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朱墙祸(下)
作者:傅以棠.      更新:2022-06-06 19:14      字数:12104
  待到众人散去,太后留下颐嫔在慈宁宫内,颐嫔扶着太后走进暖阁,又吩咐回春在香炉里添了几勺白皮老山香粉末,香气瞬时散出缥缈稠浓的白烟,磅礴在整个殿内,让原本充满肃杀之气的慈宁宫多了几分如千年古刹一般的寂静。

  太后浅呷一口茶,目光落在茶盏中深绿油亮的茶叶,双眸被蒸腾的热气微微润湿,她问道:“湘沅,这接二连三的事,你怎么看?”

  颐嫔眸中泛起星星点点的光泽,沉静道:“姑母,从孝敏皇后崩逝到大阿哥和大公主接连薨逝,这一切也太过于事发突然,趁人不备了。而且我倒不相信,伺候懽贵人的小福贵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怎么旖妃一出事,这小福贵就这么快出现了?”

  太后冷笑一声,似是看穿一切:“有毒害皇后的罪名在先,横刺里又来了残害皇嗣的罪状,现在又涉嫌加害懽贵人。这数罪并发,是早就卯足了劲儿要置旖妃于死地呢。”

  颐嫔不解地问道:“姑母既知道,为何还要如此处置旖妃?”

  太后的心中有如冰化于水一般宁静平和,面上却透着薄薄的愠怒:“一切罪责都指向旖妃,她无从抵赖,也逃脱不得。旖妃一向在宫中势大凌人,得罪了不少嫔妃,自然招人怨恨。”她顿了顿:“如今的情势看来,旖妃一日不下马,这后宫就永无宁日。”

  颐嫔心中厌恶不已,十分不啻:“那姑母觉得,会是谁?”

  太后站起身来,走至窗前,轻轻一推,那窗扇咯吱一响,便窜进一树新绿的叶。她执起案上一把剪子,利落地游刃于那一丛绿叶之间,叶子随即落下。她笑道:“是谁并不要紧,重要的是哀家想看舒和这孩子有没有法子和气性自救。左右她如今已经失势,谁最想拔尖,谁最想冒出来,谁最想取而代之,那谁便是自投罗网。”

  颐嫔藏不住心中的怨气,不悦道:“姑母,这后宫之中也太恶心了。为了争宠上位,连稚子都不放过,与这样一群心术不正的人在一起,实在令人难受。”

  太后放下剪子,温柔地拉起颐嫔的手:“湘沅,你如今已经不能生育了,姑母再怎么偏心也不能再扶你坐上皇后之位。姑母知道你心也不在这里,只期望你看着这一桩桩事,能够冷眼瞧着,学着。将来若姑母不在了不能护着你,你也能自己保护自己。”

  湘沅有些动容,轻轻颔首。回春立在一旁,想了良久还是道:“旖妃娘娘的二公主现在养在慈宁宫得太后亲自照料,自然是无虞的。奴婢担心的是毓贵嫔娘娘,她现在怀着龙胎,储秀宫就成了众矢之的,太后要不要......?”

  太后摇摇头:“回春,你自己想一想,旖妃这才刚出事,要是毓贵嫔的孩子有什么岔子,岂不证实了旖妃的那些罪责是蒙冤,凶手其实另有其人。”她肯定道:“那些人不会如此愚笨,所以毓贵嫔这一胎大可安心。”

  回春有些不好意思:“是奴婢蠢笨,未曾想到这一层。如今中宫虚悬,旖妃败势,只怕启祥宫要一枝独秀了。”

  太后毫不关心,淡淡道:“秀便秀吧,林氏翻出天也做不了皇后。立后之事哀家和皇帝不提,那些人若敢自己起了心思不安分,那就是自讨苦吃了。”她吩咐道:“回春,旖妃和永寿宫都人已经进慎刑司了,哀家要你亲自去盯着审问,刑罚可用,但万万不可让她们有一个人丧命。”

  “是。”

  很快,慎刑司便用刑下去,连着两日,心霈和皎露与常瑞皆是受尽了刑罚,遍体鳞伤,却就是不肯招认。

  回春盯了两日,也有些不耐烦了,便朝着行刑架上的皎露与心霈道:“两位姑娘若是知道什么还是早些招供的好,也省得受这些皮肉之苦。你们若肯招,旖妃娘娘也少些折磨。”

  心霈的嘴唇里吐着浓浓的血泡,浑身旧伤新痕叠加在一起十分可怖,她微眯着眼,血水从唇角滴下,倔强道:“我们小主儿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你们就是把我剖肠破肚,小主儿也还是清白的。”

  皎露亦重重地喘息,眼神里却是愤恨:“为着我们小主儿几次被冤,这慎刑司又不是头一回来了,我才不怕。”她吃力地转过头朝心霈笑了笑,晃动着捆住手肘的铁链:“心霈,我算是认命了。这一遭咱们若是挺不过去,就一同到地底下再去伺候小主儿。小主儿的恩情,我没齿难忘,即使死得难堪,我也要追随小主儿!”

