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关于商陆道长的传闻有很多, 他的故事被改编了一轮又一轮，不过无一例外全是歌颂，他们赞扬他以身殉道让世间迎来光明的精神。

  那话本多得数不胜数, 连带着商陆的画像也成了热卖, 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商陆道长的传奇人生。

  宁初对商陆了解很多，又了解不多。

  二人相识在山间水潭，和尚“偷窥”道士洗澡的囧事, 哪怕后来的宁初想起，都是掩盖不住的羞赧。

  这真是一场为难又美丽的误会。

  只是可惜彼此都没有好好告别。

  山林间突如其来的相遇。

  琼州城突如其来的告别。

  宁初对商陆的印象，除了当初水潭中的惊鸿一瞥, 就剩下琼州城的最后一面, 对方匆匆忙忙交代他们留守原地，然后御刀离去，背影一如既往地潇洒。

  算了算，这是他第二次眼睁睁看着人离去。

  第一次宁初冒失得罪了他, 商陆冷漠异常，他仰着脖子看那身影离开, 觉得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但是没有。

  而这次他与商陆成了朋友, 他放心地看对方离去，心里十分肯定过几天人就会回来, 但是没有。

  两次的结果一样又截然相反，分别来的这么突然。

  商陆道长与魔王对决那天宁初没在现场, 他忙着和如澜大师处理佛宗的内务以及各地的抢险救灾。

  当时决战中心双方打得火热，天地都为之震怒，世界各地很多地方妖物作乱、高山崩塌、大河翻涌等等，受苦受难的普通百姓甚多。

  那时各门各派都全部出动, 大家互相帮助，维护世间和平，共同抵抗这场危机。

  可危机最后解除了，商陆道长却没能回来。

  宁初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出这个阴影。

  虽然他怎么都无法接受商陆道长逝世，但最后他还是站在了商陆道长的墓前，这是如澜大师为他向谭映掌门求来的机会，他想让他接受现实。

  其实宁初没什么不好接受的，他只是很遗憾，很遗憾没有能和对方好好告个别，很遗憾当时在琼州城，如果他能再说些什么就好了，很遗憾他的实力不够，不能为商陆道长解忧，他要是更厉害些该多好，可他却连与对方并肩作战的力量都没有……

  宁初站在商陆的墓前，模样不悲不喜，但心已经哀痛欲绝，他想，对方那么张扬明媚的一个人，怎能在这种幽静地下待得下去？

  “本尊追查了很久，始终都找不到他的灵魂。”谭映很不合规矩地坐在商陆的坟包上，手还很不适宜地拍着像是在教训埋在这下面的人，“你说说他是不是大逆不道？走得还真干净。”

  在这个世界上人死后，灵魂会入轮回，对于厉害些的修行者来说，可以凭借某些法器或者秘法找到那些转世后的灵魂，但谭映没有找到。

  以他这种实力没有找到灵魂，只能说明对方没有入轮回，而没入轮回的灵魂大概率是魂飞魄散了。

  宁初听着听着，眼眶突然有些微红。

  “本尊厌恶你，”谭映教训完商陆的坟堆后，抬头目光冷冷地看着宁初，身上的杀意也尽显，他说，“如果不是如澜为你百般请求，甚至要跪倒在我道门大殿，本尊绝对不会让你进来，看着你这种不谙世事的样子，本尊真想杀了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宁初是在琼州城见的谭映，二人之间没有矛盾，此时听他这么说，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迷茫。

  “前不久，本尊做了一个梦，梦里他遇险了，被一个阴险狡诈的蛇女欺骗，毁了清誉，毁了修行，毁了一切，他不堪受辱，最后自尽在本尊面前，而你，竟然与那妖怪相恋，替她不轻不重原谅了所有犯下的罪孽，你，凭什么渡她？”

  谭映说得很恨，他没提自己为商陆报仇，被上古蛇神的意念打伤，没提那些妖怪找茬道门使得道门满门最终湮灭无一生还，他只说了商陆。

  这是一个梦吗？谭映认为不是，像他这种境界的人，很少会有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确定这是现实，而且梦的最后他也看到了商陆做了什么。

