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服
作者:翟佰里      更新:2022-03-02 08:15      字数:6175
  钱芳心里头乱糟糟的, 这会儿也睡不着,干脆下了床:“我给你搓搓背。”

  “那感情好。”胡建邦一笑, 这些日子因为女儿的逝去围绕在身边的阴郁一扫而空,又回到以前的模样。

  钱芳只觉得鼻子酸的难受,眼角都湿了。

  她拿着丝瓜瓤,给他抹了香皂就细致的搓了起来。

  夫妻俩都没说话。

  等洗完澡上了床,胡建邦拿起蒲扇摇了摇,微凉的风扑在脸上,才吁了口气:“今天大伯娘的话你别放在心里,我压根没想过要过继胡家的人。”

  他以为钱芳是在为胡家人烦心。

  “不行。”

  反倒是钱芳的反应比较激烈:“我这身子本来就不争气,要是再不过继,日后我要是抢先走了,你该怎么办?”

  胡建邦压了压她的肩膀:“你先别激动。”

  钱芳抿了抿嘴, 她怎么可能不激动, 没给胡建邦多生几个孩子,是她心底的痛,她是真的害怕, 害怕老了胡建邦怪她怨她。

  “我不是说不过继了,只是不会过继胡家人。”胡家人在他离家求学的那段时间,对他父母还有妹妹做的一切,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那……”钱芳疑惑的抬起头。

  “你还记得常教授么?”

  “记得。”钱芳连忙点头。

  常教授是燕大物理系的教授, 是从国外求学回来的物理大拿, 那时候机械厂的技术员们为了攻克一个难题,特意将厂里的技术员送去燕大打杂, 顺便求学,可谓是良苦用心至极,那时候胡建邦就跟在老常后面, 学了不少有用的东西,只是……后来常教授因为海外关系被下放了,至今还没平反。

  这会儿胡建邦提到常教授,钱芳有种不好的预感。

  “常教授没了。”

  “怎么会。”钱芳捂住嘴巴,这下子是真的震惊到落泪。

  “当初他下放的时候,大儿子在部队没受波及,小儿子倒是跟着下放去了,常教授去了后,老大就把老二也弄进部队去了,可前两天才传来消息,说老大也牺牲了,他媳妇难产没了,孩子倒是活了下来。”

  钱芳觉得脑门子有点懵:“你是说,咱们过继那个孩子?”

  “不,咱们过继常家老二。”

  “可,可我记得,常教授还有个大闺女的啊,好像嫁的人家还不错。”

  胡建邦摇摇头,叹了口气:“宋家没了,常桂兰嫁的那个前几年就在珍宝岛没了,她又改嫁了,当初常教授一出事,她就断绝了关系,那女人就是个冷心绝情的,亲儿子都不放在心里,更何况这两个孩子呢?再说,都不是一个妈生的……”

  常教授家的官司钱芳只隐约听说过,这会儿再听也只剩下唏嘘了。

  “那孩子多大了?”

  “十九了。”

  “他怎么想的?”

  胡建邦抓住妻子的手揉了揉:“他就想要侄子平安顺遂的活着,他是个好孩子。”

  “只要他愿意,我没意见,只是他进了部队,纺织厂的工作……”说到这里,钱芳心里一动:“老胡,你觉得桂花家的绣儿如何?”

  “中午那姑娘?”

  胡建邦的脑海中瞬间蹦跶出一个古灵精怪的身影。

  “对啊,今天下午我去看桂花了,虽说工作给了闺女,但我看也不是真心的,那孩子进了屋就忙里忙外一刻不得闲,桂花满嘴说的都是被堵路上的老二,这老苏家这么多年,是一点都没变。”钱芳想到在苏家的所见所为就忍不住的和丈夫吐槽。

  胡建邦皱了皱眉,他对苏家倒不是很熟悉,但听妻子这样说,对苏家的观感就不大好了。

  “你想把干事的工作给苏家那丫头?”

  “是啊,她是高中生,性子也好,我瞧着挺不错的。”钱芳摇了摇扇子。

  胡建邦却没有钱芳那么单纯。

  他坐起来:“那丫头白天过来,该不会就为了你这工作吧。”

  “不可能。”

  钱芳想也不想的摇摇头:“厂里的决定是私下里跟我说的,除了我和厂里领导可没其他人知道,老苏家在厂里可没什么亲戚,而且绣儿还是知青刚回城,才进厂子几天,哪来的消息?”

