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继位
作者:傅以棠.      更新:2022-06-06 19:12      字数:5360
  云雾冥冥,宫里的夜寂静而又让人望而生畏。这般仇恨算计着,不经意间,竟过去了二十五载。

  养心殿外的妃嫔除几个年长稳重的旧人,余数都是年轻俏丽,打扮娇俏的二八少女。她们虽年轻可人,青春貌美,可此刻,一想到皇帝驾崩后自己余生守寡,孤苦无依,便哭得梨花带雨,让人疼惜万分。

  跪在前头一个年长些的嫔妃总算忍不住,侧过身朝后头几个娇滴滴的低位嫔妃,伴着深沉的口吻训斥道:“皇上还没如何呢,你们便先急着哭了起来,这样诅咒皇上,若是宜皇贵妃知道了少不得有你们好受的。”

  如此,便再无人敢明着伤神,只是以羡慕的神色回眸望一眼殿外年轻健壮,如若冉冉升起朝阳的皇子们身后年龄相仿,同样青春娇俏的福晋格格。

  最为出挑的,便是皇帝与宜皇贵妃所诞下的皇五子,爱新觉罗煜祺身后的两位侧福晋。

  自煜祺闯入她房的那夜起,舒和便再也没跟他说过话。便是平时碰了面,舒和也总要绕着走。起初煜祺还低下头去跟她赔不是,碰了几次冷壁后觉得恼怒不已,索性也怄气不与舒和讲话。

  月光绰绰下,紫禁城内玉兰暗香浮动,舒和动了动鼻翼,很快露出一个饱满的微笑:“璟愿妹妹一贯身子娇弱,总爱有事没事到王爷和皇贵妃面前无病呻吟,好像这般矫情着能多得王爷几分关照似的,怎么今儿不跟皇贵妃告假一声,说自己身子不适,让王爷来怜惜你呢?”

  自入府后,舒和与林侧福晋都是得宠的,算得上是平分春色。可煜祺总偏袒舒和多一些,林璟愿出身大族,虽看着纤瘦柔弱,谈吐间亦是梨花带雨,可难免心高气傲,为此总与舒和不大和睦,言语间也多有龃龉。

  林璟愿静静地跪在舒和旁侧,亦不抬头,只是语意轻盈,唯恐惊破了这夜晚的寂静:“舒和妹妹说笑了,圣躬欠安,我怎么敢不来守着。”

  她的声音缠缠绵绵的,气若游丝。林璟愿很清丽,更是美艳,是如冰天雪地的那般清寒迫人,摒弃烟尘。她不可方物,格外瘦长娇弱,一颦一笑皆如弱柳扶风。舒和见她眉不描而黛,却透着一股凛冽的傲然之气,唇不点而红,面不扑而胜雪。却又透出些许病态的虚弱气息,似那三月初刚结花苞粉桃,清瘦而明艳,一阵微风便能吹倒。

  舒和一贯是不喜林璟愿的做派的,从前在府中也是针尖对麦芒。舒和见她跪在地上时常摇晃,十分支撑不住,仿佛即刻就要倒了似的,她轻哼一声,立直了身子睥着她道:“这才跪了多久?你少这般惺惺作态,我便最瞧不得你这娇矜做作的样,若是矫情就去王爷和皇贵妃那儿。”

  璟愿面色煞白,却犹如一缕烟尘,纵然美得梨花带雨却缥缈虚然,她清冷冷道:“你若是看不惯大可跪在前头或后头,同是侧福晋,你何必在这作威作福,颐指气使的。”

  舒和也不正眼瞧她,看着一壶皓月,骄傲道:“你以为你倚仗宗室之女的出身,是皇亲贵胄,又入府封了侧福晋便能与我平起平坐了?”她顿了顿,扭着手上的绢子戏谑道:“你再怎么高贵也是个汉军旗出身,即便皇上说满汉一家,可这面上和里子里还是不一样的。”她说罢更是得意,笑道:“我可是满军镶黄旗的出身,是上三旗里的首旗,你,只不过是正黄旗罢了。”

  璟愿忍不住咳嗽两声,眼里泛着烟冷目光,她在不经意间微微侧首,冷然一笑:“舒和妹妹总是这般厉害,如今皇上病在养心殿里头,妹妹满口家室门楣的,可不知道妹妹想的是什么,动的是什么心思呢?”