  这话勾起了心霈的眼泪,她也是苦笑:“是啊,那作恶的人有本事就弄死我们。等我们小主儿东山再起了,一个个都不会放过她们。”

  皎露亦露出一排血红的牙齿,惨然发笑:“用热油烫她们,或者把她们做成人彘。再不然,抽了她们筋!哈哈!”

  回春听得不像样,忙招了招了手,一个粗悍的精奇嬷嬷会意,举着一个烧得滚烫的铁烙,透出朱红色的火光,渐着滋滋的火花,落在皎露的胸口。滚红的铁烙烫着皎露胸前的肌肤使那被血水污浊的衣裳卷皱在一起,散出腥臭的灰烟。

  皎露凄厉的惨叫声落进了舒和的耳中。这两日,舒和一直关在慎刑司内的牢房里,听着心霈与皎露不断受刑而发出凄惨的叫声,亦或是皮鞭抽打在身上,响亮而清脆的声响充斥整个慎刑司内。舒和起初忍不住,重重地捶打着牢门,朝心霈与皎露高声呼喊,后来她也累了,亦无计可施,只能听着受着。她们叫一声,便好像在她心里扎了一刀;鞭子抽一下,仿佛利刃直插骨髓。她这两日如坐针毡,觉得时间跟停滞住了一般,极慢极慢。

  皎露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天地,舒和再一次落入耳中。她忍不住了,泪水刷刷留下,忙拖着虚弱的身子走到牢门口,极力想钻出木条与木条之间的缝隙。她的声音在这两日早就喊嘶哑了,却还是拼命呼喊:“心霈!皎露!常瑞!”

  守在门外的狱卒,带着幸灾乐祸的口吻:“旖妃娘娘您就歇歇吧,您喊哑了也不管用。您那两个宫女一个太监,不死也得残废喽!”

  舒和根本不理会他说的话,她仍想拼命呼喊,奈何喉咙痛得喊不出来了,她一边忍受着痛楚,一边痛恨着自己得无能为力。

  凄惨的喊叫久久不断,混合着鞭打声、泼水声、夹套声、滋火声。舒和终于累了,她瘫倒在地,狠狠剜着狱卒:“你们有什么事就冲本宫来,别为难他们三个,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那狱卒嘴里含着一根枯草,轻轻一啐吐在地上,轻蔑道:“他们都是替娘娘您受过呢。娘娘您要是自己早些招供,她们就不必受这些委屈了。再说,您要是再不招,那鞭子总会抽到你身上去的!”

  而此时,是依月急切的恳求声,回荡在慎刑司外。这两日依月在景仁宫是坐立不安,更是彻夜难眠。她也不是没有想办法,几次去找皇帝,而皇帝却也只是以无奈且痛心的神色与她四目相对。

  依月跌跌撞撞中跑来慎刑司,奈何侍卫阻拦,令她止步难行。慎刑司内凄惨的哀嚎一声一声落入依月的耳中,她听得寒毛直竖,忙摘下手腕上一只金丝缠珠翡翠镯塞到侍卫手中:“求求你们通融通融,让本宫进去看一眼吧,只看一眼,就看一眼!”

  那侍卫立着笔直的身板,面上露着为难的神色,推脱道:“恒嫔娘娘就别为难咱们了。太后吩咐了除了回春姑姑可以随意进出,任何人没有旨意不得踏进慎刑司,微臣不敢放您进去。还请恒嫔娘娘恕罪!”

