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下早朝，林之漠一人独自在后走着，忽然有人从后拍他的背，一回头竟然是太子，赶忙行礼

  “林将军在想事？”

  “ 没、没有”

  太子冷笑，“在背后叫你那么多声都不应，不是想事，那可就是林将军耳力太差了”

  林之漠蓦然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些许朝臣朝他投以异样的目光，看来太子的确是在他身后唤他多次，不然他一个御林军统领值不得文官们侧目。

  “白歆，我们之前见过吗？”

  “从未见过”

  后山黄昏下，白歆的回答那般笃定，一丝余地都不给林之漠留。那天林之漠把人安稳送回铁铺，没再找过白歆。他回答得太快了，斩钉截铁的样子反倒让林之漠放不下。

  “林将军——”太子拖长了音，林之漠这才恍悟他又走神了

  “在下听着！”

  太子叹气，“把刚才的话复述一遍”

  “这……”眼看着景亿的手攀上自己的胳膊，林之漠微微后撤，道：“太子殿下，大殿前，这样恐怕不太合适”

  “哦？”景亿饶有兴趣地扬扬眉，手中的棍杖咚咚笃了两下地，“那就去合适的地方”说罢松开了林之漠的手臂，跟身边的小太监低声说了几句，对林之漠邪魅一笑，“请林将军今晚去邀月酒楼一趟”

  林之漠看着景亿身着华服拄着手杖一瘸一拐的背影，无言地笑了。

  天快黑时林之漠起骑马到了就楼前，正巧前面的马车也听了下来，被下人扶着出来的人正是太子。

  景亿抬眼看看正欲下马的林之漠，抬起手杖指着天宿说：“不用下来了，抱我上去”

  景亿的意思林之漠大致明白，跳下马，一伸手将景亿的身子揽了过来，景亿随手把拐杖丢给下人，道：“你们都退下”

  待林之漠也上马后，景亿往后舒服地一靠，他的个子不高身体也单薄，轻而易举便窝进了林之漠宽阔的胸膛

  “出城”

  知道太子的影卫都会紧跟着，林之漠也放开了胆量，策马一路向城外奔去

  过了城门路渐变宽，景亿捏了一把林之漠的腰，“再快点”

  林之漠伸出双腿夹紧景亿的病腿，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身确保他坐稳后，快马扬鞭向着远处一片树林飞驰而去

  这是一片百年密林，高耸入天际的古木枝梢交错，在茫茫夜幕笼罩中，森林更显阴沉奇异。景亿出宫并不多，这般景象更是第一次见，新奇又感到一丝恐惧。一阵风过去，树叶簇簇作响，伴着四面间歇传来的空灵鸟鸣，怀中的人不自觉地侧身环住林之漠的脖子。

  “不远处有个温泉”林之漠凑近了景亿的耳根磨蹭，惹得耳边一阵轻笑

  雾气缭绕中二人被月光镀了一层银辉，水中景亿无力的左腿轻轻搭在林之漠腿上，他伸手去细细揉捏，感触那畸形的腿骨。白歆的残腿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一个想法忽然钻入林之漠的脑中，他闭上眼睛细细回想白歆空荡荡的长衫，回想那天在马上他若有若无地蹭的那截残肢。

  景亿移动着不大灵活的身子想要骑坐上来，林之漠却忽然听到不远处草动的声响，似是有人！

  他刚起身，只见头顶处三个黑影飞过。林之漠安抚了景亿，匆忙穿衣循声赶去

  扒开三个高大影卫，只见蜷缩在地的两人竟是白歆和一个年轻小伙子。

  看他们手无寸铁，林之漠说：“他们我认识，平民百姓，你们先去太子那吧，我打发他们走”

  林之漠看着影卫嗖嗖消失后，蹲下来询问

  “来这儿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看到自己和太子的事没有

  “林将军在做什么？”白歆不回答他的问题，倒反问起来

  林之漠斜着嘴角笑笑，“如你所见，做好事”

  白歆的目光骤然凛冽，他咬咬牙，别过头去说道：“别和这个人扯上关系”

  “什么？”林之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白歆是哪里来的胆量竟敢命令他，“你该不会是……吃醋了？”

  林之漠饶有兴致地凑近看他的脸，白歆忽然回过眼神，死死盯着林之漠，一双美丽的双目在暗夜中微光闪烁，薄唇咬得紧紧的，不肯作答

  林之漠有兴致得很，“问你呢？吃醋了？”

  白歆只重复那一句话，“别和这个人……”

  林之漠哈哈大笑，鼻息一嗤充满了不屑，“你是谁？我父兄？我娘子？还管起我来了”

  白歆呼吸沉重，想起身却因身上的伤而栽回地上，哐当一响，引起了林之漠的注意，林之漠往他身后的包袱里一模，这才发现是一把剑

  “还带武器来这儿？”他身残如此无法用剑，林之漠警觉地看向身边一直没说话的那人，一把揪住他的领子问：“你是谁？”

  “这是铁铺里的学徒，与我一同去北边山洞寻块好的磨

  石”白歆说着，林之漠不怎么听，径直去拔他身后的剑，借着月光凑近了看，才发现正是白歆为他打造的那把

  纵是林之漠再笨，也知道白歆和这个小伙子是为了他的剑而来，顿时有些后悔之前对他态度有些坏，便沉了沉气，问：“不是去北边吗，怎么在这”

