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湘沅
作者:傅以棠.      更新:2022-06-06 19:13      字数:8958
  延禧宫内,炭盆里火舌跳动,发出“哔啵”声响。懽贵人坐在小圆桌旁,惊惧地问道:“什么?我这一胎怀相不好?前些日子不都还好好的么?”

  高太医有些紧张,诚恳道:“懽小主儿的脉若葱叶中空,新血难安,您从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尚未调理好,此时并不是受孕的最佳时机。”

  懽贵人只觉得整个人都如虚浮着,她如破旧的风箱一般呼喝地喘息着:“高太医,可是我之前一直都是你调理的啊,前些日你还给我调配了一副新的安胎药,不都好好都么?”

  高太医局促不已,迟缓了片刻便道:“前些日子是因为小主儿的胎月份太小,看不出什么。如今已临近三月,胎儿快要成形,便知道了。小主儿若是不信,大可去问问别的太医。”

  懽贵人急切地握住高太医的手臂:“你只告诉我,我这胎能不能保住?”

  “这一胎若是悉心调养,再烧着艾,最多能保六个月,只是若真保到了六个月,胎儿死在腹中催不下来,那连小主儿的性命怕是都有危险。”

  懽贵人急得掉下泪来:“那真的没法子么?”

  “微臣实在已经尽力了。”

  懽贵人怔怔地瘫在凳子上,侧首问道:“那我日后还能再有身孕么?”

  “只要小主儿悉心调养,日后等身子恢复了,必能再怀上皇子。”

  懽贵人几同于无的颔首,神色空洞得一眼探不到尽头,她叹了口气:“那烦请高太医替我打点妥当,我自会去禀报皇上。”

  高太医倏地一抬眼,冷峻道:“其实小主儿这一胎也不必急着这一时催下来,只要是两个月以内都是无虞的。”

  “什么意思?”

  高太医低声道:“小主儿或许能用这个孩子做更大的用处,至于用在哪里,只能小主儿自己去想,自己去定夺。”

  高太医出了延禧宫,便在延禧宫外甬道上的拐角处见到了那个侍女。

  那侍女问道:“高太医,一切都妥了吧?”

  高太医笑得开怀,得意道:“我在安胎药里加了一味药材,使懽贵人肾气变弱,而且看着怀相不好。凭哪个太医再去给她诊治,只要没发现关窍,结果都一样。”

  那侍女笑着把一袋银子递到高太医手中,道:“高太医如此厉害,果真没负了我们小主儿的期望。”

  高太医环顾四周再无旁人,笑道:“替娘娘做事,自然一切替娘娘打点周到。”

  而彼时启祥宫寂静的如千年古刹。直到有个女子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

  “宸妃娘娘,您救救嫔妾吧。”那女子凄凄央求道。

  “懽贵人这是怎么了?你怀着皇子,一切不都顺风顺水么?还要本宫搭救什么?”

  懽贵人哭得梨花带雨,只是扯着璟愿的裙角苦苦求道:“今日有太医来给嫔妾瞧过了,说嫔妾有自娘胎里带来的弱症,肾气也弱,嫔妾的孩子最多只能保五个月啊。”

  恬常在惊道:“怎么会?我与你同在延禧宫,见你素日里都好好的啊。”

  璟愿亦有些不可置信:“可本宫瞧你之前的怀相不一直都好好的么?这太医可不可靠啊?”

  懽贵人趴在地上,哭得早已不成样子,她连连点头,巴巴儿道:“嫔妾找了几个太医来瞧了,都是这么说的。宸妃娘娘,怎么办啊?嫔妾的指望可都在这儿啊!”

  璟愿让侍女扶她起来坐下,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为难道:“既真的如太医所说那般,那你早日拿下这孩子,省得到时候让自己吃苦。”

  懽贵人低低啜泣着,神色忽地变得凌厉起来:“嫔妾觉得,既然这个孩子来到这个世间一场,嫔妾也不能辜负了她。若是这孩子能帮我们做些什么,也不枉他来这一场。”

  璟愿越听越明白,忙道:“你少拿孩子算计人,拿孩子做筹码这样伤阴鸷的事还是算了吧。”

  恬常在当即会意,试探道:“宸妃娘娘,懽贵人的话没说错,您可要好好想想,是谁一直压着咱们?是谁拐着皇上的心让您受了冷落?反正嫔妾一辈子都不会忘被她鞭打的那五十下。”

