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作者:败马刑徒      更新:2022-06-01 07:32      字数:3193
  周大郎却误以为她的焦急是害怕,把她搂进怀里,拍拍背:“没事,不用怕,村长说明天就去找县令。一晚上而已,他们不会下山来的。”

  周舟问:“他们是谁?”

  周大郎搔了搔额角:“山贼。”

  周舟长大了嘴,往周大郎的怀里缩了缩,小声问:“那些坏蛋在找裴勇?不会找到我们家来吧?”

  周大郎叹气:“不像是他们砍伤了裴小郎君,一伙儿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流民,身上衣裳都烂光了,哪来的刀砍人。”

  “山南西道的人罢。”

  周舟循声望去,见裴行俭斜倚在西屋门口,把他们方才的对话听了个全。

  他又偷听!周舟噘嘴,却忍不住问他:“你怎么知道是山南西道的人?”

  裴行俭道:“山南西道去岁夏秋之交暴雨成灾,尤其巴、蓬、阆、果、合五州受灾最为严重,民田尽毁,颗粒无收,遍地饿殍枕尸,逃荒的流民绵延出百里。”

  他形容得仔细,仿佛亲眼见过一般。

  周大郎嚯一声:“那他们从山南西道到我们这,可真是走了够远。”

  他们在剑南道北部的中心位置,得横穿大半个剑南道才能到他们这呢。

  裴行俭:“没有办法,流民太多了,各地都不愿接收。”

  周舟静静听着,此时突然开口问他:“你怎么知道得这样详细?”

  她的问题追根究底,打探了裴行俭的,其实颇有些冒犯。周大郎刚想圆场,就见裴行俭略作停顿,淡声回答了她:“去年初冬,我去过一趟阆州。”

  这下两人都很吃惊,他才十三岁,在那种要紧时候去灾区作甚?

  周舟张嘴还想问,周大郎及时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在她出声之前转移了话题:“裴小郎君怎么下床了?你身上伤重,该多加歇息才是。”

  这其实是个很无关紧要的问题,周大郎客套关心的一句,可裴行俭方才应对周舟的询问都没有什么明显的神色变化,听完周大郎的话,肉眼可见的表情一僵,局促地交换双脚换了个站姿,他看了周舟一眼。

  周舟这才发现,他的手臂一直刻意地挡在身后,好像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裴行俭别扭地转开视线,对周大郎道:“我不慎弄坏了你家的竹水筒,照原样重做了一个,不知能否以作赔偿。”

  周大郎闻言,下意识看向自家孩子。

  周舟心虚得很,低头对着手指,不敢跟他对视,一看就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小坏事。

  周大郎无奈道:“一个水筒罢了,裴小郎君何必这么客气。”

  但这水筒他既然已经做好,周大郎便没有推辞,只嘱咐道:“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坏就坏了,左右不过我们回来修一修。裴小郎君还是以自身为重,别为了这些小事儿加重伤势。”

  别管裴行俭究竟怎么想的,又是怎么做的,反正面对周大郎的嘱咐,他一脸真诚地应承了下来。

  和裴行俭说完话,周大郎走进厨屋。

  此时厨屋被一分为二,爹娘一个站在灶火前,一个坐在门口,互相用后脑勺对着彼此,谁都不搭理谁,空气中飘荡着一种让人大气不敢喘一声的紧张氛围。

  钱穗被卷入他们的缄默战争,很是手足无措,缩在角落里磨磨蹭蹭地分着裴行俭的饭菜。

  周大郎赶紧上前解救了她,三两下把晚饭盛出摆在饭桌上。

  周大郎:“爹,娘,都吃饭罢。”

  周舟哒哒哒小跑坐到钱穗旁边,觑着周根和于翠花的神情,没太敢咋呼。

  周根闷不吭声地站起身,端起他的饭碗,拿了俩馍,蹲去院子里吃了。

  周大郎喊道:“爹——”

  于翠花瞪他:“喊他干什么,他愿意去哪儿吃就去哪儿吃!跑去天上也不准喊他!”

  周大郎哪还敢说话。钱穗推了把周舟,把托盘交到她手上,朝外使了个眼色。托盘里除了有裴行俭的一份,还多放了一盘儿菜。

  周舟瞅着她娘,把自己的碗也放到了托盘上,然后举着托盘一溜烟跑了出去。

  裴行俭挺好奇的,“你爹你娘吵架了?”

  周舟叹气:“唉。那么大人了,还要吵架,真丢人。”

  裴行俭不经意道:“莫非因为我的事吵起来了?”