  依月已在不经意间哭得满面泪痕,泪水从她纤长柔美的内眼角留下,分外楚楚悲悯,连侍卫看了都有些羞涩地低下头。

  依月几欲再求,却被陪嫁侍女蕙茝劝道:“小主儿,咱们进不去的。旖妃娘娘现在处境艰难,怕是要受些苦头才能有所转机。现在太后还没下令对旖妃娘娘用刑,咱们还是先回去想想法子,看如何能助她洗脱冤屈吧。”

  依月只得默然垂首,仰望那苍白一片的天,几只燕子飞过,那促狭而尖锐的燕尾直扫天际,仿佛要划出一道口子来一般。她紧紧攥着帕子握在胸口:“好歹姐姐是个妃位,我是个嫔位,现在出了事我连就都救不了。我有什么用呢。”

  她又忙将那个镯子塞到侍卫的衣袖中,还将一支簪子塞到另一个侍卫怀中。并拿着一个小小的瓷瓶递到他手里:“本宫这个镯子和这支簪子价值不菲,两个侍卫大哥拿它去换了银子少说也能保你们两年的荣华富贵,总比戍守慎刑司,一年到头拿着那有定数的份例强。”

  那侍卫有些犹豫,张望四下后还是收下了,便道:“恒嫔娘娘是要微臣把这个药瓶交给旖妃娘娘吗。”

  依月点点头,仔细叮嘱:“你交到旖妃手中时告诉她,这是醉肌麻络散,一定要让她服下两颗。万一真的受刑,便会减少痛楚。拜托了,一定要交到她手中!”

  裕露忙替她擦去眼泪,“小主儿,咱们不如多去慈宁宫坐坐,也能探知探知太后的意思,到时候出了什么事咱们心里有个底,也好提前应对啊。”

  如此,依月也只得沉默不语。以一步三回头之期盼,远离了慎刑司。

  到了第四日之时,慎刑司怼心霈皎露用刑后仍然无果,皇帝终于忍不住急了起来:“永寿宫的人送进慎刑司都已经第四日了,心霈和皎露不曾招供,可见舒和无辜。皇额娘到底还要关舒和关到什么事!?”

  韩成赶忙递了一盏茶上来,耷拉着脸道:“皇上消消气,消消气。其实倒也不是太后那边的意思,关键是如今没有证据证实旖妃娘娘是清白蒙冤的,您即使放了旖妃娘娘出来也难以服众啊。”

  皇帝勉强镇定下来,肯定不疑道:“慎刑司那边精奇嬷嬷和回春严刑拷打也问不出什么来,这就是证实旖妃冤屈的证据!为什么不能放舒和出来?”

  韩成热切地分析道:“容奴才说句公道话,就算是旖妃娘娘蒙冤,可现在就是跳进黄河水里了,淘澄不干净的。皇上贸然放了旖妃娘娘出来,即使您过得了自己和太后这两关,又过得了恩贵嫔娘娘和懽贵人那一关么?”他继而弓身道:“大公主是恩贵嫔娘娘的命根子,您说以恩贵嫔娘娘的脾气,要是看着旖妃娘娘安然无恙的住在永寿宫里,她会做些什么事呢?”

  皇帝的眸色愈渐幽深,透着浅薄的寒意:“恩贵嫔舐犊情深,却是一个极其火爆的性子。如今所有矛头皆指向舒和,恩贵嫔沉浸在丧女之痛中必然失了心性。”他越说越害怕:“若是恩贵嫔知道舒和安然无恙,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对舒和做出一些极其惨烈的事!”

  韩成连忙奉承:“是啊,所以如今旖妃娘娘待在慎刑司,太后又严令禁止不许人进去。这对旖妃娘娘来说才是最安全的地儿!”

  风吹动竹帘玲玲作响,金龙戏云锦帘一拉,是太后带着威严,以捉摸不透的神色走了进来。

  太后撞见皇帝愁眉不展,心里知道必是为舒和之事焦心。忙让皇帝喝了一碗宁神降火的绿豆汤,才不紧不慢道:“身为君王,理应泰山崩于眼前而不乱。这些事再怎么糟心,都是后宫里的事,对你身上的重担和这天下而言不过是凤毛麟角罢了。你为旖妃如此急情乱智,实在有些失了分寸了,倒是和先帝一般,为了孝锦皇后什么都不顾。”

  皇帝微有些羞愧,脸上泛起晕晕红潮,他低下头道:“儿子知错了,也是儿子年轻,历练得少了。但是永寿宫的人已经进慎刑司四日了也的确没有问出什么来,儿子想,是不是应该换一种方式查治?”

  太后轻轻转动着一把锦鲤游莲仙鹤齐飞缂丝团扇,冷笑道:“你是年轻,是要历练。现在你历着你的情劫,旖妃历着旖妃的身劫。你们两个都是情急之人,搅和在一起乱了阵脚,这局势就更不可控了!”

  “那皇额娘的意思是?”

