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大雨
作者:棘坷      更新:2022-03-02 03:02      字数:4386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阴郁,秋风卷起掠过林之漠的衣袖发梢,鼻腔所嗅阵阵湿润,阴沉的氛围无不在按时着他,马上就要下雨了。

  不远处是几日前他亲手埋了心儿的地方,后来他又同白老来过,简单立了块的墓碑,当时白老眉间满是阴郁,口中嗫嚅着什么,声音很小听不完全,但林之漠大概猜得出来白老是担心白歆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他接不接受得了林之漠不知道,但白歆已经这么跪了近半个时辰,林之漠被拒绝靠近,只能站在一旁守着,起初白歆的嘴唇还在缓缓开合似在对着墓碑说话,后来他不再说话只歪曲着身体跪着,再后来许是实在累了,白歆素来笔直的脊背佝了下去,他垂着头,阴沉如雨水将至前的周遭气息。

  迎面而来的秋风愈渐冷而潮湿,林之漠缓步上前,假咳一声,说:“快下雨了,回罢”

  眼前的人没有动静,像是没听见他说话。林之漠又重复了一遍,白歆才缓慢地抬起头,眼神空乏地摇了摇头。

  “下次再来看心儿,听话”林之漠低身半跪,一手揽过白歆肩膀另一手握住他的上臂想扶他起来,但白歆把胳膊从林之漠手里抽了出来,扭动肩头甩开林之漠伸过来的手臂。

  “知道你不好受,可就要下雨了,起码回去避避雨”

  “林将军回吧,我留在这就好”

  “白歆,我知道你怪我。可没办法,晚了一步,来不及了。”林之漠叹气,那夜待他赶到,心儿已经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浑身尽是鞭伤,他突出匪徒的重围上前去救,孩子的身体却都已经僵硬冰冷了,“他爹与人结怨,仇家雇那帮人杀尽他一家老小,命中注定的劫难”

  “命中注定……”白歆缓缓开口,声音苦涩沙哑,“你是说,这孩子就该死吗?”

  白歆话中带刺,林之漠鼻息沉重,应道:“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白歆双目紧闭,仰面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我不该让她一个人出去,不该让你带着我这个拖累去救人”

  “后悔也……”

  “也无济于事了,可是、可是”白歆咬紧腮帮,像是在竭力忍着什么,“这孩子太可怜了”

  “我知道……”

  “你不知道”

  忽听一声炸雷,还没来得及反应,大滴大滴的急雨就下来了。

  “快起来,这雨要大”

  林之漠再次要扶,却被白歆又一次甩开

  “你走,我不走”

  林之漠闷着声去搂白歆的腰,他却像个顽劣胡闹的孩童一样,非得要挣脱林之漠不可

  “雨太大,别闹了”林之漠使劲箍住白歆的腰一使力把他提了起来,万没料到白歆唯一完好的右腿往他身上用力一踢,好不容易站起的两人一同摔倒在地

  “白歆!”不过是白歆挣扎的工夫已是大雨如注,林之漠爬起来,抹去满脸的雨水,顺带着也抹去了自己所剩无几的耐心,“我戍边打仗,兄弟们死死伤伤,也不见有谁悲痛欲绝成你这样!”

  “心儿不一样”白歆的衣衫被瓢泼大雨浸湿紧贴着单薄的身躯,轮廓分明的骨架一览无余,看他一人在泥泞中坐不起来,林之漠一把将他拉起

  “她与你非亲非故,同情归同情,好歹有个度吧。见谁都觉可怜,你当自己是圣人?”

  “心儿无依无靠,在我身边才没刚出一月却又惨死在坏人刀下,失去亲人的痛苦你懂吗?没有寄托的孤独你懂吗?少充理智了,你这个蠢货!”他的姿势十分诡异,一条腿的膝盖颤抖地支撑着整个人的重量,他的残肢压在林之漠的胸上,头用力地扬着

  “我在劝你,你才是蠢货!”林之漠一把揪住白歆的后领把他半提了起来,“生死有命,心儿逃不过这一劫,就算这次救了她,只要她仇家不放过便还有第二次第三次,你以为你能护得住她?”

  “护不护得住不是你说了算!”

