了。”

  “哈哈,蓦秋勿要看轻自己啊,你我一见如故,何不寻个地方坐下来谈谈?前面有一家茶馆,曰常春藤,茶香万里闻名,何不同去?”竟不知,慕玘如母亲一般热情好客。

  欣然前往。认识她,为母女团聚扑下道路,也为替父报仇埋下契机,何乐而不为呢?奉茶,香气四溢的铁观音,颜色凝翠如滴,似春日里绿油油的嫩草,令人心生爱惜。慕玘方耳阔面,一双眼睛如两只蜜蜂,虽不大,但是极有神韵,显出几分聪明伶俐与活泼天真,眼周有些小小的雀斑,被水粉遮盖,看不十分明显,一只樱桃小嘴别样动人,妆容靓丽讲究,衣着华美,一看便知非寻常人家小姐。我低头看一看自己的服饰,不免自惭形秽,离开桃花源时所做的青色衣裳,虽非绫罗绸缎,但布质精细优良,裁剪精致,加之体型纤细,固气质斐然,别有韵律。可惜数月过去,除卿乔、阿姨所赠两套服饰,未添任何新衣,青衣已褪色陈旧,起一层棉毛,对比之下唏嘘不已。鸿缨将饰纹镀金宝剑搁于桌案,端坐于桌前,优雅的品茶。

  慕玘询问:“蓦秋小姐现住何处?听口音不像长安人,祖籍何方?”

  “现住教坊,祖籍江南,来长安只为学本事、见市面而已。”

  “教坊?哪一教坊?难不成是作歌伎?”

  “是。”无地自容,她是我的同母妹妹,却是仇人的女儿,靠诬告建起红墙,家世显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知生活之艰辛?歌伎,对她来说,不过是卖唱卖艺、无地可言的奴婢。

  “哦……”她迟疑着,没想到自己结交的朋友居然是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令人不齿。“吾听说歌伎中也有一种义伎,满腹经纶,卖艺不卖身,不肯向权贵低头。蓦秋小姐,可是此种?”

  “说来惭愧,既入风尘,当从风尘制度,卖艺不卖身,不过是一传说。行起来,熟知其中难处呵!”我不禁感叹道。

  “言下之意,您是义伎喽?比起大家闺秀娇身惯养,您更早知谋生艰难,慕玘佩服、佩服。可惜自己有家族管教,若家道败落,吾也愿卖艺不卖身。以后若碰到什么难处,尽管来府中拜访,吾可助你一助。”

  “多谢,多谢。只是吾身份微贱,恐污小姐尊名,怎敢登门拜访。”

  鸿缨停下来,摆手,道:“姑娘所言差异,汝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是难得的女才,何必顾念世人眼光,肆意看轻自身?古往今来,多少栋梁之才皆出于草民,甚至是被冤下狱的阶下囚,都能够凭才华得到赏识、重用,汝凭才艺谋生,丝毫不低贱。”

  “就是就是,不知汝居哪一家教坊?可是艳冠群芳的万紫千红楼?”

  “正是。”

  “哦?长安六艳风靡全国,各个娇美容丽宛如偏偏仙子,吾羡慕不已呢!听说,六哥爱慕擅长吹笛的阮情珂,哦,你就是因此而知我的,对吗?”

  “正是。”

  “哈哈哈哈哈,真是缘分天定,你、我、阮情珂、六哥、五哥皆是鱼龙潜跃的好友呢!有空定去万紫千红观看你的表演,不要让我们失望哦!呵呵呵呵呵呵。”

  已近日中,在鸿缨的催促下,慕玘依依不舍打道回府,告别这位妹妹,心情复杂难耐。若有一日她你自己身份,会不会深陷痛苦而无法自拔?你就在面前,我却不能与之相认,为保护单纯的你,母亲、吾,皆未拆穿真相,可是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

  重新踏在贺家庄的泥土之上,初来乍到时的一幕幕浮现眼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咱们相遇、同住一屋檐下,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亲如一家。早在门外,就看到院子里叶已落一半的桃树,叩门,见华姨,欣喜不已,二人寒暄问暖,提泪涟涟。家里比以前宽裕许多,修葺房屋、购置土地,再也不是之前家徒四壁的穷困模样。

  “全仰仗着柳姑娘,若无尔施舍的金银,庄户人家哪能买得起土地哟!树儿(稷苗的小名)上学堂还未回来,等到他回来,让他给您呐,磕几个响头,以表感激之心!”

