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孝敏
作者:傅以棠.      更新:2022-06-06 19:14      字数:5723
  嘉熹二年四月二十二,皇后钮祜禄氏崩于永和宫,时年二十三。

  皇帝知道消息时尚在养心殿闭目养神,韩成着急忙慌的跌了进来,连浮沉亦不经意掉在了地上。他面色如蜡,带着哭腔:“皇上...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崩逝了。”

  随后,只听得宫内丧钟敲响,那悲壮之声响彻云霄,令人振聋发聩。

  皇帝的眼皮微微抽搐了一下,他只觉得脑袋中嗡鸣不已,天旋地转。明明昨夜他还见了皇后,还与她把多年未说开的话说开了,他可怜皇后,本想着她来日若能安分度日,也将会好好待她。

  他蓦地想起素华刚嫁与他时,也是一个满面春风,矜持文弱的女子。也想起了昔日里,素华安静地立在她身侧替他研磨,斟茶的模样,更想起了他每次去永和宫看望时,她总是换了他曾经称赞过她穿着好看的颜色的衣裳,满含期待的站在宫门口引颈盼望。

  皇帝的耳边浮现着她昨日向他哭诉的话语,是那样悲悯,低微,可怜。这挥之不去的声音与连绵不断的低沉丧钟之声交混在一起,令他心烦意乱,内心隐隐不安。

  明明再过几日,宫中画师按着规矩,便要为皇帝皇后共同画像了,可她还没来得及入画,就已撒手人寰。

  皇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踏出养心殿步入永和宫的。因为他还未下旨意,所以永和宫并未挂白戴缟,一如往常一样,是一座曾经住着失宠的女子,有着不见君日的暗淡痕迹的殿宇。

  伺候素华的掌事大太监常福迎了上来,极力忍住哀痛,禀告道:“皇上,今日早晨奴才带人给娘娘送早膳时,娘娘就已经崩逝了。皇后娘娘走得挺安详,穿着一身寻常女子的衣裳,脸上还带着笑。还有秋圆,奴才进正殿的时候,秋圆因为伤心过度也晕了过去。”

  皇帝听到“安详”二字,心中便如排山倒海一般难受,他酸涩地问道:“皇后为何突然就过身了?”

  常福难过得低下头:“娘娘在去岁就得了心悸之症,后来阿拜恭大人卒了,三公主也夭折,自己也受您申饬,接二连三地身子便越熬越差。禁足的这些日子,娘娘又成日伤神,茶饭不思,接连又害了几场风寒也不肯喝药,还常常午夜梦魇惊醒,一来二去地便伤了身子体如败絮,如今恐怕是再也撑不住了,就崩逝了。”

  皇帝默不作声,只是缓缓地踏进殿内,看她安静地躺在榻上,瘦骨嶙峋,面色煞白,眼角还挂着风干的泪痕,一如常年一样总是憔悴孤寂的。他一个人独自看了一会,陪了她一会儿,便背过身离开了。

  这一夜,皇帝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太后漏夜前来,关切地问道:“煜祺,你我母子连心,哀家知道你睡不着,但也不得不过来问问你,钮祜禄氏的丧仪该如何处置?”

  皇帝披着一袭薄暖罩,昏暗的烛火摇曳在殿内,衬得他干枯的唇泛起淡淡微白:“钮祜禄氏她...素华她终究做下了那些事,她朋扇朝廷,贿赂臣子企图谋求太子之位,也是她害得颐嫔再不能生育。可是儿子......”

  “可是你也对她心怀有愧对吧。”太后拨动着手中的金丝楠木佛珠,缓缓道:“她走到今天这一步,做这些事,哀家冷眼瞧着也觉得她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她虽然有过失,可皇帝你自己心里也明白,她如今这般情形,也并非不是没有你的缘由啊。”

  皇帝低下头,沉默无言。

  太后喟然叹息:“皇后啊,就是太在意了。在意你的心意,在意钮祜禄氏族的荣誉,在意嫡子,在意后位。这人啊,一旦抓住了某些东西,尝到了甜头,便会不顾一切牢牢拽紧,不肯放手。从潜邸到后宫,皇后过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全都是因为你对她过于疏离。你想想,她安排女子窥探你的心意是为了什么?作为发妻,连自己夫君的心意都不能亲身体会,连你的真心她也不能得到分毫,只能日日去揣度,去猜测,又怎么能够真正安心呢?哀家知道她惶恐,惶恐你对她若即若离,惶恐你因为专宠旖妃而威胁到她的地位,她的儿子。哀家也不是没有提醒过你,要你善待她,如若你听了哀家的话进去,对她做到的有对旖妃的十中之一,她又何至于此啊?”