  那孤苦的魂魄至死都想着天下苍生，他舍弃自身祈求神明降世，为的却不是替自己报仇。

  “我那傻徒弟到死满脑子还是仁义道德，你知道他死得有多惨吗？你知道他失去了什么吗？你不知道，你们不在意，他对于你们来说不过是蝼蚁尘埃！”谭映说着说着忽然被自己的话逗乐了，他低声捂着脸笑着，整个人显得有些癫狂，“哎呀，你说你什么都想到了，为何不曾给我留下只言片语，明明为师也是天下苍生的一员……”

  谭映的情绪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这个本来应该是最有可能飞升的男人，现在颓丧得不成样子，宁初很想劝慰他，但他连自己都劝慰不了。

  拜祭完商陆后，宁初就被谭映扔了出来。

  对方用力很狠，他在地上摔了一圈，最后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可宁初什么也没说，他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然后恭恭敬敬对着道门行礼，等一切做完后，他才转身一步一步踏上回佛宗的路。

  谭映掌门说了蛇女，如澜师父也说了蛇女。

  第一次见商陆道长时，对方同样对他不喜，以前他以为是自己“偷看”洗澡的缘故，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他们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他们说的那些是真的。

  ＊

  佛宗内部早有不稳，随着魔王出世后，那些烂糟事全都摆在了眼前，尽管后来作恶的人已经自食其果，魔王也死去。

  但十万冤魂带来的恶果还是要由佛宗承担。

  那一段时期，佛宗过得很艰难。

  本来佛宗、道门两派是最顶尖的两个门派，但这次事件后，佛宗一门逐渐凋零。

  如澜大师为了长远考虑，决定忍痛断臂求生，他将门派上上下下重新整治，挖去了各种心术不正的蛀虫，大清理过后的佛宗变得孱弱不堪，但某种程度也算是起死回生。

  与之相比道门现在成了最受推崇的圣地。

  除此之外，一些其他门派也都发展较好。

  最让人意外的是有几个不太出众的女子门派，她们在这次浩劫中脱颖而出，门派弟子个个巾帼不让须眉，所作所为一点都不比男子差，一时间吸引不少人前来拜师求艺，门派逐渐壮大起来。

  而帝皇死后，俗世还发生了战乱。

  乱世持续了三年，最终明主上位，百姓得以安稳生活，一切都朝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发展。

  宁初后来从如澜大师手里接手了佛宗，他的天赋很强，经过这些年的潜心修行实力也更进一步，大家觉得他会带领着佛宗变得更好，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但宁初心里一直还耿耿于怀当年的事情。

  二十六岁生辰那年，他陷入了一场长达七天七夜的昏睡中，那场昏睡把佛宗弟子吓得不轻，好在七天七夜过后，他平平安安醒了过来。

  那时的宁初很迷茫，睡梦中他过了相当漫长的一生，也是那个时候，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终于有了解释，原来那些都是真的。

  梦中，他没有遇到商陆道长，也没有经历这些，他经历的是其他的事情，其中包括那个蛇女苏魅云。

  宁初醒来后对苏魅云的感观很复杂，如果没有梦中的情况，他会觉得这是一个作恶多端的妖怪，但现在有梦中的事情，苏魅云也并不是完全纯恶。

  毕竟能让佛门弟子动心，她肯定做了很多令人感动的事，宁初相信她在后来是真心悔改，也是真情实感帮助受苦受难的人。

  但是，他也真的没有帮受害之人原谅的资格。

  宁初现在知道了为什么谭映掌门那么痛恨他，为什么商陆道长见到他要挥舞铁链，原来都是事出有因。

  但这一世与梦中的世界不一样。

  苏魅云死在了商陆道长手中，一报还一报，宁初深深叹口气，最后默念一句阿弥陀佛。

  ＊

  宁初直到最后也没有飞升，他一直留在尘世中，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到中年，从中年到老年。

  佛宗渐渐恢复往日的辉煌，但却比曾经要更加谦卑，他们守护着世间百姓，宁初也成为令人敬仰的得道高僧，年岁已高的他依然走在最前方积德行善。

  他说，他要偿还那些看不见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