  胡建邦听到这儿也觉得自己想多了。

  他摇摇头搓搓脸:“这些年真是被那些人给弄得草木皆兵的。”

  “小心无大错。”钱芳倒是没觉得哪里不对。

  说着,她又提到胡家大伯娘,嘴撇到下巴的抱怨道:“中午你大伯娘闹得这么厉害,要是知道我手里有个名额肯定还得闹,倒不如我去问问绣儿,让她进工会,到时候就算你把工作给胡家人,也不至于进去工会里。”

  “不给。”

  胡建邦坚决的摇摇头:“咱家的东西不给胡家人。”

  说着,他若有所思的搓了搓手指:“我记得周工的侄女也到年纪了,要是没工作就得下乡去,明天我问问周工家的侄女要不要这工作,要的话五百块钱卖了,咱们也存点养老钱。”

  钱芳点点头,对丈夫的提议并无意义。

  “对了,明天开始我吃食堂。”就在胡建邦快要睡着的时候,钱芳突然开口说道。

  胡建邦猛地一个激灵:“咋?”

  “中午回来太热了,你也去食堂吃吧,吃完了还能躺会儿。”

  可能睡懵了还没完全清醒,胡建邦揉揉脸:“真是太好了,你终于不做饭了……”

  钱芳:“……”

  她做饭很难吃么?

  第二天,钱芳就去找了苏锦绣。

  苏锦绣听到钱芳的来意有些意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既然钱芳不谈人情只谈交易,苏锦绣也立刻冷静了下来,将之前的小心思藏起来。

  “您要将干事的工作给我么?”

  “对,你是高中生,我女儿的工作工会保留着,我思来想去,觉得你很不错,想问问你愿不愿意换工?”

  她当然是愿意的。

  但是……

  苏锦绣低头搓搓手指:“需要给什么补偿么?我,我手里没多少钱,我的钱都交给我妈了。”

  钱芳愣了一下,她压根就没想到钱的事。

  “不要钱。”她摇摇头。

  “这怎么能行!”苏锦绣连忙摇头:“不行的,我不能占您便宜啊。”

  毕竟工会干事的工资可比一线工人高。

  “真不用。”

  钱芳没想到苏锦绣居然这么实诚,只觉得这丫头实在讨人喜欢,不由得打趣道:“你要实在过意不去,从明天起我也在食堂吃了,你每天中午陪我吃饭吧。”

  然后她就看见苏锦绣愣了一下,然后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

  “好,我从明天起陪您吃饭。”

  钱芳失笑。

  “以后我会一直陪你的。”苏锦绣走到钱芳旁边,伸手挽住她的胳膊。

  钱芳见她说的一脸认真,心里不由的又是一动。

  她觉得自己很是卑劣,从昨天起,心里就产生了一个不该有的想法。

  她自己的女儿没了,就想抢走别人的好女儿。

  可这份心思,从昨天苏锦绣的一声‘妈’后,就在她心底扎了根。

  趁热打铁,钱芳直接将苏锦绣拉去工会办工作交接。

  工会文干事是专门管人事的,他倒是没想到钱芳这么快就找到人接替工作,毕竟干事可是个好工作,现在这年头,谁家不为了个工作闹得不可开交的,他都做好准备接收一个啥都不懂的人了,就等人来了,再想办法把人调到车间去。

  “你是高中生?”文干事看了钱芳交上来的资料,倒是真有些惊讶了。

  苏锦绣倒是不紧张,落落大方的点头。

  “对,我上学上的早,后来还跳了级,下乡的时候十六岁,已经上高二了。”

  “还挺聪明。”

  苏锦绣昂首挺胸:“我有自信做好工会干事的工作。”

  “好好好,有信心就好。”文干事直接把手续办了。

  等拿着手续回到车间,苏锦绣平复好了心情,站回到机子前,明天她就要去工会上班了,今天她得站好最后一次班,钱芳回到隔壁机子,转过头看苏锦绣已经开始工作了,不由得更加满意了。

  而另一边,一对男女,抱着两个孩子,风尘仆仆的推开了苏家的大门。

  “妈,我回来啦。”

  苏锦国进了大门就扯着嗓子喊。

  正拿着扇子给两个孙子扇风的杨桂花猛地惊醒,连忙坐起身来,透过窗子看向院子里,就

  看见两个脏兮兮的大人抱着两个孩子。

  那个扯着嗓子喊得,可不就是自己的二儿子苏锦国么?