  璟愿迟疑不定,她皱着眉头:“做这事太伤天害理,咱们别做。”

  恬常在十分肯定:“娘娘您平时就是太心慈手软了,才由得旖妃风光到了今日。若是您等她哪日再生下皇子,便是想收拾她也难了。”

  懽贵人爱惜地抚着自己的肚子,垂着泪道:“孩子啊,额娘无能上下你对不住你。若是你能帮着额娘除了额娘和赫舍里族的心腹大患,你也算死得其所了。”

  璟愿有些畏怯,她目光涣散,语气漂浮道:“咱们若做了这样的事,那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恬常在十分坚定:“咱们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这皇上本该一心一意对您的,若不是旖妃,怎么会连您的生辰皇上都忘了?”

  懽贵人她话锋一转:“宸妃娘娘啊,旖妃可不是什么温顺的小绵羊,咱们若不加紧对付她,来日她为刀俎,我们就只能为她鱼肉了。”

  璟愿“咯”地一笑:“是么?难不成她还能拿本宮怎么样?她不敢!”

  懽贵人镇定下神色:“嫔妾是与旖妃相处过的,你们更是与她相处多年。她的心性嫔妾哪里能不知道呢,你们更不会不知道。娘娘您想啊,旖妃一向杀伐决断,若是她知道您有意与她分了皇上的恩宠,她会这么束手旁观?”

  娉兰亦道:“皇后母族败势,阿拜恭入狱,怕这也是旖妃和她阿玛一手策划的。目的就是拉下皇后,旖妃自己当皇后。若旖妃成了皇后,小主儿们与旖妃素来不睦,她定然不会放过咱们的。”

  懽贵人附和道:“是啊,何况有旖妃在,皇上点心思总在她那儿。。”

  “她多年来作威作福,本宫都不跟她计较。”她目光萧瑟起来:“但皇上是本宫唯一所愿,她绝不能夺走本宫的情爱。”

  恬常在忙道:“是是是,她就是个祸害。嫔妾知道她一向是个有仇必报的,指不定现在关起门来在费鬼心思谋划什么呢。娘娘您可不能容下她。”她诚恳道:“嫔妾愿侍奉娘娘左右,唯娘娘马首是瞻。”

  璟愿语气慢慢冷下来:“可即便如此,本宫若用尚未见天日的孩子去陷害旖妃,岂不成了跟她一样的。”她斩钉截铁道:“不成,这件事,咱们做不得。”

  如此,懽贵人与恬常在一行人见她如此决绝,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娉兰送着她们出了启祥宫,才道:“咱们小主儿总是心慈手软,可恬小主儿与懽小主儿千万不能手软啊!”

  恬常在颔首:“那是自然,我知道宸妃娘娘心里也动摇了,只是她自己不便动手,等着我们动手罢了。”

  懽贵人镇定道:“咱们先得在旖妃跟前儿插个人。”

  恬常在笑道:“我记得旖妃爱好吃食,总觉得自己小厨房的厨子做菜不合口味。听说御膳房新来了位四川的厨子,家里贫寒,据说他父亲曾是赫舍里府的杂役,还一直受着懽姐姐家的救济。”

  懽贵人惊了一惊:“有这样的事?我倒是不知道。”她不解道:“可那厨子未必合旖妃的口味。”

  恬常在轻媚一笑,望着懽贵人道:“合不合口味不要紧,只要能够进永寿宫当几日差不就好了。”

  到了十一月里天气转寒,紫禁城下了一场雪,那场雪是在一个寂静的夜晚,纷纷洒洒地落下。次日,一片银白装点着这个紫禁城。

  也不知是时光慢慢流逝亦或是再次的岁月静好安逸。舒和心境愈发开阔,也敛了些稚气。这波涛汹涌的后宫啊,总是那般由不得自己。琉璃瓦之下的是个个幽然悲怆的身影。如这傲人刺骨的雪,冰盈高贵却凉人指尖。

  这日,舒和含着惬意侧坐于养心殿。氤氲龙涎恍若一道白晕渲染。舒和绾的不过是个寻常如意二把发髻,也不过以景泰蓝珠蝶鸢尾花相饰,再斜斜插入一支绿松石挂落掐丝步摇随着琅琅清脆的笑声摇摇摆动。

  皇帝凝眸一动,随后又架了龙游云珠镀金碗中一块玉猪腰,慢慢嚼了几口不禁赞叹道:“这道什锦锅子做的极好,吃了暖胃,里头菜也新鲜,尤其这猪腰子!”

