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懂
作者:两只大猫咪      更新:2022-05-26 11:01      字数:4448
  列车上,弥诗倚在窗边,透过被擦拭掉窗雾的一小块区域眺望着外面的夜景。

  这辆列车已行驶到了城市边缘,这里灯火阑珊,建筑也都是残旧的公寓危楼和平房店铺。可弥诗那晶莹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是在看什么稀奇的东西。

  在这个时代的的背景下,这里与方才市中心所见到的繁华相比,在弥诗这个时间旅客的眼中,也确实是稀奇的了。

  弥诗还在望着窗外,许可白则端坐在一边。偌大的二号车厢,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

  其实不能怪它不符合当前春运的背景,毕竟这辆车的去处太过偏僻,要不是终站的那块地的特殊性,根本就不会开通这条线路。

  这一趟,整量列车的乘客都指不定能不能突破两位数。小小一截二号车厢,只有他们两人不奇怪。

  只有.......

  两个吗?

  清脆的敲击声忽然自那头的角落处响起,二人循声望去,这才发现角落里居然还坐着一位。

  那是个干瘦男子,穿着深色夹袄,眼神空洞,面显晄色,手上皮肤还有些皲裂。

  而此时,他正手执一枚象棋子悬停在空中,看着面前的棋局,犹豫不决,迟迟不肯落子。

  一个怪人。

  许可白看了些许便回过头继续端坐,而弥诗则依旧注视着那里。

  在弥诗的注视下,那迟疑了半天的棋子终于有了定数,它敲碰着棋盘发出闷响,看得出执子者用了点劲,貌似是在有意无意的彰显了自己的存在。

  然后,他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智能表。

  弥诗木了木,一旁的许可白如何她不知道。反正自己刚刚是没有注意到这个男人。

  千年后,存在感是一项极具研究价值的属性,可身为机械人的自己应该不受影响才对......

  又一落子声响起,弥诗也依旧看着,那个角落里的男人平添在弥诗眼中无端生出了些许的悲凉,或者叫......

  寂寞?

  就像畴昔无数次的独自蛰伏在深巷中,抱着双膝埋着头的弥诗一样。

  继而,她转头看向坐姿端正的许可白,她道:“象棋的规则?”

  “车走直,马走日,象走田而不过河,士走......”

  在许可白给她解释了三分钟后,弥诗学会了,于是起身走向了那个男子。

  那个男子也注意到了弥诗,尤其是注意到她穿着单薄的深蓝连衣裙时,枯瘦的脸上神情有些错愕。

  就这样,弥诗走到他跟前,盯着他看了须臾,这一看倒把男子看拘谨了。

  在其视线的折磨下,弥诗缓缓脱口道:

  “下一盘。”

  语调极其平淡,根本分不清到底是问句还是陈述句,可男子那空洞的眼中还是因此而有了些许神采,有了光。

  他立刻把横着的棋盘转成纵向,开始重新摆起棋子来。

  用行动说话?

  还是习惯于不说话?

  弥诗也不墨迹,落座到棋盘的另一端,而那原本杀的难解难分的棋也被男子摆回了它最初的模样。

  弥诗手执红子。

  按照许可白给她介绍的规则,接下来应该是由自己开盘,可......

  让她一个千年后的AI来开盘?

  沉默半响,弥诗对男子道:“换座。”

  说罢便起身站到了男子跟前,男子木讷了顷刻后没说什么,也站了起来,就这样,两人互换座位。

  而远处观望的许可白见此则一脸阴沉,不知在想什么。

  列车窗外,夜色如墨,飞雪依旧。

  男子坐下之后看着眼前的黄花梨棋盘,犹豫了片刻,他伸出手抓向了一枚棋子往前挪了一格。

  兵七进一。

  说好的当头炮,把马跳呢?

  弥诗回首望了眼许可白,可端坐着的对方只将后脑勺留给了她。见状,知道指望不上,她只得自己回过头独自面对这盘棋,以及......这个人。

  弥诗向来不凭形貌和自己不知全情的所为来判定一个人的水平,可她却也未曾如此读不懂一个人的眼神。

  家政是服务业,服务对象的态度就是对工作最好的反馈,理解这种反馈就成了她们这种产品的一大必要,甚至是技术层面的核心问题,她一个小作坊生产的残次品也不能在这上面含糊。

  为此,生产商就给她装了即使在一千年后也是比较前沿的面部表情识辩系统。

  那个贫民窟无数个罅隙求生的日夜里,她曾多次靠着这玩意看穿了笑里藏刀,满怀杀意的枪手。

  他们的微表情,他们的眼神。弥诗从来没有看漏,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

  看不懂。

  抛开自己为他施加的那层名为寂寞的滤镜,这个人根本像台机器一样无悲无喜。

  弥诗木了许久,最后低头看向这盘棋。在这个过程中男子很有绅士风度,没有出声,也没有敲棋盘或者甩脸色。

  弥诗思量片刻,而后非常人性化地深吸了口气,走出了针锋相对的一步。

  炮八平三。

  意图非常明显,就是为吃他的出头兵。

  论算力,弥诗绝对碾压面前这个人类。但问题是,对于行棋,她根本不知道怎么算。

  隔行如隔山,她一家政机器人的主脑根本就没有录入与象棋有关的算法软件,她才刚刚学会规则,她才第一次接触这个棋盘。

  对方出棋的瞬间,主脑便已开始过载运转。可空有算力没处使,其实就连弥诗自己心里都没底。

  她这样盯着棋盘乱想到底能不能量变引起质变,打通任督二脉,悟出天地大同把面前这男人按在地上猛虐。

  为今之计,也只能算一步走一步了,毕竟这是个玩意就能做到。

  而对面早已走出了第二手。

  相七进五。

  你攻,我保。

  顿时,弥诗便拿对方这个兵没辙了。沉吟稍许,她突然抬头看着男子,问道:“你的名字?”