  “国子啊。”

  杨桂花扒着床边急急忙忙的想要下床,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激动。

  苏锦国听到声音,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跨,抱着大儿子小跑进杨桂花的房间:“妈,我回来了。”

  杨桂花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瘦了,也黑了,你这孩子,可把妈担心死了。”

  “我这不是没事嘛。”

  苏锦国笑着抓了抓头发,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身后招招手:“兰兰,你快进来。”

  姜美玉也不知是不是在外头受了气,回来后就开始找茬:“苏锦绣,你不上工也就算了,怎么还把房间搞的这么乱。”说着,就抬脚踢了地上的包袱一脚。

  “我在收拾东西。”苏锦绣连忙将包袱拉到自己这边来:“你说话就说话,能不动手动脚么?”

  “有这力气不上工,你折腾这些玩意儿?”

  “咋,我明天回城看望我妈,我收拾东西怎么了?”

  姜美玉想到苏锦绣前几天接到电报,说家里妈妈摔的很严重,一时间有些讪讪,可心里头那股子邪火依旧憋不住,狠狠的瞪了一眼苏锦绣,端着盆子拿着衣服就去了角房。

  又过了好一会儿,赵萍从外头进门,手里端着脸盆。

  “绣儿,付爱党同志说有事找你。”

  说着用凉水浸湿毛巾擦了把脸,这一天晒下来,脸上火辣辣的难受,这会儿冷水一洗,别提多舒坦了。

  苏锦绣眉心顿时皱了皱。

  “萍姐,你能陪我一起出去么?”

  “咋?”赵萍回头看她。

  “天晚了,这孤男寡女的,我怕别人误会。”

  “乡亲们是淳朴的,别把别人想的那么坏,我看是有些人挡不住一身的骚味,才怕被人误会,我说赵萍,我好心才愿意提醒你的,别人家哭两声,喊两句姐,就真把自己当人家姐了,说不定人家心里怎么想的呢。”冲了个快澡的姜美玉恰好回来,忍不住的阴阳怪气。

  “姜美玉,你给我闭嘴。”赵萍将手里的毛巾往脸盆里一摔。

  苏锦绣则立刻低下头:“萍姐,美玉姐这样我好害怕。”

  “怕啥,有的人自己心里不舒坦,就搅的别人也不安宁。”赵萍将苏锦绣拉到自己背后。

  姜美玉冷笑一声,背过身去拿了篦子开始通头发,村里很多人不爱干净,头上都生了虱子,姜美玉讲究,每晚都要通一通头发,就怕里面生一些不该有的小东西。

  “美玉姐,你怎么能这样说呢?”苏锦绣从赵萍身后探出头来,幽幽的说道:“你也知道我脑子笨,不像你这么聪明,心里头这么多弯弯绕绕的,我就是个直肠子。”

  姜美玉:“……”

  这话怎么让人听着这么生气呢?

  “直肠子好,直肠子才叫人喜欢,有的人肠子九曲十八弯的,看着就讨厌。”

  刚进门的于红手里还端着一杯凉茶:“去哪里?姐陪你去。”

  “谢谢你,于红姐。”

  苏锦绣眼睛一亮,连忙走到于红身边去。

  “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出个门还要人陪?”

  “我从小家教特别严,我妈说,好人家的姑娘天黑了不能随便出门。”

  “你妈说的对。”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渐行渐远。

  姜美玉心里头不痛快,也没吃晚饭,直接躺到床上背过身去睡了,只留下赵萍心烦气躁的,实在不想和姜美玉呆一个屋,就拿着衣服去洗澡,顺手又将衣服洗了,晾完衣服干脆拿着蒲扇凳子在院子里乘凉,反正是不回屋。

  苏锦绣和于红出了门,远远的就看见一个竹竿似的男人站在路口。

  见她们出来了,那男人连忙拎着篮子小跑过来:“苏知青。”

  苏锦绣语气很冷淡:“付爱党同志,你找我有事么?”

  “我,我听我爷说,你明天要回城?”付爱党紧张的搓搓自己的手腕,语气里满是小心翼翼。

  看看此时一脸敦厚中透着小紧张的男人,谁能想到他会先强娶原主,再打断她的腿,逼迫她生孩子呢?