  皎露机灵,笑道:“回皇上,咱们永寿宫前几日新来了个四川的厨子,今日小主儿带来养心殿的菜品便是这位厨子做的。”说罢,她就着皇帝言语在舒和碗中添了一筷。

  舒和随意尝了尝就着皇帝言语打趣笑道:“臣妾许久没吃过川菜了,便留着他了。只不过总没有从前亲自在四川蜀地游玩时的那个味儿。”她掩着嘴笑道:“这猪腰子有和肾气之功效,皇上是该多吃。”

  皇帝乍然缓过,带着指着的语气却是含笑:“明着暗着拿朕寻乐子,朕的舒和愈发大胆了!”

  舒和一嘟嘴,侧过身去:“可不是么?皇上常顾后宫,自然有肾气失调之时,吃些猪腰子也好。民间有句老话,吃什么补什么。”

  皇帝特意起身捏了捏她的鼻尖,怪道:“若再笑朕,朕只当你全不关心朕,是要把朕望旁人宫里推,既如此,那朕也就不必再去你的永寿宫了。”

  舒和不正眼瞧皇帝,仿佛开偏了的梅花傲气却不失秀气:“皇上不来便不来罢。何必还要说与臣妾听,可见皇上在臣妾面前为人不实,欲擒故纵!”

  皇帝也不顾她,只是尝菜笑道:“快用膳,一会儿肚子饿了又怨怼朕一味只与你说话不关心你了。只是你倒晓得欲擒故纵?”

  舒和神气傲色,眼神灵动:“皇上只以为臣妾什么都不晓得吗?欲擒故纵本是兵法三十六计第十六计,逼则反兵,走则减势。紧随勿迫,累其气力,消其斗志,散而后擒,兵不血刃。后喻作男女之间唱反曲儿的法子。眼前便活生生一位呢。”

  皇帝不耐,趁舒和言语间便迅速夹了筷腰花塞进舒和口中:“叫你说朕!”

  舒和紧紧皱了皱眉头,辣的眼泪直流,气哼哼道:“皇上无赖!”

  “朕无赖也只对你无赖,何时见过朕对别人无赖?”

  舒和随后又夹了一筷**油鲍吃了口,以碎梅散月杏帕拭了唇边油迹,缓慢道:“听说大公主这几日身子抱恙,如今入了冬就更是受折磨了。”

  皇帝顿时生了几分爱意,颦眉道:“是。恩贵嫔为这事也操碎了心,日日有太医照看着也不管用。多半是娘胎里落下的病根子。”

  舒和满面惋惜,却如常平静:“可怜了公主,小小年纪便要受病痛折磨。”

  皇帝撂下手中把玩的麒麟白玉环珮,明黄的一线流苏斜斜洒在檀木龙纹黑桌上,宛如黑夜中细细垂垂划过流星。皇帝意味深长道:“那是朕的亲生骨肉,朕怎么能不心疼。每每看着恩贵嫔急的掉泪珠子,朕也会不自然的急的揪心。”

  皇帝闭目叹息一声,骤然又一转话锋:“说起颖玥,朕倒想起了恩贵嫔给颖玥做的那些蚕丝小袄子,上回朕去咸福宫,颖玥穿着小花袄有说有笑一口一句皇阿玛的叫的朕心都化了。”

  舒和笑的灿烂光辉,仿若是和煦的春光伴着丝丝甜蜜蜜的花香拂在面上:“咸福宫里头颖玥陪着恩贵嫔,永寿宫里颖琦陪着臣妾,咱们都不孤单。”

  皇帝会意一声,不觉露出一个慈祥饱满的笑容:“其实朕也喜欢公主一些,女儿家嘛,到底体贴顺心,小棉袄似的。其实阿哥也好,但这宫里的阿哥往往为了一些不该盼的太早的事物做出一些伦乱,伤天害理的事。所以还是公主好。”

  舒和答道:“是啊,臣妾的家中便只有臣妾和臣妾的妹妹两个女儿,臣妾入府之前总是帮着额娘做这做那,几个哥哥却是成日里寻着自己的乐子。连额娘有时想与几个哥哥说说话也得熬到深夜他们回来时。”

  皇帝一把搂过舒和在怀中,满带期望:“你阿玛额娘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是有福气。”他拍了拍舒和的肩膀,一点点零零碎碎的意味积攒在一起成了一种笃定更是坚定的期盼。就这样静了良久,才缓缓道:“朕总觉得朕的后宫总是少了些什么。”

  “皇上何出此言?”