  舒和一耳听着,十分不屑:“我动什么心思?可没你想的多。你从前在府里总闹那些有的没的把戏,不就是想让王爷成日里陪着你哄着你么?”她眉头一动,凑在璟愿耳旁压低了声线:“说句大不敬的,眼下时局已定。我今儿听了消息,说内务府在悄悄预备着慈宁宫的修葺和皇太后朝服的制作了,听说那身量,可是照着皇贵妃的来的,你知道什么意思吧。”

  璟愿一惊,还是将那瞬间的惊诧换作一丝柔和的笑意:“舒和妹妹慎言。”

  舒和睨着她,昂然道:“心里有个底儿就是了。日后若真有那日,咱们同是侧福晋,可我的出身还有我阿玛在朝中的地位都高于你,尊卑上下,你可要好好掂量了。”

  却听身后一女声带着闷闷的语气传了过来。“怎么本宫还没来,有些人就按捺不住了?”

  舒和吓得顿时花容失色,前头跪着的妃嫔与各皇子格格见了更是赶忙请安:“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皇贵妃正眼也不瞧舒和,只是踏着地砖,带着侍女回春从她身畔走过。

  皇贵妃不过四十的年纪,因保养得宜,脸上丝毫不见岁月来过的痕迹,一样尊贵万千,端然生华。一袭靛青色缂丝牡丹织云锦旗装穿在身上,仿佛是带着尘封已久的隐隐悲痛。

  舒和见皇贵妃的花盆底从自己手边走过时,鞋面上缀下的紫英碧玺珠穗泛着淡淡的光,她吓得一哆嗦,连连低下了头。皇贵妃走进正殿,慢悠悠道:“如今皇上龙体不安,本宫怎么能万福金安?更不意有的人,趁此机会,兴风作浪。”

  另一位高位嫔妃站起身转动着手中的楠木佛珠,劝道:“有的人不安分,不检点,皇贵妃娘娘叫人拖走发落就是了,不必动气,只是如今皇上在暖阁养病,过于血腥怕是无益,还请皇贵妃从轻发落。”

  皇贵妃淡淡地一笑:“还能有谁。不过是本宫儿子的那个好侧福晋罢了。”她朝舒和深深一剜,凌厉道:“平日里你在府里闹事拔尖儿也就罢了,总想着你也应该知道规矩分得清时候,不想现在生起一些不该有的心思,那么本宫倒要问问,瓜尔佳索图伦是怎么教女儿的。”

  舒和惊慌失措,却见煜祺朝自己递眼色,心下明白,便连连叩首请罪:“妾身该死,妾身罪该万死,还请皇贵妃饶恕妾身这一回吧。”

  煜祺眉心一皱,赶忙求情道:“额娘,舒和素日里的确是言行不当,但请额娘看在儿子的份上,让儿子与福晋回府再好好教导吧。”

  煜祺因跪在前头,说罢便转头看着舒和,心中一阵阵隐痛。舒和叩在地砖上不敢抬头,心下浮起一丝丝暖意。

  素华看着煜祺紧张的脸色,忙道:“是啊额娘,儿臣刚生下旻昐不久,身子尚未完全恢复,所以也没好好教导府里的人,是儿臣的过错,还请额娘恕罪,待皇阿玛痊愈后儿臣回府再好好训导。”

  依月跪在舒和与乌雅黛央后头,见状亦急切道:“是啊皇贵妃娘娘,舒姐姐定是无心之失,请娘娘恕罪。”

  皇贵妃狠狠地剜着舒和,这个侧福晋,这个儿媳,她早就听闻舒和总是搅得自己儿子府里不安宁,她象征性地颔首,“再出什么岔子,本宫杀了她也不为过。既如此,那就先让诚妃出来歇歇,本宫进去侍奉皇上。”

  皇贵妃走进暖阁时,阁内烛光灿烂曳曳,她颔首示意正侍奉其侧的诚妃退去,回首看着皇帝泛白干燥的唇,行礼如常。

  皇帝喘息着笑了两声便咳嗽不止,皇贵妃用帕子给皇帝擦拭,却见猩红一团血如同夏日凌霄夹着痰染在浅金色的帕子上。她并无过多的惊异,只是道:“皇上又咳出血了。”

  皇帝转头朝里,并不愿意待见她,只是沉默着坐在榻上,不予理会。

  皇贵妃喉头酸涩至极,牙齿如打冷颤一般颤抖着,她压制住心底的恨意,“皇上还是这样厌弃臣妾么?”