  太后带着胸有成竹的语气,慢条斯理道:“旖妃现在就像是荆棘裹缠,脱不开身的!你要是快刀斩乱麻胡乱劈了她身上的荆棘,误伤了旖妃就得不偿失了。”她笑了笑:“荆棘裹缠既是困她也是护她,她身上伤痕累累,若没有这些荆棘围困,血淋淋的招来了那些躲在暗处虎视眈眈的野兽,可怎么好?”

  皇帝平静下来,承认道:“还是皇额娘思虑周全。只是儿子想,即使困在慎刑司,也不是长久之计,后宫的那些人还有她们的母家迟早会要儿子给一个交代。”

  皇帝的话牵动太后心潮起伏,思绪纷繁。她回顾往昔,思虑明白后以过来人的肯定告诉皇帝:“在外人看来,旖妃罪恶滔天,他们一定会极力求你赐死旖妃,甚至波及她的母家。可现在慎刑司里旖妃的三个奴才受尽刑罚闭口不认,就是动摇旖妃秽誉的一个最好力证。”

  “但还不够。”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精刮,屏息凝神都:“只有旖妃也受尽刑罚,仍然闭口不认,到时再采取权衡折中之措,才能让他们无话可说。”

  皇帝心中最后的余力随着太后言语中的浩气逐渐退散,他的心中的温度已经降到冰点,拳头紧握却不肯放开。夺眶而出的热泪肆无忌惮地宣告着他满心的愤恨和痛惜。理智与情意交织得错综复杂,殿外残阳逐渐西斜,明艳的霞虹逐渐黯淡、失色。原来真如她曾经所言,便如马嵬坡下的唐玄宗和杨贵妃,时局面前,他护不住她,连她暂且的岁月舒和,都许诺不了了。

  皇帝的脑海里浮现出昔日的种种,想起那个曾经明媚而盛气凌人,在京城与他斗着蛐蛐的女子,那个与自己惺惺相惜,情长爱浓的女子,此刻竟是将满身鲜血,落地凄凉。

  月影吞噬了象征时间流逝的日晷,紫禁城里响起了预告时辰的钟声,那钟声昏沉悲鸣。一声一声扼杀尽他心底的柔情。他终究忍不住问:“真的只能如此了么?”

  太后替皇帝擦去眼角的泪,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温和地问他:“一身伤痛换一条命,你,选择哪一个?”

  慎刑司很快便得到要对舒和用刑的旨意,两个精壮的太监押着舒和,降她绑在架子上。然而舒和并不反抗,只是以一抹诡谲而迷艳的笑意看着那些精奇嬷嬷们。多年来养尊处优致使她的肌肤格外细腻嫩滑,即使在昏暗诡异的慎刑司中,火炬的照耀亦让她的面庞泛着不属于这里的泽润。

  回春虽然禀太后之命,却一向也对舒和礼敬有加。如今虽然要亲自盯着舒和行刑,却还是藏不住脸上的难堪之色。回春有些心疼道:“旖妃娘娘,对不住了。其实奴婢也知道那些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但您要是不受刑,就难以堵住嫔妃们的悠悠众口。”她叹息一声:“娘娘要是真的没做,那就咬死了不要认!慎刑司到刑法虽然痛苦不堪,但决计不会伤了性命。您留着命,才能来日方长。”

  舒和十分感激地看她一眼,心中却是无比坚定:“本宫没做过的事就一定不会认,多谢回春姑姑的好意,您不用为难,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回春轻轻颔首,吩咐一旁的三个精奇嬷嬷:“不许伤了旖妃娘娘的脸,用刑吧。”

  三个嬷嬷授意,端过一个摆满银针的木盒。舒和看了一眼便扭过头去,紧咬牙关。

  一个精奇嬷嬷拿起一个银针,那银针细而长,在慎刑司的火光之下发出锃亮的橘橙色光泽。那嬷嬷虎着老脸道:“旖妃娘娘,这银针可是在盐水里泡过的,若要扎满了您这细皮嫩肉的全身,亮堂亮堂的,可好看极了!”

  舒和冷笑一声:“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本宫不怕!”

  那嬷嬷果断地将手中的一根针直插舒和的手臂,舒和痛得面部一抽搐,却咬紧了牙并不松口。那嬷嬷又拿起另一根针,逼视着舒和问道:“旖妃娘娘,是不是您在永和宫的炭盆里下石留黄,害了皇后娘娘?是不是您指使刘三喜用石留黄毒害大阿哥与大公主?还有懽贵人腹中的孩子和常贵人母子,是不是都是您一手做下的?”