  周舟张口就怼他:“你?想什么呢?能不能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

  裴行俭:……行罢,他不配。

  送了裴行俭的饭,周舟一手端着菜盘,一手端着小碗,小心翼翼地去院子里找爹。

  她把菜放到两人中间,然后蹲到周根旁边。父女俩并排蹲在房檐底下,一起呼噜呼噜地喝着饭汤。

  厨屋里从饭桌的角度正好能把父女俩的背影尽收眼底。周大郎忐忑不安,斜眼瞄着于翠花的神色,怕她也骂周舟。

  但于翠花板着脸,自顾自地吃饭,就和没看见周舟在外头蹲着一样。

  周大郎和钱穗对视一眼,俩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看来他们只是吵架,没有当真大动肝火。

  外头父女俩可能是蹲着太累,这一顿吃得飞快,周舟碗里的饭已经喝完一半了。

  周根瞅瞅闺女,掰了半个馍递给她:“多吃干的,吃得多长得快。”

  周舟一口咬住馒头,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问:“爹,你和娘为什么吵架?”

  周根:“快吃你的,小孩子别问那么多大人的事儿。”

  周舟:“你和娘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怎么能不管自己的事儿呢。”

  周根笑了,一手把小闺女夹了起来:“那就等小舟儿长大了,爹再跟你说。”

  任周舟再甜言蜜语巧舌如簧地纠缠,他也绝口不提他和于翠花为什么吵架。

  可能是家里氛围不佳,周舟晚上睡得很不踏实,不知怎的,她深更半夜突然从梦里醒了过来。睁眼便看见于翠花静悄悄的,正摸黑爬下床。

  周舟:“娘,你去哪儿?”

  于翠花回头,手指比在唇前嘘了一声,气声道:“小舟儿怎么醒了?要解手?”

  周舟摇了摇头:“娘去哪儿?我跟娘一块。”说着,她抓了衣裳穿上,灵巧翻过周根下了床。

  于翠花怕吵醒周根,一时拿她没辙,只好带着她一起去厨屋。

  她点亮油灯,从橱子里取出平时家里极少吃用的精细白面,兑上一半蜀黍面,又从面口袋里掏出了珍藏的老面引子。

  周舟愣了,这是要做发面馍?

  农家平时吃的馍,说是馍,其实与窝头无异,是用黍子面掺和蜀黍面或者黄豆面做的,面团不经过发酵,刚蒸出来挺软,冷却后梆硬一个。

  在小周舟印象里,吃发面馍的频率几乎和吃肉有的一拼。

  主要是白面太精贵了。

  麦子一年种一季,费土费肥,一块良田不能连续两年种麦,以免耗空地力。

  所以普通人家平时一般仍以黍子、豆、蜀黍、荞麦为主食。米和白面,宴客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大把下锅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娘半夜偷偷起来蒸起白发面的馒头?

  周舟乖巧坐在一旁,给她娘递瓢递水,瞧着她娘把水一点点倒进面瓮,搅成面絮,下手把面絮揉成光亮的面团,又烧起一锅温热的水,将揉好的面团架进冒着水汽的大锅里发酵。

  做完这一切,于翠花终于坐下歇了口气。

  周舟偎到她身边,小脸趴在她温暖有力的大腿上,心里有些不安。

  周舟:“娘,馍是给谁蒸的呀?为什么要大晚上的蒸馍?”

  于翠花摸着女儿细密柔软的发丝,眸光温软成水:“这是为你爹和大哥蒸的干粮。你爹答应了村长,和你大哥一块去给县令当向导抓山贼。”

  周舟惶然无措,小声问:“为什么要让爹和哥哥去抓山贼,咱家没人当差,这差事凭啥轮到咱们家?而且,而且……”

  周舟想着理由,“而且我们要春耕了!县令不是说过,律法里有‘不夺民之农要时’的规矩吗?”

  于翠花抱住女儿,笑道:“我家小舟儿真聪明,县令大人就说过一次的话也都记住了。没办法,咱家承过村长家的恩情,你爹不能忘恩负义。村长说,能把他家牛借咱家用,不会耽误春耕的……”

  话是这样说的,可谈起这些,于翠花眼里闪烁的分明是抹不开的忧虑。

  周舟幼小的心灵升起对未来的不安,她紧紧抱着于翠花,从她身上汲取着源源不断的温暖。

  天色愈发浓黑,一豆火星在她和于翠花眼前摇晃,周舟在娘的怀抱里终究禁不住夜色的侵袭,抵抗不得地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爹和大哥,还有娘蒸好的馍都已经不见了。

  据说村长天没亮就赶去县里通知了县令。

  县令大人非常重视,立马率领几十衙役兵卒,拿上刀枪棍棒同村长返回周浦村,当即就准备入山。

  托县令大人的福,周根和周大郎父子甚至没来得及吃上一顿热乎的早饭。

  爹和大哥走了以后,周舟忧虑深重,托着下巴为他们的安全唉声叹气。

  裴行俭安慰她,说什么流民饿得骨瘦如柴,没有多少力气抵抗,而且她爹和大哥只是向导,县令不会安排他们冲在前面,顶多半月,就能平复流民,安然无恙地回家了。

  可话虽如此,他们在外,她该担心的还是忍不住担心呀。周舟这样想着,低落的心情并没有什么好转。

  裴行俭只好想办法转移她的注意力,不让她多想这些事。

  裴行俭:“你种的那个,什么泡儿,如何了?我怎么没见到它?”

  周舟一怔,才想起来这事,赶忙冲去了厨屋,查看她插下了两天的三月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