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没有抚平伤痛,它把这些藏到了心灵深处，当你以为痊愈的时候，便会冒出来刺痛你一下。

  贺昭认为他不配拥有幸福,尽管这些年有很多人说他温柔有担当，是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但贺昭从不这么觉得，他认为他是个罪人,他的存活就是无时无刻提醒着自己有多么无能。

  弟弟贺阳的去世是他永远抹不去的伤,哪怕后来当了消防员,出过那么多任务,救了很多人流了很多血,午夜梦回他还是那个眼睁睁看着弟弟坠落的废物，贺昭时常想如果当时掉下去的是他就好了。

  爸爸妈妈意外去世,身为哥哥理应承担起责任，照顾好弟弟，打理好家里。

  贺昭很想做好,但哪一样他都没有做好。

  司机肇事逃逸,父母后事处理，警局、殡仪馆、法院、街道办、保险公司等，他每天脚不沾地来回跑，车祸赔款没有得到,家里的钱却出去很多。

  贺昭家的情况有些复杂，妈妈是孤儿，爸爸是独子,爷爷奶奶前几年去世了，他和弟弟的情况没有亲戚能来帮忙，家里的重担全压在贺昭身上,坏事一件接一件，连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都变成了负担。

  钱成了要命的难题。

  他的学费和生活费，弟弟的学费和生活费，光是助学金也不够保障，车祸赔款还在争吵，那边说可能要花时间打官司，贺昭忙得焦头烂额，偏偏又来了雪上加霜。

  贺阳病了，他的心脏有问题需要住院治疗。

  贺昭放弃了上大学，咬牙坚持，也许是运气触底反弹，这段时间最终还是挺了过来，赔款顺利下来，弟弟也出院了。

  但是缺钱这个执念一直刻在他心里散不去。

  他拼了命工作，甚至兼职好几份，不管脏还是累，只要挣钱，只要他有力气做，他都干。

  那个时候的贺昭就像很多外出打工的父母一样，只知道拼命挣钱，加上每天疲惫不堪，工作完回家后连基本的微笑也越来越少，渐渐和弟弟没有了交流。

  他们两个之间像两条平行线，只有偶尔的问候。

  贺昭很想给弟弟很好的生活，别人家有的，弟弟也要有，让他上好学校，给他买好文具，春夏秋冬的各中衣服，还有小孩子的零花钱和爱吃的零食等等，他从来不吝啬，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不过贺昭不知道，这么做反而让贺阳更有负罪感，哥哥身上永远是旧衣服，该读书的年纪却和一群中年男人挤在一起做苦力，这些全部都是他拖累的。

  贺阳虽然经过了治疗，但受损的心脏还是个隐患，他的个头比别的孩子矮，皮肤比别人苍白，平日里也不能做剧烈运动，活得像个瓷娃娃。

  高中的时候贺阳遇见了一群坏学生，遭受了严重的校园暴力，那些人倒没碰他，可言语的伤害比肢体还让人难受，尤其是群体性的孤立。

  贺阳想逃离那里，他不想再住校了，但他也不能回去，因为如果不住校，哥哥就要分神照顾他，工作那么辛苦还要操心他这个累赘，贺阳后来想，不如他死掉好了，他死了，哥哥就永远解脱了。

  他没有留下什么东西，连封信都没有，只有最后一面时的“对不起”，然后就从楼上一跃而下。

  贺昭经常会梦见他，梦里贺阳还是当初的样子，坐在高台边一言不发，不管他怎么劝，他也没回头，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在他的梦境中跳了下去。

  这些梦哪怕贺昭做了消防员后，依旧会时不时出现，让他越来越恨自己，他在工作上比其他队友都拼命得多，可能……这样会让他死得其所。

  去g市那次是队长派他去的，目的想让他多走走散散心，听说那里风景秀美，队长以任务的名义命令他和其他几个队员代表队里过去学习，贺昭就背着背包去了，然后在那里遇见了江燃。

  一秒钟的对视，那孩子的眼神与贺阳死前一样。

  贺昭做了最疯狂的决定，并且为这个决定付出惨痛的代价，他在深山里挨了几枪他自己都忘了，倒在血泊里脑子里只记得“不能死”“他还没有把他带出去”“他不能死”……

  不过好在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他们都没死，出院后的那段时间贺昭有时会想起他，那个案子被上面压了下来，他连那孩子的名字都不知道。

  可谁也没想到某一天，对方竟然找了过来。

  看着跟在他身边的江燃，这孩子像个刺猬一样敌视除了他的所有人，他有着极度的不安和占有欲，队里调侃贺昭，说他成了男妈妈。

  这个说法贺昭自己也有些好笑，但无能之人能被人如此依恋，也许是上天给他的幸福吧？

  贺阳去世后的那几年贺昭成长了很多，遇见江燃之后，他把曾经没有来得及付出的关爱，全部倾注到了江燃身上，教他很多东西，带他去很多地方，好吃的，好玩的，有闲适，有冒险，他想帮助对方走出心理阴影，更好地长大。