  舒和摇摇头,银牙暗咬:“本宫真的不知道!皇后娘娘或许因本宫阿玛检举他阿玛而记恨本宫,但本宫扪心自问从未对皇后娘娘有过不轨之心,更遑论会加害她!还有常贵人,本宫连一品红有毒都不知道,怎么会用这个去陷害她!”

  回春半信半疑道:“可是伺候懽贵人膳食的厨子小福贵曾经在您的永寿宫当过差,他一口咬定是您指使他谋害懽贵人,且他手中的五百两银子和刘三喜家的两千两银子,的确是出自永寿宫和瓜尔佳府。”

  舒和紧蹙眉头,一句一句都激起她心中难以平的恨意,她气红了眼眶,狠狠道:“小福贵调去延禧宫以后时常穿梭在永寿宫,他就是想让众人认为本宫与他有勾连,何况懽贵人小产的时候,延禧宫为何会留着几日的饭食等着人来查出,若真是本宫做的,该让小福贵料理干净了才是!”她气喘连连:“还有那些银子,本宫真的不知道!敢问姑姑一句,若本宫有心想得到富察家的银子亦或是宸妃手里出来的银票,会是什么难事吗!?”

  “真的不是您?”

  “真的不是,再怎么严刑逼问,都不是本宫做的!”

  两个嬷嬷一左一右拿着银针便毫不留情地朝舒和扎去,舒和痛得满身是汗,却一声也不肯叫出来,身上遍地都已经绽开了殷红的血珠。

  一个精奇嬷嬷道:“您若不说实话,慎刑司有的是法子伺候娘娘,娘娘可想明白了么?”

  然而舒和转首垂眸,再怎么逼问,她都不再说话。

  嬷嬷们拿她无法,鞭打、铁烙烫、三角马、小夹板一一在舒和身上用了个遍。她原本鲜嫩的肌肤被铁烙爆开了浅粉色的肉花,带着丝丝的血色,令人惶恐而窒息。然而舒和却是异常的倔强,痛得瞳孔都要迸出来了也不喊叫。她一分一分的感受着这淋漓的痛楚,一寸一寸的伤痛她都竭尽全力去记在脑海。她不避退,甚至睁着眼看着精奇嬷嬷们折磨自己,鲜血浸透了她纯白的里衣,与热汗混合在一起,渗入她的伤口,让她一阵阵发怵。

  精奇嬷嬷又道:“旖妃娘娘,您若再不招供,奴婢们可就要对您施以击腹之刑了。”

  所谓击腹,便是强行在受刑人的嘴里插一个铁漏斗,再灌入大量生水,直到受刑人腹中凸起,然后再取铁锥对着腹部重重敲打,直致腹中积水再从口中呕出为止。

  舒和任由着她们掰开嘴,插进一个带着铁锈的漏斗,嬷嬷们一勺一勺水灌入漏斗之中,她吞咽之速赶不上灌水的速度,几次呛得呼吸停滞,脸庞发紫,却呛不出那直插喉缘的漏斗。

  很快,舒和的肚子便鼓了起来,精奇嬷嬷拔下漏斗,取过两寸长的铁锥,一下一下的打在舒和的腹部。

  这痛楚是更甚于之前的,几乎是要将她的胃部、还有心肺撕裂,她再忍不住,灌下去的水随着血水一起呕了出来。

  舒和突然感到腹中一抽一搐,她痛得全身都在打颤,径直痛晕了过去。

  回春见状不好,目光撇至地下,只见一滩鲜红的血水如汪洋一般,她的目光再往上,却是血流沿着舒和的腿侧,汩汩流泻。

  回春知道事态不对,有些慌了神,忙问:“你们没对旖妃娘娘的下身用刑,怎么旖妃娘娘下红了呢!”

  一个有经验的嬷嬷仔细一看,惊呼一声便道:“旖妃娘娘不会是......!”

  彼时太后正在慈宁宫听着依月娓娓乞求。

  依月匍匐在太后腿边:“太后,如果舒和姐姐受刑以后还说不出什么,那就可以证明舒和姐姐是无罪的吧?”

  太后正怀抱着颖琦逗弄,慢悠悠道:“旖妃若真有冤屈,哀家不会坐视不管。但如果所有事情皆是实情,那她插翅也难逃。”

  回春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将慎刑司的一切与舒和的状况一一回禀了太后。

  太后一边思索一边道:“前些时日就见旖妃身子不适,不会真的是有了不知道吧?”

  依月已经急不可耐,忙求道:“太后,若真如此,现在将舒和姐姐医治兴许还有救,或许旖妃姐姐尚不足惜,可爱新觉罗家的血脉无辜啊!”