  “是啊,我妈病的严重,我得回去看她。”

  “那你以后还会回来么?”

  苏锦绣诧异的看向他:“我们知识青年下乡,是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建设祖国来的,怎么可能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付爱党同志这样的思想可要不得。”

  付爱党得了准信,心里头松了口气。

  “回来就好,对了,这个给你。”付爱党拿着篮子,伸手就想往苏锦绣手里塞:“这是二十个鸡蛋,你带回去给你妈补身子去吧。”

  苏锦绣连忙后退一步。

  “不用了,我家在京市,火车要走两天呢,带鸡蛋不方便。”

  “可……”付爱党抓抓脑袋:“我奶那里还有我姑送来的麦乳精,我去给你拿。”

  “不用了,我东西都收拾好了。”

  苏锦绣又连忙拒绝:“你别拿东西来了,我不会收的。”

  说完,也不等付爱党说话,拉住旁边吃瓜的于红就回了知青院。

  付爱党拎着篮子,目送二人的离去,一直看了很久很久。

  “美玉姐睡了?”

  苏锦绣看见赵萍坐在门外,连忙凑过去,透过窗子能看见姜美玉的背影,小声的问道。

  “她心里头不痛快,今天和田寡妇吵起来了。”

  苏锦绣立刻做作的捂住嘴做惊讶状。

  姜美玉脾气不好,嘴巴更坏,她和谁吵起来苏锦绣都不觉得奇怪,但现在的她是个小仙女,得‘纯真’一点才行。

  “她说田寡妇克人,田寡妇骂她倒贴。”于红也拎着玉米皮编的凳子坐过来。

  “怎么可以这样……”

  感情是又提到付拥军了,怪不得回来针对她呢。

  “谁说不是呢,现在谁不笑话咱们知青院,算了,不说了。”赵萍叹了口气,情绪实在不高。

  “欸,你们知道么?今天牛棚那边闹起来了。”

  “嗯?”苏锦绣八卦的目光瞬间看向于红。

  于红抿了口凉茶:“有个臭老九也中暑了,他孙子去老钟叔那边求药,老钟叔没给。”

  苏锦绣愣了一下,瞬间想起那个头发遮住脸的瘦弱男人。

  原来是牛棚的么?

  怪不得脏兮兮的,还全身到处都是补丁。

  “后来怎么说的?”苏锦绣连忙追问道。

  “不知道,怕是只能熬着了,说起来以前也是老革命,只可惜思想有问题,只能下放接受再教育了。”于红倾下身子,捂住嘴巴神秘兮兮的说道:“据说那位以前的身份可不简单。”

  废话,下牛棚的有几个简单的。

  苏锦绣又想到那价值十个桃酥的药,想想日后牛棚的都会平反,只不知道可有这位大佬的一席之地。

  “这个臭老九叫什么于红姐知道么?”

  “不知道。”于红摇摇头:“知道那么多做啥啊,和咱们也没关系,不过我倒是听村长喊他孙子小宋啥的,约莫姓宋吧。”

  苏锦绣叹了口气,她那价值十个桃酥的药白送了。

  “牛棚的事咱们少掺和,对了绣儿,早上留给你的鸡蛋你吃了么?”赵萍听她们越聊越细,连忙开口转移话题。

  现在这情况复杂的很,要是被有心之人听见了,又是一场风波。

  苏锦绣从口袋里掏出鸡蛋:“没吃呢,想等萍姐回来一起吃。”

  说着,就速度极快的剥了壳,一分两半,不等赵萍反应,直接塞进她嘴里,剩下的一般则是把蛋黄和蛋清分开,自己吃了蛋清,蛋黄塞进了于红嘴里。

  “你吃就好了,还留给我们做什么?”赵萍无奈的用手指点了点苏锦绣的额头。

  干咽蛋黄的于红伸了伸脖子:“差点噎死我。”

  “蛋黄都堵不住你的嘴。”

  于红连忙喝了口凉茶:“还好我把茶缸带出来了。”

  “给我喝一口。”

  “喝完了给我冲一下。”

  “懒死你算了。”

  赵萍一口喝掉凉茶,起身就去水缸那边洗茶缸,正洗着呢,就看见对面男知青屋子的门开了,一个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叠东西。

  “锦绣。”温润的声音传了过来。

  苏锦绣立刻站起来:“顾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