  说曹操曹操就到,“奶奶,我回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咦?姐姐,你怎么来了?好些日子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呵呵,姐姐想你们,所以茶饭不思,故而消瘦些。你的诗词文章可有长进?”

  “可不是,尔在霍府当教书先生不知这些,咱们稷苗回回都是夺魁王,先生对他赞不绝口呢!哈哈哈哈,这孩子从小就是读书的料,将来考中状元啊,光宗耀祖!”

  “来,过来,给姐姐背一背初唐四杰之一王勃的作品——《滕王阁序》,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ōu)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qǐ)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chān)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liǎo)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cān)騑(fēi)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台(有版本写作“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tīng)凫渚(zhǔ),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披绣闼(tà),俯雕甍(méng),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lǘ)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gě)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zhú)。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wù)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lǐ)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遥襟甫畅,逸兴遄(chuán)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è)。睢(suī)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di)眄(miǎn)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jiǒng),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hūn)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yú)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què)之长风。舍簪(zān)笏(hù)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tāo)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相遇,奏流水以何惭。呜呼!胜地不常,盛筵(yán)难再;兰亭已矣,梓(zǐ)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倒背如流,很好,不过不要骄傲,待姐姐再出一题,屈原的名篇《国殇》、《湘君》、《山鬼》、《橘颂》,背来听听。”

  他略一沉吟,继而背:“《国殇》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枢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湘君》: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薜荔柏佤兮蕙绸,荪桡兮兰旌。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桂棹兮兰枻,斫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采芳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澹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爰啾啾兮穴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不终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原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我为他的记忆力、用功所惊讶,又为他的志气所震撼,遂鼓掌,夸赞:“很好,很好,吾再出一题,诗歌共分为几个派别?”

  “山水田园派、花间派、豪迈派、婉约派、塞外派等等。吾最喜欢塞外派、田园派诗歌,代表人物——岑参:塞外派白雪歌送武判官⑴归京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王维:代表作品,如《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田园乐七首》其六曰:“桃红复言宿雨,柳绿更带青烟。花落家僮未扫,莺啼山客犹眠。最厌烦花间派作品,太过于幽深婉丽,显示出统治阶级的腐朽浮夸,令稷苗不齿。

  “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识,懂得廉洁奉公,治国有方,不为金银珠宝的生活所动,着实令人称奇。若如此下去,将来即便中不了状元,也是探花、榜眼,贺家出人才呐!”

  稷苗抓抓头,乐呵呵的笑了,我继续摆架子,“以后姐姐常来检查你的学习情况,可不许偷懒哟!呵呵呵。”

  日中,三人围坐于八仙桌用餐,华姨去集市买来荤菜,稷苗正处长身体阶段,饭量惊人,四个饽饽,一只烧鸡,一碟芸豆方才饱腹,小嘴巴满是油光,惹得我不住偷笑,用手帕帮其擦嘴,其明亮的眼珠里忽然间射出一道强光,继而消失不见,依旧乐呵呵的顽皮着。

  华姨给我夹些菜品,关切的问:“蓦秋,汝在霍府作教书先生,想是那帮少爷们顽劣异常、游手好闲,汝怕太太怪罪下来,固日日研习诗书至深夜,才致身形消瘦、面容憔悴。在霍府吃的可好?太太们待你好吗?”

  心里咯噔一下,原先撒出的谎,为了圆谎就要不断的撒谎,虚构出面慈心善的太太、乖巧懂事的少爷,以及宽松的家规制度。“自离家已有四月有余,如今临近中秋,更加挂念家中亲人,固时常思念,才致饮食不调,霍府的太太、少爷皆待我不薄,还单独辟出一座小宅给我居住,两个丫鬟服侍我的日常起居呢!”

  “哦?果真如此?那汝算是遇得贵人了,与之好好相处,说不定他日太太会发发善心,给你指一门好的婚事呢!家中亲人同样牵挂着你,定要努力加餐饭、保重身体才有阖家团圆之日呵!