  皇帝又道:“每每朕去咸福宫时恩贵嫔总是在哄着孩子,无心理睬朕。启祥宫更是,宸妃太过多愁善感,一不小心就招了她的眼泪;还有懽贵人,虽然人是温柔,可朕总觉得她心事重重,少了些生气。日子久了也有些倦,舒和,还是你最合朕心意。”

  舒和的眼眸微微晃动,如秋水映月,望而虽不如痴如醉,但也有七分动人明媚的姿色。舒和温婉道:“不是合不合心意,只是臣妾与皇上彼此之间多了几分信任,自然不论做什么都觉得是好的。”

  皇帝郑重点过头,如初开桃花微微灼红泛白的嘴唇扫过:“或许是这样。舒和,但愿咱们能彼此信任一生,永无相欺决裂之时。”

  舒和静静倚在皇帝温暖宽大的肩上,也并未再说什么。也没瞧着皇帝,就这样静静地出了神没。其实舒和也曾想过,金银灿灿之中真情难得,或许有一日,会形同陌路。一想到这,舒和便不在敢往下想,只是这样安安静静的恬然一笑。

  韩成打了个千儿通传道:“皇上,懽贵人过来请安了。”

  “让她进来吧。”

  才一眨眼,便见一个婀娜女子蹁跹若蝶而入,如常行过礼,便含笑道:“臣妾听说旖妃娘娘备了一桌子好菜在养心殿,臣妾可否自讨没趣地来讨个饭?”

  皇帝对着懽贵人满是温柔,拉过她的手细细抚摸,如抚摸一块极其珍视的白玉一般,关切道:“你有孕在身,外头大风大雪的来干什么?不过这是旖妃做东,得问问她愿不愿意了?”

  舒和嗔笑道:“皇上倒是会把这个烫山芋丢给臣妾。懽贵人既然来了,就一起用膳吧。”

  舒和见她一声胭脂红的蜀锦弹花芍药纹里裙,外头罩了袭浅蓝色雀金裘,隔着灵动雪光映衬下极是明艳动人,那份罕有的姿色,咄咄逼人的于此绽放。

  懽贵人淡淡望了眼舒和,又望着皇帝带着半是半是柔情半是醋意的意味:“多谢旖妃娘娘。今日臣妾打扰了皇上与旖妃娘娘,明日一定在延禧宫备下酒菜给两位赔不是。”

  皇帝见她楚楚的模样十分动人,便含笑夸赞道:“朕赏你的这身雀金裘你穿在身上很是好看!瞧这裁边上的织金灵鹫纹锦就极衬你的肤色。倒像是孔雀开屏一般。”

  这雀金裘是这金线和朱红、水粉、宝蓝、浅蓝、月白、明黄、墨绿、果绿、中绿、蓝绿、浅绛、白等十二种彩绒纬丝与孔雀线合织而成,懽贵人本就清丽,穿在身上便愈发楚楚动人。

  懽贵人自然笑的满面通红,打量着自己上下道:“皇上疼臣妾,臣妾知道。所以臣妾也格外挑了这罩子。人人都夸赞臣妾这雀金裘美丽,其实臣妾也觉得,皇上这么一说,倒真是在孔雀开屏呢。”

  舒和打趣道:“孔雀开屏多是雄孔雀,皇上您这是夸懽贵人还是逗趣懽贵人啊?”

  懽贵人回过神来,怨怼道:“若非旖妃娘娘告知,臣妾都不知道。皇上竟把臣妾比作公孔雀,真真是坏到骨子里了,险些要被皇上算计。”

  舒和又道:“皇上这般取笑于人,要好好补偿懽贵人呢。”

  皇帝特意吩咐着小太监添了两个炭盆,笑道:“说了这么多话,再不用膳菜就凉了。”

  懽贵人笑得潋滟如碎萍一般:“旖妃娘娘说的是,皇上定要好好补偿臣妾。”

  “好好好,是朕说错了话,你想要朕如何补偿你?”

  懽贵人明艳的绛唇浅浅虽话语晃动:“皇上今日晚上要来延禧宫看臣妾,不许来晚了也不许走的早了。”

  “朕答允你就是!”

  懽贵人看着这一桌子辣菜,便觉得十分生津,注目道:“这一桌子菜都这么腥辣,怕是四川来的厨子做的吧。臣妾看着越发地饿了。”

  舒和笑道:“的确是我宫里前些日子来的一个四川厨子,不过本宫瞧着他做菜也一般。”

  皇帝夹了一筷子虎皮鱼吃了,问道:“怎么你也爱吃辣么?”