  “洗澡”白歆咕哝了一句，“来错时候了”

  想来是他们二人出城忙活一天，来此非但碰见这场景不说，更是被三个影卫捉住，一顿拳打脚踢

  林之漠并不是不怜香惜玉之人，只是眼下他已经耗了些时间，再不回去太子那儿，怪罪下来可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说不定家人也要遭受责罚。林之漠拿出金疮药快速涂抹在白歆伤处，偶尔投向白歆一眼，却见他虽低垂着眼睛，眼底点点星光却是显而易见，林之漠叹了口气，把剩下的药给了同行的那个小伙子，二人一同扶着白歆起来。

  “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说不让我与那人有关系？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

  “那为什么拦着我，是不是多多少少对我……？”

  “林将军不应和那人扯上不清不白的关系；另外，我不喜欢林将军”

  说完这话，白歆才终于抬头直视林之漠。冰峰般的目光与他清秀的外表格格不入，林之漠伸手捏住他尖尖的下颌，想把他看得更清楚。

  明明拖着一具残破不堪的身体，却敢顶撞、敢反抗，好像看到他瘦削的身体里、逆来顺受的外表下，有一个真真正正的他。

  时间不允许林之漠再逗留，“事关皇室，刚才的事就当没看见”说罢，林之漠理了理白歆凌乱的头发，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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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护送太子回城后，林之漠没有回军营或自己府上，而是去了白大伯的铁铺。叫了好久的门，白大伯披衣来开，言白歆今夜还没回来，按临走前的说法，估计最早也要到明天晚上了。

  别过白大伯后，林之漠坐在马背上看着出城的方向，迟疑了片刻，中还是调转马头，冲城门奔去。

  白歆冰冷又倔强的眼神映刻在林之漠脑中，他那样坚决那样笃定，任谁都无法相信这是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人会说出来的话、摆出来的表情。凭林之漠的身子相貌还有他花花公子的脾性，曾经为他争风吃醋的人自然是有，但都太过轻浅聒噪了。也不清楚是白歆自知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资本去和景亿比较，还是另有隐情，他不吵不闹的反应反倒搅乱了林之漠毫无所谓的内心。

  这两个字，像是今夜落在林之漠心上一颗的种子，它在生根破土，林之漠拦也拦不住。

  林之漠纵马疾驰在荒郊野岭，影卫的工夫都不一般，下手没轻重，白歆那副样子实在让人不放心。哎，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白歆无端端出现在那儿，他受伤不是他林之漠造成的，他来这里找山泉淬火也是他自己情愿的，有个大小伙陪着他，更何况现在夜深人静，他就算是回到刚才相遇之地，又怎么找得到白歆。

  入夜的城郊寒风瑟瑟，林之漠顶着风快马加鞭抵达温泉附近，大喊几声，并没有人回应。看来早就走远了。

  月黑风高的夜晚，林之漠独自一人在野外，忽然觉得自己特别好笑——为了一个与他不相干的人，竟这般鬼使神差地找了回来。

  他对自己摇摇头，白歆又不是傻子，不可能一整个夜晚就守在方才的地方。林之漠拽了拽缰绳，正要调头回去，却见远处一簇火光。他慢慢靠近，把马栓好，一个人悄悄穿过树丛走近那团火光。

  果然是白歆。与他同行的小伙子已经躺倒睡着了，白歆靠在大树下，身体缩成一团，用脚夹着干粮塞进嘴里嚼。吃的是什么看不清楚，但应该硬邦邦的，因为白歆的腮帮鼓着，看起来嚼得非常用力。

  林之漠在顾花阁里见过只能用脚的身残之人以脚趾夹筷子，也在铁铺里亲眼见过白歆用脚使筷子，可他却没见过一个人吃得这么狼狈的模样。因为没有桌子可以把脚搭上，失去了另一条腿也不能让脚翘起来，白歆的身子躬得很低几乎贴在地上，若不细瞧根本不知道他是在吃东西。

  林之漠从小受的教育在告诉他，理应上前去帮助白歆，可他怎么帮？从白歆的脚趾里拿出那块干粮喂进他嘴里？叫醒那个睡熟了的伙计，让他们一同赶紧回京城？解开他的衣服再细瞧一眼白歆的伤？

  林之漠的脑中钻出了很多个可能的做法，可脚底下却在一步步地向后挪。他忽然很抵触，忽然很茫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貌若谪仙却又狼狈卑微得贴近了土地尘埃的人，不知道该给自己一个什么理由在这个时候闯入他的视线。帮他一把对林之漠而言轻而易举，可他清楚地明白，他若迈到那团火光照耀中，于白歆而言就是窘迫无助时的一根浮木，但他和他，关系离着亲近还差得老远。他是立过军功的将军，他风流倜傥率性无束，白歆的容貌再脱俗身体的残缺再诱人，他也不过是个总拒林之漠于千里之外的平民，冷淡又古怪，脆弱又倔强。

  发现找不到一个强有力的理由让自己靠近白歆，林之漠逃避似地离开了，上马飞奔，如同他赶来时那样疾驰。

  这个深夜他到底在做什么，他脑子里那些纷繁的情绪掺杂萦绕，他的冲动和他的迟疑，到底是为什么，冥冥之中似有缘由，可他偏偏怎么也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