  头顶电闪雷鸣,寒风吹卷得林之漠的心一阵狂躁,他一手钳住白歆右臂短小的残肢,“怎么护,你告诉我怎么护?”

  大雨滂沱,眼前的人歪斜着跪坐,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被雨水洗刷的双眼瞪得通红,“我若是再有一条腿,当日定不需你救人,更不容你堂而皇之地说教!”

  白歆的话让林之漠的心如霎时被剜去一块痛得无法呼吸,他后悔一气之下提到白歆的残躯,所谓的说教也只是因为心疼他,白歆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怎就无论如何也懂不了呢。

  “哎!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成吗?”

  白歆的面容霎时垮了几分,像是被林之漠忽然软下来的态度怔住,或许他以为林之漠的脾气本该比这再大的

  “我浑身又冷又湿,当我求你,先回去行不行,回去你骂我冷血骂我无情都可以,雨停了你要来这里守心儿几天几夜我都不拦着。可现在雨太大了,我们都受不住”

  大雨滂沱,林之漠一遍又一遍地去擦白歆和自己脸上的雨水,待他终于若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林之漠只觉得松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口气。

  回去的路上雨渐渐转小,但因是雨天路上依旧不见行人,但在将要拐进白歆家的那条巷口却站了两个穿黑衣劲服的人,衣发已被雨水打湿,一看便是已在此停留许久。陆进延本能地察觉到一丝异样,放缓脚步正要靠近,一直未做声的白歆仰头道:“铁铺逼仄,若不打扰,去将军府上可好”

  林之漠早想着带白歆回自己府上洗个暖和热水澡的好生休息,既然白歆主动他不会拒绝,转了方向,但目光还停留在那两人身上,思量片刻方转回头去。

  下人们看见自家将军和白公子给大雨淋得透透的,烧水的赶紧烧水,拿干衣服的赶紧拿衣服,柳月端了火盆放进屋内,正想伺候更衣,看林之漠忙着亲自给白歆擦身换衣便知趣地在门外候着,直到热水烧好了才再敲门。

  白歆的身体并不宽,林之漠抱着他浸入木盆两人并不拥挤。拿湿了水的

  双手轻拭白歆的脸却总抹不去他眼底的那团阴霾。水已经足够热但眼前人的面庞依旧惨白,唯有那双在雾气熏蒸下的美目尽是通红。林之漠宽大的手掌捧着白歆的面颊,明明才过了一个白天,竟觉他已然憔悴了许多。

  拥他出浴擦身后,林之漠赶集给他严严实实地裹了一圈厚被子,自己则盘腿坐在床边为他擦干长发。吩咐厨房熬的姜汤送进来了,林之漠捧了过来,舀了一勺轻吹了吹,凑到白歆嘴边。如此喝了两口,许久未开口的白歆终于道:“别光顾我,你也喝”

  终于说话了,林之漠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些许,这才发现自己眉头拧了好久,“都是你的,我火力壮,无妨。”

  半碗下去白歆面色总算红润了些,他在被子里动了动身子,说“对不住,让你受累了”

  像是早就料到白歆会这么说,林之漠手上的动作并没停下,将勺子递到白歆嘴边

  “错本在我,何谈对不起”

  “你没错,是我。我什么都想做,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说到这儿,白歆眼神暗淡,也不张嘴喝下林之漠喂过来的姜汤了。林之漠默默把勺碗搁在一旁,手掌覆上白歆尚还微湿的头顶,轻拍了拍,柔声道:“若什么事都能让你这小铁匠做了,这世上还需要什么英雄?”

  白歆倏尓抬头,蹙眉

  “这次没当成你的英雄,还望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白歆没再说话,甚至都没点头摇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沉默良久才低着头笑了笑,轻轻浅浅的。

  “笑了就好”也不管白歆的是笑给自己还是给他,反正林之漠看他笑了心里就很舒坦,“不冷了吧,现在想睡吗?”