  懽贵人点点头:“臣妾总惦记着辣味,又觉得延禧宫小厨房做的不够辣呢。”

  舒和亦道:“看你这样子这么爱吃辣,倒和本宫怀公主的时候一样,怕不也是个公主吧?皇上刚才还说喜欢公主呢。”

  懽贵人低下头羞涩道:“皇上,若是个公主你会不会不喜欢?”

  “怎么会?朕的孩子朕都喜欢。”

  懽贵人夹了一筷子鱼吃了,辣得眼泪直流,却赞不绝口道:“娘娘宫里这厨子就是好,这味儿够辣。”她连着吃了好些,用龙井漱了漱口,缓了缓道:“娘娘既然觉得这厨子做菜一般,不如拨了去嫔妾宫里怎么样?”

  舒和温然道:“自然可以。左右颖琦小,也吃不惯辣。”

  懽贵人谢过。皇帝又嘱咐舒和道:“再过十日便是皇额娘千秋了,皇后身子不好,这件事还得由你去操办,恒贵人也可以略略帮衬。”

  “是,臣妾一定不负皇上嘱托。”

  到了太后千秋哪日,便于乾清宫举行太后寿宴。这样的日子,自然是极其隆重热闹的,殿内丝竹声乐不断,随之的还有皇帝的七弟礼亲王,八弟纯郡王,十弟勋郡王,及各福晋侧福晋诰命夫人,连皇后都勉强支撑着身子来了。

  歌舞升平作欢。皇后为首斟酒道:“臣妾等祝愿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如此一有表率,众嫔妃皆起身斟酒一如皇后所言。

  倒是太后尤自说道:“旁的不要紧,你们的心意哀家都知道。为皇帝,为大清绵延子嗣才是头个的都明白了么?”

  亦是由皇后率众嫔妃福身道:“臣妾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皇帝笑道:“皇额娘,今日的寿宴都是旖妃一手安排的,皇额娘可还满意么?”

  太后赞许地看了眼舒和,慈霭道:“旖妃精明能干,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条,哀家没什么不满意的。”

  舒和敬酒道:“原本是臣妾的分内之事,臣妾理应料理妥当,让太后见笑了。”

  皇后无精打采地坐在太后身侧,面上虽扑着粉,可蜡黄瘦削的脸使着脂粉好像浮起来的一般。奈何皇后本是病体,颧骨高高突出,远远瞧着一身明黄色的吉服像是架在身上一般。

  太后关切道:“皇后啊,这次寿宴本该是你安排,可你一直没精神旖妃这才帮忙。哀家知道你还在为三公主和你阿玛的事伤心,可你是中宫皇后,你若有所懈怠,底下的嫔妃难免更加松散。你若再这么萎靡不振,那便是你的不是了。”

  皇后略为尴尬,睁大了眼睛却仍然神色无华:“让皇额娘操心是儿臣的过失,儿臣一定会尽快调整好,不让皇额娘和皇上失望。”

  皇后试探地看了皇帝一样,皇帝却并未看她。她的眼神立即失落下去,太后迅疾地捕捉了,对皇帝道:“皇帝啊,你也好些日子没见你的皇后了,怎么见了面话也不说。”

  皇帝随意瞟了皇后一眼,冷冷道:“儿子看歌舞去了。”他问道:“皇后还好吧。”

  皇后心底颤动不已,颤声道:“臣妾……臣妾好。谢皇上关心。”

  紧接着的便是一应歌舞,也有皇帝兄弟之间行酒令。

  倒是毓嫔启唇道:“从前在王府的时候,咱们格格是不能进宫的,原以为宫里乐伎舞伎有什么不一样呢,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啊,还不如看戏班子呢!”

  恩贵嫔凤眼轻挑:“毓嫔才艺多,这南府的把戏自然比不上你。”

  璟愿含笑道:“太后,皇上。臣妾觉得这寻常歌舞都太过俗气,不如咱们看看别的吧。”

  娉兰一击掌,悄然之间,见一女子如初开荷莲亦如半云弯月。衣袂飘飘欲飞,右足为轴翩然若蝶。轻转,仿佛自空谷幽兰而出,将云月一揽云袖。金堂灿烂,伊人翩翩,回眸一笑百媚生。

  璟愿不禁赞叹:“此舞甚妙,皇上可喜欢么?”