  是,面上神采飞扬,内心的苦楚又有熟知?冰冷如青铜的万紫千红楼,城墙高垣耸入云端,苛刻的规矩制度压得人喘不动气,偏偏不能面带憔悴寂寥,即使天塌下来也要笑脸盈盈,暗中监视的侍女、男仆如野鼠一般神出鬼没,稍不留神,就会被盯到短处,报告给上一级的姑姑、阿姨们,奚落在所难免,还会被拉去试验整人招数,纤迢天资粗蠢,反应迟钝,昨日才被拉去试验‘水缸’,即把她的头摁进水缸里,看其在水下能屏住呼吸多久,以此锻炼气性,摒弃以往毛毛躁躁、遇事沉不住气的毛病。

  “那,霍府每月发放多少工钱?可够你吃穿用度?瞧,这件衣服还是刚来时穿的,已经褪色衰败,何不另作一套?别委屈着自己。”华姨的语言如冬日的火炉,温暖人心。

  “每月二两白银,吃穿用度都是府里负责,吾丝毫不用掏腰包,因想攒些钱日后回江南探亲所用,固未制新衣,能省则省吧。”

  “对了,吾倒想起一事,自你离开,来过一封书信,都好好的存着呢,稷苗,拿来给姐姐看看。”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期待已久的书信,终于来了!迫不及待拆开阅读,卿乔清秀的字迹即刻映入眼帘,“蓦秋,自上次分别,已有数日未见,不知你过得可好?离去匆匆,未留银两,不知你手头是否宽裕?爹爹驾鹤西去,原是我不孝,未在他病入膏肓之际伺候榻前,只一味任性自主,离家出门游山玩水,至姬府时,爹爹的躯体已摆放二日,第三日焚烧下葬,扬州城的黎民百姓皆为此落泪,可见爹爹为父母官之时所做事迹感动全城。只是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姬府已被收归国库,兄长被查出贪污金银无数因而锒铛入狱,只有花好些银子把他从大牢里赎出来,免遭皮肉之苦。他口口念叨是受人诬陷,可惜无凭无据去哪里说理!遣散家奴,母亲、二姨娘、兄长、我、妹妹现住在外祖父处,二老年事已高,将生意悉数交给舅舅打理,舅母贪婪无厌,早早地把家产、大权揽入自己怀中;还在府里散布谣言——寡妇乃不详征兆,现今虽居于周府,但是衣食住行与下人无异,常常与母亲做花至深夜,才能换些碎银子勉强度日。吾身强体壮不怕吃苦,可是母亲经此劫难已开始显老态,双鬓斑白,眼色儿也不济,常常被绣花针扎到手,看得吾心里焦急难过。前几日舅舅的烟草生意受挫赔本,舅母便借题发挥言说乃寡妇不详、带来霉运所致,外祖父年事已高,越发糊涂迷信,竟信这些无稽之谈,对母亲生疏许多,吾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真不知该怎么办!夜色已深,吾去就寝,望妹妹好自珍重。”

  阅罢,双目噙满泪水,呜呜呜,竟不知只几月光景,卿乔经历良多,家境败落、受人诬陷、寄人篱下、备尝冷眼,原先娇贵的千金小姐只能靠纺纱、做花赚些银两,舅母不依不饶,看其派头,是要把几人赶出周府,固策划些冤假错案加以陷害,心之狠毒,甚为可怖!

  “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儿了?好端端的被一封信惹哭,想是写信之人境况凄惨?”华姨见我泪流不止,固加以关切。我靠在她的肩膀上,呜呜咽咽地大哭,她轻拍我的后背,念叨着:“莫哭,莫哭,有什么事情咱们一起想办法。”心里苦涩至极,真正的痛苦是无法开口言说的,因为太苦,如心底的一个魔鬼,吞噬着所有美好的希冀、愿望,只剩下一滩绝望的死水,污浊肮脏,摆脱不掉、挣扎不去,日日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吾在万紫千红楼因不趋炎附势而被冷落虐待,原以为卿乔在亲戚家里可以受到照拂,不受凡尘干扰,岂知舅舅、舅母如狼似虎欺压着几人,各中辛苦,吾感同身受。

  稷苗抢过书信,草草地阅读一遍,报告华姨:“奶奶,姐姐的朋友父亲逝世,在外祖父家住却受到舅母、舅舅虐待,说她们都是不祥之人。姐姐因此而痛苦流涕的。”

  华姨扶着我的双臂,用粗糙的手指为我擦干眼泪,安慰说:“你先别急着难过,天无绝人之路,若她们无处可去,可来长安寻我啊,这几间毛坯屋子就俺们祖孙俩住,时常觉得空荡荡的,如果她们不嫌弃屋子简陋,一起过来也行啊,省得寄人篱下、受尽白眼。”

  急忙推脱,“这怎么行呢,吾万万不敢再给您添麻烦的。”

  “哪里的话,若无汝,吾祖孙二人早已作了饿死鬼,哪能再见清晨阳光,您是俺们的大恩人呐,吾感激您还来不及,哪里就麻烦了。来长安一起住,互相有个照应,可比住在大户人家清闲的多。”

  “那,您这是邀请她们来此居住吗?”她面容冷峻,眼神里留露出缕缕坚定,“当然。”“那好,吾即刻作书,送至镖局,请她们快来!”迫不及待想要解救正处于水深火热的卿乔,贺家虽简陋贫寒,但是华姨知恩图报、稷苗善良热诚,二人来此同住,也其乐融融。只是,付歆人在何方?今时今日,周夫人还会嫌弃他的穷酸吗?他对卿乔的爱慕,会不会因其家境败落而减少呢?若卿乔北上投奔于我,付歆会随同吗?