  太后的字字句句都说得让皇帝无以辩驳,他知道内心的答案就是自己钟情舒和,不喜欢素华,可他如今内心满是愧疚,是一种酿成伤害后却无力补救的自责,他只能闷闷道:“儿子知道。毕竟皇后也为儿子生下了旻昐与颖琳,若当时儿子好好安抚她而非责怪她,颖琳也不会难产夭折。”

  太后漫然道:“是啊,也得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她也为你生了一儿一女呢。何况颐嫔不能生育了她自己也不大在意,她是哀家的亲侄女,她的余生哀家自然会好好护着她。再者说皇后做的那些事到底也兜在了后宫里头,没有捅到前朝去,她的丧仪若不隆重大办,难免会惹人非议,以至前朝后宫不能安宁。”

  皇帝连连点头,郑重其事:“儿子明日一早便会传旨下去,大行皇后新丧,援引先帝孝肃皇后旧例置办,让天下之人为皇后发丧。至于她的谥号儿子也想了想,不必让内阁拟定,儿子给她定了‘敏’字为谥号,取敏隽博慧之意,以此聊表心意。”

  太后站起身,笑了笑:“茶水都凉透了,用余火再温一温,只是聊胜于无了。”

  第二日,皇帝便颁召,追谥大行皇后钮祜禄氏为孝敏皇后。

  谥文曰:璇宫笃祉。芝函永焕于千秋。彤管扬辉。蕙问丕彰于万国。纪鸾帏之淑范。申锡彝章。晋凤綍之徽称。用光简策。聿宣令誉。载表芳规。惟皇后赋质端醇。褆躬恪慎。慈惠协珩璜之则。夙秉渊心。斋庄树宫阃之型咸钦玉度。欢承萱殿。襄定省以无违。位正椒庭。赞旰宵而罔懈。课成劳于茧馆。节俭常先觇佳。瑞于麟徵。恩勤并著。综平生之懿行。莫罄揄扬。播寰宇之休声。宜垂久远。爱为孝而敬为孝。实基百行之原。受克全而归克全。允系六宫之望。爰遵懋典。俾永嘉名。兹以册宝谥曰孝敏皇后。于戏。溯颐养之婉愉。思深维则。备坤元之柔顺。善已兼赅。锦轴瑶编。炳丹青而有耀。金章银钮。荣竹帛而流芬。默鉴追怀。式昭奕禩。

  又令旖妃瓜尔佳氏全权治理大行皇后丧仪。随后,便辍朝七日,还讣告在外文武官员,军民人等照京师治丧。命各省文武官员从奉旨之日开始,摘除冠上的红缨,齐集公所,哭临三日,百日内不准剃头;后宫女眷及宫外福晋命妇皆摘珥珰,穿素缟。民间亦是停止音乐嫁娶,天下臣民一律为国母故世而服丧。

  皇帝在第二日晨便前往永和宫孝敏皇后灵前祭酒,极尽哀思。

  连依月亦不禁感叹道:“皇后娘娘生前惹恼了皇上,可是身后皇上还是给足了她颜面。皇上钦定敏字给她作为谥号,我怎么看着这谥号极其讽刺啊,皇后娘娘庸庸碌碌一辈子,几时聪敏过了?”

  舒和揉了揉跪得酸痛定膝盖,凝神道:“许是皇上对孝敏皇后的期许与愧疚之意吧。”

  待到丧仪初次祭仪礼成后,舒和便来到永和宫偏殿,将一碗鸡丝银耳粥奉到皇帝面前:“皇上昨日一夜未眠,今早又赶着过来参加祭礼。臣妾看您眼圈里都有血丝了,您可得注意好身子,别太劳累了。”

  皇帝牵她坐到自己身侧,喝了几口粥后觉得胃暖了不少,便关切道:“朕倒是没什么,只是舒和你,主持操办丧仪之事还吃得消么?这事情繁琐复杂,要是累了别硬撑着。”

  舒和捻起帕子替皇帝擦去嘴边的油迹子,婉声道:“臣妾呢,一向身子健壮,这点辛苦对臣妾来说算不得什么。臣妾担心的是皇上,顾着前朝的事又顾着后宫,臣妾怕您缓不过来,所以尽力分担着后宫的事也是应该的。”