  太后当机立断:“恒嫔,你带人亲自去慎刑司接旖妃回永寿宫;回春,你去请皇帝和冯太医!”

  依月得了太后这句话,如逢大赦一般飞快地溜走。

  舒和被送到永寿宫时已经是昏迷不醒,依月见舒和满身伤痕,心痛得眼泪都流不下来了。她亲自检验着舒和的伤口,吩咐着太医上药、医治。

  皇帝和太后也随即赶来。皇帝再忍耐不住,冲进暖阁便伏在榻边,亲眼目睹太医们医治。

  良久,终于清理好了舒和身上的伤口。冯太医露着惶惶的神色,支支吾吾道:“旖妃娘娘身上受的那些都是皮外伤,微臣已经让桃音替娘娘上了药,还不要紧。要紧的是......”

  皇帝狠狠握住冯太医的手臂:“要紧的是什么?说!”

  冯太医吓得一噤,张口结舌道:“旖妃娘娘她,从旖妃娘娘她的脉象来看,沉细微弱,是滑胎了,且胎儿已临近三月。”

  众人皆是惊诧不已。

  连太后都不安了起来,连忙问桃音:“你们伺候旖妃日常,难道连旖妃她有身孕了都不知吗?!”

  桃音忙叩首请罪:“平日里多是心霈和皎露服饰小主儿日常。但小主儿这半个月的确是常常胸闷难受,平日稍微吃得鲜一些,便万般不适,吐个不止,但这段日子小主儿风寒缠身,咱们都以为是这个缘故。”

  皇帝情急斥责道:“那为什么不请太医?”

  这话问得桃音心中十分委屈,她垂泪道:“我们小主儿无端受冤禁足,又被裁撤了妃位的布置,连恒嫔娘娘都进不来永寿宫,又有哪个太医肯来永寿宫给小主儿医治!”

  太后长叹一声:“皇帝,虽然是底下的奴才不仔细,但也不能全怪她们。永寿宫禁足,旖妃牵扯进是非之中,难免被人忌惮,不愿意来也是人之常情。”她转身离去,哀然道:“皇帝,恒嫔,你们留下来陪陪旖妃吧。”

  目送着太后的背影渐渐远去,依月拜倒在皇帝身前:“皇上,即使舒和姐姐再有什么,如今坐着空月子也是万万再折腾不得了!还请皇上不要再把姐姐送进慎刑司!”

  皇帝扶了她起来,赞同道:“这是自然,一切都等旖妃养好身子再说。”

  依月趁着这个话头,继而道:“心霈和皎露也已经进了慎刑司好些日子了,何况她们也没说出来什么。还请皇上也准许她们出来,她们平日里就照顾姐姐,一定更为稳妥!”

  舒和转醒之时已是第二日清晨,她慢慢地睁开眼,看皇帝与依月守在床畔。恍惚之间思绪缱绻。

  皇帝立时察觉到了舒和的转醒,激动地唤道:“舒和,你醒了。”

  舒和嘴唇苍白,脸上毫无血色。依月见状,忙让桃音端了药过来,关切道:“姐姐,快喝药吧。喝了药才能早些好。”

  舒和企图挪动身子,可微微一侧却撕扯开伤口的疼痛,依月忙替她轻抚伤口,皇帝则将舒和轻轻地扶起,拥入怀中,接过药碗喂她喝药。

  舒和就着皇帝的手喝了一口,当下便闻出了这难言的气味,问道:“这是产后清除腹中残余的牛膝草乌汤,你们给我喝这个做什么?”

  皇帝与依月对视一眼,皆垂首默然。皇帝瞥见舒和惊惧不已的眼神,还是道:“舒和,你不知道,咱们又有了一个孩子。”

  如雷贯耳的话语令她怔了又怔,她挣扎着坐起来,瞳孔不自觉地打转,一切神色皆是透出她心底的不可置信,试探地问道:“那.......那这个孩子呢?”

  皇帝沉默不语,舀了一勺汤药递到舒和唇边,然而被舒和一手推开,乌黑的药汁溅在玉兰色的锦被上,晕出一圈圈深棕色的花朵。

  一瞬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的脑海里顿时闪过一个颠倒稚嫩的身影。那不曾有过的感觉,如霜似雪地打在她身上,她睁大了双眼,怒目圆睁:“孩子呢?!”

