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姒裹垂首，却被夜綦臻察觉，他坚持挑起她的脸：“阿裹，我们谈谈。”

  盯着那深沉的眼睛，龙姒裹却不知要怎么启齿。

  男人也不急，俯身为脱下她鞋安置在侧，又取来厚厚的皮裘为她裹上，外面下着大雪，却也没了冷意，屋内的炉火偶尔发出噼啪地轻响，她渐渐感受到久违的暖。

  夜綦臻微阂上眼睛，他一夜未睡，从接到信报的恐慌，到不安焦虑，好不容易赶至西海却见不到她，又是刺骨的心慌，等了又等，等到她握着魔渊脊石一身魔气而回。

  他的阿裹，做事自有道理。

  “阿裹，你在那蓬莱海底看到了什么？北阴也知道一些事情对吗？”

  话罢，男人的眼神又深了一些。

  龙姒裹捏紧拳。她微微眯眸，有些话她根本无从说起。

  自己或许是魑魅还是魍魉吗？

  烟娆缔造了她，是将她用来压制为那些东西将来祸害世间的棋子吗？

  天域的门这时开了，洪荒的那些东西会鱼贯涌出，靠她那点骨血，够喂饱它们吗。

  怎么样才能封上那道门。

  “师父你知道么，魑魅魍魉本就是造物主为烟娆开辟阴阳山河的手，可是造物主最终根本没想留下它们。”

  睿智如夜綦臻一下子就领悟了她的话中意。

  若说，魑魅魍魉是造物者的棋子，那么阿裹，是不是又是烟娆布上的另一盘局。

  夜綦臻握紧龙姒裹的手，下意识的力度紧到龙姒裹都感到有丝疼。

  “那么阿裹，北阴为什么甘心把支撑魔渊亿万斯年的脊石给你，你和他做了什么交易？”

  室内，突然一片寂静，只有外头雪压树枝之声。龙姒裹看着他的眸光平整，四目相对之下，眼底也有泛红。

  一抹心酸始终萦绕于间。夜綦臻握紧了拳，久久凝着她。

  他知道她势必去拿什么去换了……

  夜綦臻看着眼前执意不愿开口的龙姒裹，心颤的甚至都要溢出声，他的目光再难掩伤痛之色，终于忍不住他展臂将她攘进怀里。

  夜綦臻垂首脸贴着她的脖颈，感受她脉搏的跳动。

  龙姒裹也微微偏过头，埋进在他的臂弯，借着摇曳的炉火看着他的背影。

  “和我回沧溟，或者我陪你回曌域。马上就是你及笄礼，再隔三月又是授荣大典。这回，我要全六界都看着。”

  时下悄悄的，四周太安静，龙姒裹盯着窗外的飘雪，眼底是深不见底的黑色。

  “阿裹，来年开春，我就向西海请婚。”

  女子松开男人衣摆，手有点颤抖。

  夜綦臻抬眼看住她，眼里闪过不轻易察觉的微妙底色。

  他只是侧身取过费时熬制一日的暖汤，吹了又吹，才拾着勺递到她跟前。

  “乖，这是沧溟月华花果，万年才结一颗，对你身体好。”

  眼前漂亮的女孩下意识蹙起了一双眉。

  夜綦臻点了点她鼻尖，笑了：“喝完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

  龙姒裹被夜綦臻像小时候一样抱在怀里，离开西海前，梦洄还笑着还将红绡黑曦蒙在她跟前。

  夜綦臻将她的头摁进自己的颈窝，龙姒裹环着他的肩，眼睛虽被蒙上，但那丝丝缕缕的雪还是会调皮绕过风篷的钻进她这里。

  直至眼前的灯火再也不是红绡黑曦能遮住的光亮，夜綦臻飞落在一处，看着眼前一切，勾唇轻道：“阿裹，睁开眼。”

  下一刻，龙姒裹飞快抽开红绡黑曦。

  这一刻，下一刻，无数的回忆碎片在脑海中撞击回响。

  这是——

  “千秋祭。”

  没错，这是人世间。

  ……

  “小姐小姐，他卖的葫芦好像没有太上老君的葫芦大呢。”柠愿边说边抬手画了个大大模样的葫芦的模样。

  有人向瑟瑟发抖的商贩丢下一锭银子，顺手摘下串糖葫芦递至龙姒裹跟前，一脸黑青，斥道：“你是土匪么!他欠你命么？买个糖葫芦恨不得把人给宰了。”

  是轩辕。

  “啊！快看，那个孔明灯突然飞高了。”白络盯着自己的孔明灯灿烂的笑了起来。

  “柠愿柠愿，你快看，是蒲公英，漫天都是粉色蒲公英！”沈容与拉着柠愿笑着穿梭在人群间。

  那样的烟火人间……

  尘封的回忆被眼前再熟悉不过的千帐灯唤醒，龙姒裹湿了眼眶，随即却又笑了起来。

  你们……都好吗？

  你们在那个永恒里，都好吗？

  冰冷的手此时被另一双温热的大手包裹，神光也被悄然抹去。夜綦臻握着龙姒裹的手，手掌翻转，十指紧扣，目光柔和地拉着她走出长廊，走进世间。

  是回忆里人间烟火的味道，有酒香，有饭香，还有一种专属东歌秋冬的花，只开在倾鸾城的花。

  眼前飘雪下的山水烟火，美的不可思议，夜綦臻牵着龙姒裹，走在一座桥上。

  “阿裹。”