  皇帝冷笑一声,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再过不久,你就是万人之上的皇太后,还来在意朕做什么?”

  “皇太后?”皇贵妃笑笑:“看来皇上属意煜祺继承大统。”她向前走了两步,坐在榻边,俯下身子贴在皇帝耳边,一字一顿道:“臣妾这皇太后,怕是等皇上龙驭殡天后一同追封吧。皇上!”

  皇帝转过头,瞳孔直溜溜地转着震惊不已,胸口已如排山倒海,生生喘不过气来。

  皇贵妃正起了身子,冷笑一声:“皇上是要效仿汉武帝的杀母立子,想要杀了臣妾?”她长吁一声,叹了口气,同样保持着应有的端庄:“只可惜不能遂皇上的心愿了,正大光明牌匾下的密诏已经被臣妾修改。皇上驾崩后,臣妾,会一切安康。好好颐养天年。”

  皇帝连连摇头,又怒又闷:“你,你在朕身边安排了人!”

  “自然了,皇上最信任的首领太监陆庆安,入宫净身之前受恩于臣妾母族富察氏,臣妾认识他比皇上还早呢。若不是皇上自己听了臣妾的举荐,臣妾这些年做事如何会顺风顺水,一路无阻。”

  她深深望着皇帝,怔了片刻,泪水如珠断线潸然落下,她喃喃道:“朕深感时日无多,自朕身后,皇五子煜祺人品贵重,贤孝恭悫,可自朕以后继承帝位。但其生母皇贵妃富察氏,朕深感其贪恋皇权,心思叵测,故自朕身后,赐自尽,追谥孝宜皇后。”她再忍不住,泪水如决堤洪水汹涌漫出:“皇上!这是您的密诏啊。臣妾真心真意对您,您就这样处心积虑地想处死臣妾,就这样容不得臣妾活着!”

  皇帝挣扎着起身,伸手抚摸她鬓边哭湿的发丝,酸涩道:“皇贵妃,你在朕身边伺候多年,想必朕的脾性你也能揣测几分。这些年朕的疑虑,你不会不知道吧?”

  “若鲤么?”皇贵妃霍地挥开了他的手,冷然道:“的确是臣妾做的不错,就连她的儿子煜祐也是臣妾做的。”

  皇帝恨得怒无可遏,想着伸手就给皇贵妃一巴掌,奈何疾病缠身,本就是虚透了的人,还未落在她脸上就已倒了下去。皇帝大口喘息着,厉声道:“好!做得极好!你就不怕若鲤地下魂魄难安么!”

  皇贵妃抬起头,看着窗外射下的几缕光线:“臣妾此生唯一对不住的便是若鲤,等臣妾百年之后到了地底下,臣妾自会请罪。”她回头,目光如刀刃一般刮在皇帝身上:“皇上不能怪臣妾心狠,是皇上您自己害死了若鲤。”

  皇帝积蓄已久的愧疚终于在此刻溃散,眼角沁出一行浊泪:“是朕对不住若鲤,没能好好保护她,是朕,优柔寡断,轻信于人,受了妇人的算计。”他的声音昏沉而嘶哑,如一脉干透了的枯叶。“若鲤最大的错处,便是不该有你这个恩深意重,却又背叛她的姐妹!”

  “不!皇上您错了!”皇贵妃声嘶力竭地喊着:“皇上,臣妾不叫皇贵妃,也不叫宜妃,宜贵人。臣妾叫如妤,富察如妤啊。可是您从来没有唤过臣妾的闺名,您的陪伴,您的真心可曾给过臣妾一点点啊?您的真心,您的臂膀从来都是给若鲤的,您何尝想到过臣妾?”