  皇帝有些许欣慰:“旁人一个个都是向朕索取,只有你才是真正令朕温暖的一盅暖汤。”他顿声道:“对了,毓贵嫔有孕不能长久跪着服丧行礼,得让恒嫔多多照应着。”

  “恒嫔想到了这层,时时陪伴在毓贵嫔身侧。”舒和的目光突然黯淡了几分,有些悲悯道:“皇后娘娘这一走,倒是可怜了大阿哥,年纪小小的便失去了亲生母亲。臣妾怕他日后会遭人欺负轻视。”

  皇帝颇有感触,思忖道:“是啊,旻昐没了额娘,但他还占着嫡长子的名分。朕就是怕朝中或后宫有人看到了这一层,会对旻昐不利。幸好恩贵嫔是个正直的人,一直将旻昐视如己出,朕也总能安心些。”

  舒和垂下眼眸,轻叹了几声便道:“但愿旻昐能平安健康的长大,不要被这宫里的纷争给困扰了。”

  “你怎么了?”皇帝见她悄怆伤神,忍不住问道:“朕见你自从刚刚过来便闷闷不乐,可是有什么心事?”

  舒和想起素华,这个与她关系不甚密切,却相伴五载共侍一夫的女人,这个曾经也陷害过自己的女人,此刻已了却尘缘俗世,安安静静地穿戴着皇后规制的朝服朝冠躺在那里,想起了这些年的纷争扰乱,于她而言已经全部停止了。

  舒和的神色有些飘忽,如一脉悬浮风中久久不能落下的叶子:“怎么说也是是朝夕相伴五年的人,大殿上虽不是发自内心地真心为她哭泣,可人走了到底总是有几分伤怀的。臣妾也颇有唇亡齿寒之感。”

  皇帝听到“唇亡齿寒”这四个字,只觉得满心疑惑,有些无名的懊气涌上眉头:“朕的确是对孝敏皇后有愧,虽然不能再补偿可当下大办丧仪也是在尽力弥补。可你唇亡齿寒这四个字,朕却不懂了。”

  他追问道:“难道朕对你还不够好么?咱们的情份你也是知道的,朕一直视若珍宝,孝敏皇后远远不能比肩,朕待你也从未和六宫的女子一样过,便是宸妃对朕情深,朕也只在意与你的伉俪之情。如今孝敏皇后驾鹤西去,你怎么觉得唇亡齿寒了呢?”

  舒和抬起头注视着皇帝的眼眸,手不由自主地拉过皇帝的手紧紧握着:“臣妾在想,孝敏皇后这辈子也是痴情于皇上,陪伴皇上左右即使过着斜倚薰笼坐到明的日子对着皇上也从来没有怨言。臣妾觉得,臣妾待皇上的心和孝敏皇后待您的心是一样的,都只不过是想与自己的夫君两心相许,惺惺相惜罢了。可到头来她却过得这样煎熬,盼了一辈子也都只是镜花水月,臣妾能胜过她的,无非就是正好皇上心中的那个人也只是臣妾罢了。臣妾想着,要是臣妾对皇上情深一片,可皇上心中的那个人并非是臣妾,臣妾的下场会不会落得跟素华一样?”

  皇帝握紧她的手到胸前,以笃定的口吻告诉她道:“舒和,你想多了,这天注定的缘分就是如此,没有那么多倘若。自古男子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可内心真正容得下的人,却始终都只有一个。唐太宗对长孙皇后是;明宪宗对万贵妃是;如今朕再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朕对你也是。这样的情感是不容推敲,不容质疑的,认定了便是一辈子了。”

  舒和一时无言,只是道:“臣妾知道了,皇上这么说臣妾也就安心了。只是皇上是整个后宫的皇上,臣妾却独得您真心相待,以至于别的对皇上有意的女子终日难安而深感愧疚而已。”

  “不要愧疚,朕不允许你对朕有一丝丝疑虑。”皇帝温沉道:“孝敏皇后走了,过去了便过去了,再怎么追忆也是惘然。所以舒和,从孝敏皇后崩逝的那一刻起朕就盼着,也盼着自己,盼着自己能许你一个正式的名分,让你能做朕的正妻,光明正大地与朕在一起。”