  稷苗端来文房四宝,吾立刻奋笔疾书:姐姐,吾知您境况潦倒凄凉,忧心不已,心急如焚,恨不得快马加鞭去扬州探望,可是琐事太杂太多,无时间陪伴您左右,实感愧疚难当,吾在长安认得一户,乃本地居民,名曰贺华,居于长安城郊贺家庄,只祖孙二人居住,您若不嫌弃其家简陋贫寒,可速速来此居住,华姨心地纯善,绝不会苛待于您,互相照应度日,总比在周府受人欺凌好。代吾慰藉周夫人,凡事想开,莫伤心过度,珍重,珍重。

  忆起桃花源亲人,难免思念不已,于是再作家书一封:修翾叔书、婶婶、如嫣姐姐,尔等近来可好?吾已入教坊习管弦之道,收获良多、见识匪浅。以至仲秋,天气日渐寒冷,望保重身体、勿着风寒。近日吾听俊臣之六子来良谏言说,母亲婵娟夫人尚在人世,在来府享侍妾地位,虽无夫人地位崇高,但是已算平安宁静。旦下一女名曰慕玘,吾与之有一面之缘,其体态丰盈、活泼好动、未失妙龄少女本色。吾定寻得时机与母亲相认,请你们放心。

  期盼信件早日到达,解救卿乔、安抚家人。无论是身世之谜,还是此时身份,都要对祖孙二人保密,以免他们担惊受怕、被虎狼一般的暴权所伤。

  华姨从柜子里抱出一套衣服,乃吾最喜之青色棉布质地。言:“上个月集市出门购置油盐,一眼相中此布,便裁剪几尺制成此衣,赠与姑娘,还望收下。”

  斗开此衣,眼前一亮,吾从不爱花枝招展的靓丽服饰,偏爱自然气息的清新着装,总愿与草木融为一体,徜徉山野之中,固将青色视为最爱。世人皆轻视青色,偏爱具有皇家风范的紫色、金色。

  大唐官级中最低者(八品、九品),着青衣朝服,六品、七品着绿衣朝服,四品、五品着绯(朱红)朝服,三品以上官服紫,取紫气东来之吉祥寓意。

  教坊规矩严明,对着装亦有严格规定,一等歌伎小姐着绯(朱红)、橙、紫、黄、色彩鲜艳服饰;二等歌伎小姐着粉、绿等淡色以示地位微薄,三等资历尚浅者只能着青、蓝、黑、灰、白、铜、银之色以表对一等、二等的臣服之心。上二等皆可随意打扮,若着下等颜色也无伤大雅,但是下等决不可越界扮上等,否则便要遭受严惩。

  稷苗喊着:“姐姐不知,奶奶为作此衣,熬了好几宿呢。”

  “谢过华姨,”亦叮嘱她,“勿再制衣,勿去霍府寻我,吾教书功课紧,无时陪伴,告辞。”

  已过午后,便启程回教坊,一步三回头,祖孙二人皆不住地抹眼泪,吾触景伤情,不忍心再隐瞒二人,可是又有何妙计呢?

  出城郊,入城市,对世事的反复无常唏嘘不已,当年父亲含冤下狱,张府家破人亡,丫鬟、男仆、亲戚或被逃跑、或被卖、或被抓,人人撕心裂肺的呼喊救命,惨绝人寰的景象至今历历在目,多少次在睡梦中惊醒,梦见自己被衙役绑走,泪流呼喊不止,如嫣姐姐、婶婶便把我抱在怀里安慰着……

  如今,同样的运数降临于卿乔,父死、家境败落,兄长还被抓去兴师问罪,迁居外祖父家反而被舅舅、舅母欺凌排挤,其心之苦吾感之颇深。先前富贵时如众星捧月,人人巴结奉承以求高官厚禄,当下无权无势,众人便落井下石、驱赶排挤。人心之嫌贫爱富,竟至于此吗?不管对方是否忠心耿耿,若无利可图,便是无用。卿乔,坚持下去,是金子总会发光,汝总有出头之日的!