  皇帝并不如璟愿预料的那般沉醉其然,只是道:“盛宴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纻。这舞虽跳得不俗,却总感觉少了些情致。”

  只见这女子盈盈生动,步蹀躞:“臣妾给皇上,太后,皇后,请安,皇上万福金安,祝愿太长娘娘安康顺遂,长乐未央!”

  皇帝仔细打量,才道:“原是洁答应。这绿幺舞的精妙之处在于其轻灵飘逸,而过度追寻求飘逸的技艺而少了情致,也是索然无味。”

  洁答应颇为尴尬,连懽贵人都道:“洁答应的舞艺何人能及?可皇上却还能挑出不好来,可见皇上才是英才,样样精通呢。”

  舒和蹙眉,又旋即一笑:“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臣妾倒觉得,洁答应的舞艺进益,跳成这个样子不错了。”

  太后有些不满:“好了,洁答应且先更衣吧!”

  洁答应这才讪讪退了下去,太后又道:“先帝在时,哀家曾和先帝一同欣赏西洋的乐器,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倒是有些想了。皇帝可愿意陪着哀家一同欣赏欣赏?”

  翩然缓步走出一女子。她站在明月清辉处,端着小提琴,玉指纤纤按着琴弦,时而似幽山里的秋谭水落的声音一般清脆,时而又似晴天里的月亮一样没有杂云相遮,重音时就仿佛别无杂声的山中的水涛声,连绵起的乐声就像有山谷的回声一样绵绵。

  女子停弓,皇帝已是如痴如醉。连纯郡王亦道:“这样好的琴声,若凄兰醉玉,扣人心弦。前者一舞比之,比不得,比不得呀!”

  璟愿大为不满,只碎语道:“这西洋来的乐器也只有洋人弹奏,我大清女子拉奏这琴是否不伦不类?”

  舒和笑道:“我倒觉得颇有意趣呢。”

  皇帝深深震撼:“朕听出来了,拉奏的这一曲是我中国的古曲《寒松》,可白雪乱纤手,绿水清虚意。钟期久已没,世上无知音。你便这样愁无知音么?”

  那女子以白纱掩面:“伯牙绝弦思钟子期。知音难寻,臣女不悠然哉。”

  太后笑道:“琴声唯美,湘沅,还掩面干什么?”

  这女子才轻扯白纱,如缕轻风飘散,众人一望,皆张口瞠目赞叹不已。那女子清丽出尘,犹如一支冰天雪地里傲雪凌霜的白梅,眉目见亦斥着冰冷冷的肃然之气。虽是肃然,可一颦一笑间又宛若冰雪消融,似乎是不容于世的清冽又仿佛是从仙境里走出来的一般

  皇帝惊叹不已:“这位姑娘,朕好像在哪里见过。”

  太后笑意浓浓:“皇帝你忘了,这是你湘沅妹妹啊,小时候她进宫的时候你们一起玩过的。”

  倒是舒和先语:“湘沅格格原是太后娘娘的侄女。”

  皇帝拉过她藕段凝脂似的玉手,轻笑,又道:“朕记得湘沅妹妹住在湖湘之地,这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紫禁城?累不累?”

  湘沅并不看皇帝,语气凛然如冰霜,透着傲然之气:“谢皇上关心,不累。”

  皇帝又道:“湘沅!你这名字倒稀奇。”

  太后缓缓道:“湘沅出身南方湘水洞庭湖畔岳阳,处湘江沅水之地,故你舅舅给她拟此名。”

  皇帝望着太后笑道:“说来皇额娘的家乡也在这洞庭湖畔的湘水之地呢。”

  太后又道:“皇帝既然刚才知道了湘沅没有知音,那皇帝便做湘沅的知音吧。”

  皇帝当即会意,无奈地望了舒和一眼,回过头轻抚富察氏湘沅面庞,旋即道:“尚可!朕亦欢喜。那便封富察氏为贵人,赐封号‘颐’,居住在西六宫的长春宫吧,离慈宁宫也近。”

  湘沅眉头一皱,冷淡道:“臣女谢皇上圣恩。”

  懽贵人笑道:“颐贵人如今是皇上的嫔妃了,该自称臣妾了。”

  皇后头个卖乖道:“恭贺皇上喜得佳人。恭喜颐贵人。”

  如此一来,除夕家宴便是于璟愿,恬常在,洁答应而言寥寥无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