  舒和微微有些不安,面色凝重道:“孝敏皇后新丧,现下说这些也不适宜,皇上还是别急着说这样的话。”

  永和宫抄手游廊内,惠子正慢慢悠悠地走着,她抚着自己微隆的小腹,抱怨道:“行了一上午的哀礼,人都快跪晕了。幸好恒嫔懂医术,照料正本宫身边,否则本宫这怀着身孕的,一日跪六七个时辰可真不敢跪。”

  石原奉承着道:“小主儿大喜,盼了这么久终于得偿所愿了。您又赶在孝敏皇后崩逝前封了贵嫔的位份,否则按着规矩,举哀期间行不了册封礼,得拖到三年丧期之后了。”她露着喜色道:“小主儿真是美艳俏丽,即使穿着缟服簪着白绢花也照样楚楚动人,闭月羞花。”

  “楚楚动人闭月羞花也有宸妃在前啊。”惠子打趣一句,又道:“只是可惜本宫即使生下皇子也做不了皇后的,这大清朝立后非得是满军旗出身,本宫只盼着能够凭借这份恩宠荣耀,做上皇贵妃的位份就好了。”

  石原探了探周遭环境,压低声线道:“小主儿,孝敏皇后崩逝,皇上迟早要立新后。这未来的皇后若是个像钮祜禄氏一样倒还好,可环顾皇上后宫备后的这些人,但凡有一个成为皇后了都对小主儿您长远谋算无益啊。”

  惠子若有所思,蹙眉道:“宫里的这些嫔妃,旖妃和恩贵嫔最有可能成为皇后,旖妃有皇上的宠爱来日若生下皇子更加不可一世。恩贵嫔么,本就出身高贵,如今还做了嫡长子的养母,来日凭借这个青云直上犹未可知。”她有些焦虑道:“得想个法子断了这两人的皇后之路才好,要是颐嫔或是懽贵人做皇后,那本宫以后的路可就顺畅多了。”

  “颐嫔再不能生育,懽贵人不过是个只会依附宸妃的草包,咱们是得想想法子让旖妃和恩贵嫔翻不了身。”

  正说着,只见懽贵人和恬常在朝自己走了过来,惠子示意石原噤声,立刻换了明媚的笑颜:“二位妹妹跪得久了也累了吧,是该多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懽贵人扶正了头上的发髻,懒懒道:“再辛苦也比不上毓贵嫔娘娘怀着皇子辛苦啊,这头三个月最为要紧,您可千万得仔细着。”

  惠子走到懽贵人跟前提她扯断缟服襟口上泛起的毛线,一边道:“多谢懽贵人关心,有旖妃姐姐和恒嫔照看着,想来也是无虞的。”她笑了笑:“瞧旖妃姐姐主持丧仪弄得有板有眼的,连外命妇都不停夸赞呢,想来这未来的皇后,非旖妃姐姐莫属了吧。”

  懽贵人面带惶然之色:“大行皇后才刚刚崩逝呢,这时候说什么立后不立后的话,仔细太后听去了要责罚咱们。”

  恬常在倒是不怕:“即使要立新后,也得立个咱们后宫敬服的吧,若是立旖妃为后,宸妃娘娘与嫔妾第一个不同意。”

  “呀,也是。”惠子睨着恬常在,打趣道:“宸妃娘娘与恬常在可都是和旖姐姐不睦的,只是这皇上立后全凭自己的心意罢了,哪里会管你们敬服不敬服呢?宸妃娘娘汉军旗出身,无论如何也做不了皇后,恬常在倒不如现在拉着宸妃娘娘去向旖姐姐低头示好,以免日后日子难过不是。”

  恬常在急了眼:“贵嫔娘娘说笑了,旖妃曾经可是不祥之躯,便是宸妃娘娘,也不会看着旖妃纵横六宫的。”

  惠子侧首,看着枝头几只黄莺婉转飞来飞去,漫不经心道:“哎,皇上和旖姐姐感情深厚,区区天象之说没皮没影的哪能困住她啊。再说了,恩贵嫔养着嫡子,没了旖姐姐还有恩贵嫔啊。除非是嫡子没了,恩贵嫔没了倚仗,这事儿呢又涉及姐姐,危及国事才能动摇她呢。”她手一扬:“嗨,别想了,我还要去给旖姐姐请安呢,也早日拜见这未来的中宫主子不是?”

  恬常在看着惠子远去的背影,与懽贵人对视一眼,忙往璟愿宫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