  “嗯”

  林之漠扶着白歆躺下,见林之漠掀开自己的被子,白歆弯着残臂缩在胸前,才刚与他对视一眼便躲闪了目光,林之漠见状,沉声轻笑,钻进被窝揽过他的脑袋对着额头亲了亲,道:“睡吧,今晚不动你”

  探头看了一会儿日暮降临的陌生街市,他关了客栈的窗,转身看向屋内,小姑娘坐在床边低头绞着手,绣花鞋的鞋头沾着些许泥土。他走上前去,摸了摸孩子吹弹可破的小脸蛋

  “累了?饿了?”对她,他总有用不完的温柔与耐心

  “哥哥,怡龄、怡龄想父皇、想回宫……”

  听得女孩稚气的话语,他恍然站起,却只见眼前刀光剑影,哭喊声从身后传来:“哥哥!哥哥救我……”

  “怡龄!怡龄!”

  白歆猛然睁眼

  “怡……”屋内桌上燃蜡的微弱火光让他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展动双肩,白歆看着从被中探出的只有一只残臂,盯紧了这唯一一截上肢,深吸一口气重重呼出,只是个梦啊,可他即便醒了也庆幸不起来,意识清醒,思绪却被梦魇如鬼怪般拉扯啃噬,回忆像是碎落在地的瓷盘,眼前尽是支离破碎,它们一片片都锋利得能刺得人鲜血直流。

  这个梦已经许久没再出现,为何偏偏挑了今日又来啃噬他脆弱疲乏的神经。

  林之漠也醒了,怀里的人明明入睡前还暖暖的,怎么夜里又冰凉了起来,他问:“白歆?你怎么了?”

  “我没事”

  “你哭了”

  背对着林之漠,白歆的声音毫无破绽,若不是他伸手去摸白歆的脸颊,绝对不会相信他竟已泪流满面。他扳过白歆的身体,解开自己的衣襟将他搂进怀里,林之漠的体温例来较高于常人,白歆低温的身体贴上他的肉体更觉寒凉。

  擦干他的满脸泪水,林之漠以最轻柔的语气问:“可是做梦触到什么你伤心事了?”

  白歆摇头,不说话,淡漠的面容让人不知道悲伤被他藏到了哪去,可眼泪却像不受他控制似的夺眶而出

  林之漠正欲抚摸他的额头,白歆却别过头用残臂蹭掉眼泪

  “我知道,你绝不是会轻易掉泪的人,一定是难受得狠了”

  怀里的人抿紧了嘴唇不肯做声,林之漠只得自己去猜:“心儿的事让你太自责了?做的噩梦?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欺负你了?”

  白歆一再摇头,林之漠顿了顿,只得继续猜测白歆到底怎么了,正沉吟着,怀中传来白歆压抑艰涩的声音,“心儿像我妹妹”

  “妹妹……?”林之漠蓦地愣住,他从不知道白老还有个女儿。忽然他周身一抖,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事。

  “是我没保护好她,她、她已经不在了……”像是绷得不能再紧的琴弦张力无存骤然断裂,耳畔传来强忍的呜咽声,每一次胸脯起伏白歆都在克制,可每一次他都难以压制喉咙深处传来的沉重与悲哀,林之漠亲耳听着那小声呜咽变为苦涩啜泣,他想噤声,却化作愈演愈烈的抽噎。白歆把脸埋在林之漠胸前,现下单衣已是一片湿凉。

  为什么白歆会在野外带一个陌生女孩回家,为什么会深夜照顾重病的她,为什么她被掳走后他会那么焦急地要一同去寻,为什么她的死让白歆在大雨里悲痛欲绝。所有的不解都有了原因,可他知道得太晚了。他的妹妹遇到了什么劫难林之漠不得而知,让他想起自己妹妹的心儿再次遇难,自责与悲痛砸在白歆残缺的身躯与受伤的灵魂上,此刻的白歆不再是那个如傲寒的清冷之人,他只是个有七情六欲会痛会哭的普通人。

  白歆的哭声入耳在林之漠脑中伸延,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寂静漆黑的雨夜,怀里也曾有这样一个人,他抽动着瘦弱的身躯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这如波涛般扑面袭来的熟悉感恍若隔世。

  霎时间一个大胆的猜想在脑中乍现,白歆不肯告诉他以前的事,可是因为那段过往无论于白歆还是于他都如一道狰狞的伤疤,揭开后是满目的鲜血淋漓。

  林之漠搂着白歆,像安抚孩童一样耐性柔声地轻怕他的脊背,白歆竟也用半长的残肢勾着他的臂膀,他心里一暖。

  “白歆,我发誓一定会把你照顾好,天地为鉴,日月可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