  是阵阵绞痛毫不留情地撕扯着舒和的心,她的愧恨油然而生,是身上的伤痛,更是心里的伤痛。

  为什么?为什么这偌大的天地间连一个孩子都容不下!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都小腹,想起了旻昐,想起了颖玥。

  慎刑司的种种刑法即使再痛苦不堪也并没有击垮她的意志,然而此刻,她再忍不住,如同魔怔了一般遏制不住,泪如雨下,凄厉地哭吼着。

  皇帝心痛地落下泪来,紧紧拥护着她:“舒和,你还有颖琦。”

  “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帝这轻声的话语,却比千斤重,揭开了舒和心中比死更痛苦的绝望。好似从前一切的情爱与岁月静好都烟消云散,再殷望的满腔热情,终究敌不过那飞来的横祸与四起的流言。再一次,将她的心,推入万丈深渊,甚至万劫不复的险地。

  舒和粲然一笑,瞬而五官的狰狞化作心如刀割的悲痛:“都是咱们的孩子,难道臣妾腹中的这个孩子,就命当该绝么!?”她继续铮铮道:“他本该和颖琦一样,高高兴兴的来这世上,为什么?为什么他什么都没做错,却要他走得这么痛苦!皇上你知道么?她们把铁漏斗塞进臣妾的嘴里,她们往臣妾腹中灌了好多水!她们还用铁锥一下一下地敲打臣妾的肚子,他就这么没了,臣妾的孩子就这么没了!”

  舒和的不可遏制的哭声如杜鹃啼血一般撕心裂肺,惊动了窗外檐下的燕子,带着新长出羽翼且稚嫩的幼鸟飞走。

  皇帝见舒和伤心得呕心抽肠,半分愤怒半分愧疚,他轻声而问:“舒和,朕很想问,为何你连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道?”

  舒和继续流下悲恸之泪,她以责怪的眼神望向皇帝:“臣妾怎么都不知道?皇上居然问臣妾怎么都不知道?”她冷笑一声,狠狠地剜着皇帝:“只因你们相信臣妾是毒害孝敏皇后的凶手,所以将臣妾禁足在永寿宫里。臣妾不适,不是没有让人去请太医,可请得动么?人人都避着臣妾,连依月也进不来,皇上居然问臣妾自己怎么不知道?”

  依月也忍不住愤怒:“太医院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敢去永寿宫给姐姐医治,连臣妾想踏足一步也被戍守宫门的侍卫阻拦。旖妃姐姐当时又染了风寒,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有孕的事。”

  舒和灰心地低下头,她再没有力气了,以极其平静的语气娓娓笑道:“臣妾自认为与皇上心意相通,惺惺相惜。所以即使臣妾屡屡被害,天象的事,巫蛊的事,还有几次徘徊在您和孝敏皇后之间的难堪,臣妾都设身处地的为皇上着想。可是您呢?您还不是一次次地无能为力,护不住臣妾?”

  皇帝愧疚地喉头酸楚,他想继续拥着舒和却被一把推开。

  舒和不满地抗拒着皇帝,冷然道:“皇上您走吧,臣妾现在只想依月陪着臣妾。”

  皇帝伤心地离去,不知走了多远,他的心既酸楚,更多的是空空的,他亦质疑自己,职责自己。此刻并没有一丝满足,而是无尽空虚,就连春晓的寒风扑面,对他此刻而言,无感,也无痛。

  舒和目送皇帝走后,紧紧地与依月拥抱在一起,泪涕横流。

  依月拍拍舒和的背,心疼道:“姐姐,我给你的醉肌麻络上,你为什么不用?”

  舒和气愤地摇头,颤动道:“我就是要感受这这些痛楚,只有痛得越清晰,我才能越清醒。她们今日害我的种种,来日,我必将万倍万倍的奉还!”

  余下的几日,便跟秋风扫落叶一样的过去了。心霈与皎露也在第二日被抬回了永寿宫,皇帝特意命太医给她们好好医治。舒和虽然在永寿宫坐着空月子,却因失势,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内务府的总管窦德贵每至永寿宫办差事时常常言语奚落,然而舒和是并不在意的。任由着日子的落寞与沧桑一点点侵蚀自己内心仅存的那份内期待。

  然而皇帝也是一样的,他不敢再踏足永寿宫,也再没翻过其他嫔妃的牌子。身为君王,他面对着自己这个万般心爱的女人,此刻除了心痛与自责,也别无他法。

  因为坐月子,那些事情太后暂且先按着不提。宫里的人其实个个人心浮动,却谁也不敢表现出来,露了神色,以免招来祸患。

  启祥宫内,璟愿伤感失意:“旖妃的孩子也没了,最近宫里的事一茬一茬,皇上也伤心坏了。本宫什么都做不了,唯愿皇上能够在日纾解心结,变回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而此刻,懽贵人与恬常在亦露着喜色前来请安。

  璟愿也有几日没见她们了,今日见到,索性将心中的疑惑一并问了出来:“本宫再问你们一次,那些事情到底是不是你们做的?”