  谁知道江燃对他的依赖更甚。

  如果没有韩辰的出现，贺昭可能这一生就与江燃在这中畸形关系中，互相扶持度过，但他出现了，一如贺阳当时的情况。

  贺昭很庆幸那个时候韩辰想通了，如果他和贺阳的选择一样，他大概真的会崩溃，这么多年不管自己成长了多少，他都无力再看到有人从他眼前跃下。

  这是他的心结，他与江燃都不是健康的人。

  三高的跳楼事件过后，贺昭又开始梦见贺阳了，以前对方总是以跳楼终结梦境，现在偶尔几次他没再跳，反而扭过头看着他，用很想念的目光看着他。

  贺昭看见那个眼神就想哭，精神一直恍恍惚惚，他不适合做消防员了，队里领导也知道，贺昭心里什么都明白于是接受了休假。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什么，他好像什么都可以做，也好像什么都做不了，就这么继续恍恍惚惚的活着，他居然把韩辰带回了家。

  没有人是贺阳的替代品，韩辰是韩辰，江燃是江燃，贺阳是贺阳，他只是把思念寄托在他们身上。

  或许就这么活着也不错，结果上天还是眷顾他，给了他一份真挚的爱情，叶清清是位特别漂亮、温柔、善解人意又独立自强的新时代女性，贺昭遇见她时，根本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准确来说，他早就已经把成家这个计划剔除了他的生活中。

  成家是中奢望，他配获得幸福美满的家庭吗？

  贺昭觉得他不配，所以他只是将对方当成韩辰的老师，另外，他们两个之间年龄就般配，自己没上过大学，没有学历，家庭条件也一般，方方面面都证明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如果不是叶清清最先迈出来，贺昭尘封的心根本不会悸动，迟到了三十几年的初恋心动，说来也真是好笑。

  在这段感情里他其实很窝囊。

  总想逃避，总否定自己，可是叶清清不嫌弃他，一直耐心陪伴，直到他走出心里的牢笼，她给了他一个家，和一个冰雪聪明的可爱女儿。

  贺昭和江燃的关系后来变得很淡，他晓得对方躲着自己，韩辰说让他不要担心，江燃那边有他在，贺昭不如他们两个聪明，生意上的事他也不擅长，慢慢也真的与他们没有太多话题。

  江家出事，韩辰也出了事，但那些消息被人隐瞒下来，等贺昭知道的时候一切尘埃落定，韩辰也已经出院了，所有的事看起来好像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大碍，然而贺昭却敏感地察觉韩辰不太对劲，后来果然如他所料。

  分别总是让人痛苦的，葬礼上贺昭时隔多年见到了江燃，他的状态很令他担忧，事后他多次主动联系江燃，可惜电话没有人接，信息也没有人回，去找他也总是没人在，若不是时不时能在网上看到他公司的消息，贺昭都要觉得他出事了。

  后来，可能江燃真的长大了，他变得成熟稳重，做了很多公益，上电视，成为大众的榜样，眉目也越来越温和，贺昭看着他的变化终于放心了。

  那天晚上，贺昭又梦见了贺阳。

  梦里不再是孤独的高台，那是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学校，他看见贺阳身边围着很多很多朋友，他们有说有笑，贺阳笑得特别开心，课余时间还和他们玩游戏。

  贺昭就这么看着，看着他上学，看着他上课，看着他放学，贺阳和朋友们背着书包走在黄昏下，没有人发现贺昭的存在。

  等到了岔路口，贺阳与朋友们分别，贺昭忍不住叫了他一声，他其实没想能得到对方的回应，但此时贺阳居然回应了他：“好久不见，哥哥。”

  他的眉眼一如从前，贺昭的心像是被挖空了，他张了张嘴半天只说出来一句：“……你过得好吗？”

  “阿译，回家了。”那边有一对夫妇在叫他。

  贺阳转身冲他们招招手，然后扭过头很温柔地说：“我过得很好，哥哥，我现在叫林译，忘记贺阳吧，不要再回想过去。”

  他说完就朝那对夫妇跑去，贺昭想追但是有道看不见的屏障阻隔着他，他没有办法过去，他看见贺阳跟在他们身边，转身冲他摆了摆手微笑着说再见。

  贺昭被丢在了原地，无助地望着他们走远。

  “昭昭！”

  身后有熟悉的人叫他。

  贺昭扭过头看到不远处叶清清挥舞着手臂，旁边站着他的女儿小小，对方也有样学样叫昭昭，不过因为梦里的年纪很小，咬字不清，被她念成了“娇娇”。

  叶清清抬手给她个脑瓜蹦：“不许这样叫爸爸，这是妈妈的专属称呼。”

  小小捂着脑袋：“哼，好霸道。”

  贺昭空了的心瞬间又被填满。

  叶清清朝他伸手：“走吧，我们回家了。”

  ＊

  深夜的晚风轻轻吹过街道，每个人都有美好的梦境，贺昭家的阳台上坐着一位身穿黑衣的长发男子，他抬头望着满天繁星，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