  龙姒裹默默回过头，在雪下看着他。

  夜綦臻的目光胶着着她，每个眼神都裹着眷恋。

  这个女孩，似是岁月格外的怜惜。不论是灿烂美妙的少女，还是如今亭亭玉立的模样，她没戴神冠，长发如瀑垂在腰间，笑时，颊间婉婉一对梨涡隐现，明眸皓齿，方寸之间的容颜，美得刻骨。

  “从前只觉得你莽撞，做事不与我商量，叫我担心不已。如今，这样的人间，流光疏彩。谢谢你，阿裹。”他说的很慢很认真。

  你扛下的一世烽火，才有这样的和平。

  龙姒裹无声笑了起来，听他温醇如酒的声音，上前挽着他的臂，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男人的唇也不禁勾了起来，侧身亲她的发间。

  时光，终于让她云卷云舒地一般赶上他的岁月，定格了属于他们的无数的流年，命运到了尽头，竟还能让她如此刻般安静的站在他身旁，听他讲她的烽火连天，听她隔着时光的岁月，还能展露平静安好的笑颜。

  “相公相公，放灯的时辰到了，你快点。”

  身旁有一小娘子，手提着的一笼孔明灯，急匆匆的穿过他们身边。

  “不慌不慌，陛下与皇后娘娘还没到呢，木蓝，你等等我呀。”

  木蓝——

  龙姒裹飞速转身，寻着那消失的身影，提起衣裙就跑，心跳越来越快，脚步越来越急，只觉得口里尽是酸涩，直至赶到桥畔灯廊下，她看到那抹在回忆里决绝杀进敌阵的身影，终于停了脚步。

  ——木蓝，下辈子我们还做姐妹。

  “木蓝!”

  白衣的女子在灯火阑珊处回首。

  或许是人群里未有她认识的身影，那女子眨了眨眼睛，眼梢微微一抬，以为有了幻觉般笑了，又回身提着笔，在灯上落字。

  徒留龙姒裹泪落了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要与你们执念永恒的相依，我更希望，妄语当真，眼前这个叫木蓝的女子，是你……

  “阿裹，那场人间帝王棋，每个人都尽力了。所以这场故事，除了离别。更多的是尽力后的缅怀了。”

  夜綦臻站在她的身侧，悠悠的目光，望向远方的酣畅阑珊。

  龙姒裹指尖狠狠陷入掌心，眼角眉梢，满满是风与尘。

  “那时我不在你身边，不身临这段历史的笔墨深浅，但现在这个千秋祭，阿裹，我来陪你一起道别。”

  “我的阿裹，你背负了太多了，背负了太多人的生命了，所以你虔诚的想拼出他们期待的世间。

  那醉酒当歌且悲歌万里的时光，这一路，你身体承受了很多，它也辛苦了。

  你的心，也辛苦了。”

  夜綦臻心碎地低喃，摇首轻叹间，他也红了眼眶。

  阿裹，我原谅你了，我看到这个世间，我就原谅你了。

  天苍苍兮易水寒，战士身兮归波澜。

  我原谅你折了性命，豁了身体，执意与虔诚要去做的事了。

  “师父，你曾告诉我，战士战而胜，凯旋而归；战如不胜，决心裹尸以还。这乾坤朗朗，万里磅礴河山，哪怕结局来了，风催雨折，阿裹依旧报着必死决心，必胜信念去面对。”

  阿裹是西海的人，或许是这苍生最后的防线，我怎能退却。

  龙姒裹说着，侧眸看向他，所有的千言万语也只得说句——

  “对不起。”

  对不起，不能陪你走到结局。

  对不起，我没有第二次生命，我只是一个人甘愿为家国牺牲的平凡人。

  月落庭前，夜綦臻看着女子立在桥头，她默默的收回视线，瞭向远方，不知是被何事流连，她的目光像是寻山寻海，寻雪寻晴，寻着每时每日她执念的片宇间。

  广袖飘飘，欲临世去。

  夜綦臻抚上她的头，庄重的告诉她：“阿裹，只要江山还在，故人不远。”

  龙姒裹笑了，看在夜綦臻眼里，如新月清晕。

  她道：“明年这时候，师父还陪阿裹来看这千秋千帐灯好吗?”

  夜綦臻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走近她，擦掉她眼角流出的血丝，手转而捧起她的脸，吻落在她唇间，喉间不断哽咽，只用彼此听到的沙哑嗓音答：“阿裹，再想一想，关于嫁给我的事。”

  灼灼看他半晌，龙姒裹弯了嘴角：“那背我，我要去看灯。”

  ……

  灯火辉煌的夜市，连枝头都闪烁着琉璃烛灯，人走在其中，不自觉就会在身上打上各色斑驳的画影，孩童执着纸糊风筝在夜风里穿梭，面色红扑扑的叫人喜爱，身旁夜廊亭歇还有三俩好友为炉而坐，飘雪下热酒言欢，笑谈着江湖上的风雅趣事。

  轻舟泛过他们的身侧，轻笛悠扬，又是哪家女子留恋的情郎。

  夜綦臻轻咳浅笑，自觉走下石阶，躬身，龙姒裹蹦地一声就跳上他的背，手自然的环上他的肩，脸贴着他耳畔，男人好看的眉目此刻也舒展开来，侧身去亲她的鼻尖，抬步走进那千帐灯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