  不知不觉已至万紫千红楼门口,看着曾经提下的诗句,不免更觉凄凉。今非昔比、物是人非,竟无语凝噎。

  入门,纤迢姑娘一手端一盘金橙,一手端一盘荔枝,惊诧,“快点,柳蓦秋,大家都在忙着为中秋节做准备呢!人手不够,你去福熙堂帮忙吧!”

  “是。”境况潦倒,连一个无名小卒都可以对自己发号施令、指手画脚,无依无傍之人,唯有顾影自怜。

  “怎么才过来?”阿姨慵懒的坐于雕花凤鸾宝座上,懒洋洋的抚摸着手中的白玉兔,居高临下的发问。

  “今日晨起头昏眼花,固卧床休息未曾出勤,望阿姨见谅。”吾小心翼翼地回答,生怕连累蕙兰姐姐一起被惩。

  “嗯,多好的理由啊!头昏眼花、身子不爽,自然要卧床休息,要是起来干活累坏了,岂不要落下病根?近来读书,颇有感悟,想与汝分享一番。商朝纣王暴虐无道,宠爱苏妲己,制作炮烙、袃盆来逼供百官;后武王大举兴兵讨伐纣王,偏偏有一帮愚忠之臣,誓死捍卫商纣王,这,称之为助纣为虐。吾做正经生意,让客人解闷开心,汝誓死不从,捍卫贞洁,这,称为愚忠,对否?封建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压制束缚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父死从子,又有存天理、灭人欲,此番不仁不义条款,尔爱之从之,是否算作助纣为虐呢?”

  无奈的垂下头,聪明机灵莫过于阿姨,对世事洞若观火,知我心思,动我心弦。

  “吾读书几本,略有不明之处,望尔指点迷津。古人云:乌鸦有反哺之情,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可曾记得当日在贺家庄某人命悬一线、奄奄一息,是何人出手相救?”

  “是您仗义出手相救,吾不敢忘记。”

  “好,尔曾亲口承诺,他日定当报答,可是来此几月,共招待过几位客人?又留住几位客人?此乃教坊非家庭,不是让你来玩乐的地方!”

  哆嗦着跪地,“阿姨息怒,阿姨息怒啊!”

  “息怒?!哈哈哈哈哈,说得轻巧,你倒是拿出点成就让吾息怒啊!吾不信以你之才留不住客人,不过是无心相留罢了!尔如此苦苦等待情郎有何用处?莫非坚信世间会有矢志不渝的男子深爱着你?自古多情女子薄情郎,醒醒吧!”

  阿姨暴怒,吾心下害怕惊惶,身体颤抖不止,泪珠滚落脸颊,哽咽着求其饶恕。只是吾不知,此时在帐幕后躲藏一人,正得意洋洋的望着我,提起手绢而笑。

  阿姨见吾此状,草草的打发吾去浣衣局干活,吾只听得耳畔风声嘶吼不止……

  帐幕后躲藏之人抬脚而出,阿姨询问:“芙蓉,你倒言说,有何妙计能让这头倔驴对本尊死心塌地,对忠贞爱情绝望失落?”

  “此人吃软不吃硬,当以情动之,再令其情郎辜负于他,方能使之绝望。”

  “哦?快快道来此法。”

  “首先,择一虽家境贫寒但清秀多才的书生,令此书生与之相爱,对其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待鱼儿上钩之时再命此书生抛弃柳蓦秋,她定会万念俱灰,如这只白兔一般乖乖臣服于您。”

  “哈哈哈哈哈,妙计!妙计!柳蓦秋不爱金银珠宝,偏爱这些人间真情,此次,吾就要让其知道,世间的阴暗面!尔与楚妍姑姑乔装打扮,换上粗布衣服,同去长安秀才社,择一相貌清秀、腹有诗书、气度不凡的贫寒书生,雇佣其在闲暇时来教坊做活,只是些誊写文字的轻活,每月十两纹银,叮嘱其不得与姑娘们有私交、私情,除柳蓦秋以外。事成之后吾定重重有赏。”

  “遵命!”

  自得柳芙蓉为助手,楚妍姑姑管理教坊大小事务更加得心应手,如虎添翼。处事不温不火,只面带微笑迎接各种问题,不曾对任何人发脾气、闹情绪,连碰到嚼其舌根的丫头们,也只是淡淡的一笑,不作正面冲突,可是不久,这些丫头就会因为犯错而被贬到恒芜馆、甚至悬梁自尽。有楚妍姑姑作依傍,任其狐假虎威,孰还敢说一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