  皇帝一时无言,只是讷讷地看着她几近疯癫的姿态。

  皇贵妃哭的累了,瘫坐在地上。泪水滴落在滚金翻云毯上,晕染出一片褐色的花晕。她静静地望着皇帝的眼眸,唇角勾起一道优美的弧线,一如她昔年入宫之时那样,笑得灿烂。皇贵妃摇摇头,叹道:“皇上,您不该这样对若鲤,爱之适足以害之。您更不该对臣妾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她自嘲地笑笑:“当年臣妾犯错,您把煜祺送去给若鲤抚养,害得臣妾与自己的亲生儿子疏离淡漠,这些,全怨皇上您一人!”

  皇帝大恸,失意地合上眼眸:“所以你要杀了若鲤与煜祐泄愤。”

  “这不是泄愤,臣妾只是讨回臣妾该有的东西。若不是若鲤薨逝,煜祐殇了,皇上您会把皇位传给臣妾的儿子么!”她目光坚定而愤恨:“既然臣妾得不到皇上的心,当然不愿意蜉蝣一生。那么,后位,荣华富贵,富察氏一族的满门荣耀,无论如何我都要守住。”

  夜来风疏吹动着阁内白玉珠帘作响,就这样两日静默了许久,相对无言,两两相望。

  良久,皇贵妃再次坐到皇帝身边,露出一个诡谲迷艳的笑容:“皇上,太医说您这状况怕是还要撑五六日呢。臣妾实在不忍心皇上还要经受病痛折磨。毕竟臣妾心系皇上,二十多年了,臣妾的情意,对您是如此之深。”

  皇帝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珠,惶恐地想要去抓榻边的黄带子,奈何已没了力气,只得连连摇头呼喊:“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来人!来人!”

  却无人应答,皇贵妃提起明黄龙纹被褥,一点一点贴近皇帝狰狞的面孔。皇帝本能地抗拒,惊得发不出声。皇贵妃下手极为迅速,不过片刻间,便使得皇帝的脸被被褥捂得严严实实,看着皇帝双腿颤抖挣扎,紧握着被角的手涔出层层冷汗,浸湿掌间细碎纹路,面容狰狞可怖。

  皇贵妃面上却如春日山间淡淡的雾霭,轻带笑意,慢慢道:“皇上,您就安息吧!您放心,臣妾会辅佐煜祺,让他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明君,绝不走了皇上的老路。”

  终于,一切又重归平静。皇贵妃的两行清泪再次汹涌地刷过面庞,冲刷掉层层脂粉。她掀开被褥,用手指探了探皇帝的鼻息,惨然失声。

  她溃散了内心最后一份坚定,将头躺在皇帝的怀里,喃喃道:“皇上,您别恨我,为了煜祺,我只能这么做。”

  众人不意皇贵妃是何时踏出养心殿暖阁的,只是在万籁俱寂中骤然看到皇贵妃面色沉重,以悲恸的哭声宣告众人:“皇上驾崩!”

  一时间合宫哀声大作,悲痛欲绝。皇贵妃她已无更多的思绪,如一副朽木,在层层华丽衣裳的包裹下,艰难的迈出步子,行到人群之中。

  宫中云板响彻云霄,璟愿一听,连忙哭倒在养心殿外。她哭得恰如梨花一枝春带雨,连嫡福晋钮祜禄素华亦被她感染,还是道:“璟愿妹妹伤心,切要注意身子。”

  舒和越瞧越厌恶,索性别过脸,望着跪在前面的一群嫔妃,即将成为太妃的女人哭得痛彻心扉。自己却硬生生也挤不出两滴眼泪来。

  舒和心下一时空空,思绪仿佛风中落叶漂浮不定。

  再次引起众人注意的是,皇帝的贴身太监陆庆安从“正大光明”牌匾下取出密诏宣读“大行皇帝立皇五子煜祺为皇太子,今大行皇帝龙驭殡天,请嗣皇帝正位。”

  一时人人惊叹,更多的是皇子们未能继位的失意。素华,舒和,璟愿与府邸的格格们更是忍着满腔喜悦。煜祺悲伤之余,强忍心中激动,只是以任重道远的气势接过旨意:“儿臣接旨,必克尽厥职,永固大清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