  懽贵人眉眼一弯,含笑道:“嫔妾们能做什么呢?是旖妃自己心思歹毒,做了这么多恶事,如今她的孩子没了,也是报应。”

  璟愿轻哼一声,懒懒道:“就算真的事这样,那也是旖妃的错处,到底幼子无辜。”她又问道:“懽贵人,你的孩子本来就是保不住的,那日你在慈宁宫又何必惺惺作态做出那副模样?”

  懽贵人忙解释:“旖妃不知道嫔妾的孩子保不住,所以动了心思要害嫔妾的孩子。她既然自己撞上来,嫔妾何必不顺水推舟?反正她也是自作自受。”

  恬常在亦道:“只可恨旖妃现在坐着月子,太后又按着这些事不提,让她安安生生地住在永寿宫,倒是便宜她了呢!”

  娉兰帮衬道:“两位小主儿说的是,有旖妃这样的人在,宫里还会有更多的人和孩子折损在她手里,皇上那么喜欢孩子,还不被旖妃伤心死了?”

  璟愿两眼一斜,不满道:“那不成,旖妃既然真的如此作恶多端,那就不能再让这样的人侍奉在皇上身边。”

  娉兰送了恬常在和懽贵人出启祥宫,在隐蔽处便道:“这回的事做的极好,多谢两位小主儿”

  恬常在忙颔首,得意地笑道:“这次不仅扳倒了旖妃,也顺着把恩贵嫔拉下来,绝了她的希望。”

  懽贵人忙不迭道:“平时旖妃好生得意,四处张扬。这孝敏皇后崩逝后,旖妃会继立为后。咱们要是不扳倒她,由着她成为皇后,还会有宸妃娘娘和咱们的好日子过吗?”

  娉兰幸灾乐祸,忙道:“是啊,咱们宸妃娘娘固然做不了皇后,可一旦旖妃做了皇后,那就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不过如今幸好,旖妃,翻不了身了。”

  懽贵人微眯着眼,郑重道:“我在宫里待了这一年半载算是发现了,什么事儿都难以撼动旖妃的地位。但皇上和太后极其看重嫡长子旻昐,如若这大阿哥不在了,还是因为被旖妃所忌惮给害没的,你说,皇上和太后还会放过她吗?再加上数罪并发,旖妃必死无疑!”她恨声道:“还有我的孩子,小福贵留了这么久,终于派上用场了。”

  娉兰听得心潮起伏,不假思索道:“不错,即使咱们宸妃娘娘做不了皇后,可日后总归要调养好身子生下皇子成为太子的,有大阿哥在,反而多余。”

  恬常在的眼里衔了一丝阴毒:“还是懽贵人母家厉害,想方设法搜罗出那么多瓜尔佳府出来的银子。再加上一早就买通了那刘三喜,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呢?”

  懽贵人得意极了:“撷芳殿伺候的嬷嬷们都是出身寒微的,这些老嬷嬷把自己的命看得轻贱,一向是给了银子就办事儿。两千两的银子只是个引太后搜查入局的引子而已,那刘嬷嬷真正肯肝脑涂地的,是一万两银子保她祖宗三代一世的荣华富贵呢。”

  恬常在忙道:“只使银子还不能确保无碍,非得背后挟了她们的家人,就像挟持小福贵的父亲一样,以此作要挟,他们才会像哈巴狗儿似的乖乖听话呢。”

  娉兰满意道:“懽贵人母家在外有人,这件事自然是贵人出力不少。”她嘱托道:“宸妃娘娘总是优柔寡断,许多时候狠不下心来,这样的事就先别告诉娘娘了。两位小主儿这样尽心为着宸妃娘娘,娘娘一定惦念着你们的好。”

  懽贵人凝神一滞,话锋一转:“但现在太后不处置旖妃,想彻底拉下她,还得借些外力才行。”

  娉兰指了指后头的咸福宫,道:“恩贵嫔如今病着,什么都还不清楚。以她的脾性,若是知道了是旖妃害死了她的女儿,会如何呢?”

  “那怕是恨不得把旖妃千刀万剐吧!”

  而躲在不远处的惠子将一切都落入耳中,笑道:“这群蠢货,倒真是愿意上钩。”

  石原忙赔笑道:“这大清国有一句古话,叫‘鹬蚌相争,渔人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