  本来好好地下棋呢,你冷不丁的来上这么一句毫无干系的话论谁都要楞上一楞。可男子显然是过于专注了,听耳畔有风飘过,他自然而然的随口应道:

  “洛星河。”

  说罢,那头的弥诗已经想好了该怎么走,她打起了棋盘左半边的注意,握子一落。

  马八进七。

  就像是定式一般,洛星河想都不想就再次执子而落。

  兵三进一。

  在开局以后,洛星河的视线自始至终没有离开棋盘,他的思维正随着棋子方位的变幻增减而狂野拓展。

  之前眼眸中的那份深不可测此时也荡然无存,露出的,就只是一份单纯的欢欣。恍惚间弥诗倏然觉得对面和自己弈棋的不是一个成年男子,就只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这盘棋似乎便能包涵他的全部,但这对弥诗而言,就只是种心血来潮的消遣罢了。

  弥诗执子行棋。

  车九平八。

  洛星河的状态貌似也上来了。

  炮二平三。

  正在这时,他却忽然听弥诗问道:

  “下了几年的棋。”

  声音冷淡,毫无波澜。明明是个问句,听起来却像是陈述句。

  这是什么?

  ......

  是盘外招!

  洛星河眼中欢欣平添了一丝的兴奋,他没想到这小姑娘下棋的架势还挺足,挺上道的。

  有江湖棋局那味了!

  象三进五。

  下完这一手后,洛星河开始接弥诗的盘外招:“打小就开始下了,大概七岁那年在老家开始的吧......我现在快奔三十了,哈哈。”说完还干笑两声。

  吴侬软语的,应该是江南男子。音色很平常很大众,可温柔的却如和煦春风一样,令人骀荡神怡。

  这话听起来就是单纯的应答,弥诗点头‘嗯’了声,转而拿起棋子又走出了一步。

  马八进七。

  可紧接着,那洛星河嗫嚅着嘴唇,明显是在组织语言想说什么。眼神闪烁明暗不定,弥诗估摸着接下来他应该是吐不出好话,所以再度出言,试图先发制人来限他的嘴。

  “棋下的不错。”

  洛星河嘴角扬起一丝弧度。

  “当职业棋手挣钱吗?”

  笑一下子凝固在脸上,看起来特别僵硬,氛围顿时变得尴尬起来。接着,就只听洛星辰吞吞吐吐的答道:“嗯...嗯~,自然是看水平,赢的多自然赚的多。”

  这时,弥诗正落完子。

  马八进四。

  ......

  弥诗抬起头看着洛星河,而大脑因被尴尬氛围所搅混乱的洛星河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落子了。

  他涨红着脸,尴尬的笑了笑。看了眼棋盘,仓皇的来了一手。

  马二进一。

  然后带了点莫名慌张的看向弥诗。

  幸好,对方似乎是饶过了自己刚才的话。没再过度关注,转而又下了一手。

  卒三进一。

  洛星河楞了楞,恍然一笑,又开始专心起了眼前的这盘棋。

  兵七进一。

  弥诗在发觉对方好像误解了自己的话语后便不再开口,且经过了大概十分钟的预热,她也来了状态。

  车八进四。

  洛星河,车一进一。

  弥诗,炮三进五。

  炮三平七。

  车八平三。

  ......

  随着棋局愈发激烈,洛星河那溢于言表的欣然之色也渐渐多了一份意味。

  眸光闪闪,流露着些许哀伤,不知在想谁,在想什么。

  ……

  棋还在下,杀得难解难分,手腕上的智能表一阵刺耳的铃声却在此时拉回了他的思绪。

  即将落下的棋子怔然悬停在半空,他神色明暗纷杂似是还在犹豫,可还是站了起来,擦拭了窗雾,而后脸贴在上面望着。

  不远处,轨道的下方,是一个湖。

  雪色朦胧下的湖水仍旧是波光粼粼,倒映着一方夜色,漫天星河。

  湖面不算非常大,但毕竟是秀水,视线沉浸在那些倒映着的皓洁星辰便仍会觉得浩淼。

  蒙着雪的漫天银汉清晰的倒映在了镜湖中。

  雪,落触。

  荡开了涟漪,湖中星河有些失真了,变得如梦似幻。

  那份粲然照亮了这片黑夜,令人神往。

  这列车的窗沿相对较宽,够放上一杯奶茶的了。洛星河踏上座椅,坐到了窗沿上,背靠着厚厚的窗户。

  估摸着列车头已行驶到了星湖上方,洛星河对着弥诗微微笑了笑,笑里带着些歉意。

  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个小圆球状的东西,将这玩意握在手里往窗户上拍。

  随着一声轰响,那厚重的玻璃霎时间被炸的支离破碎,在压强差的瞬间作用下,他整个人直接飞出窗外。身为机械人的弥诗只是扶着座椅便稳稳站住,整个列车也在这同时降起速来。

  弥诗沿扶着座椅一步一步摸到到窗边,此时的吸力已经完全容得她整个机械人放手站立的地步。

  缄默的看向窗外的那片星湖。人早已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下,不见踪迹。

  只有窗沿上,血迹还未干,成了证明那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待到列车完全停下来,乘务员从乘务室里出来,神色茫然,似乎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旁观着全程的许可白皱着眉说了句‘晦气’然后继续转身坐起了军姿。

  而.......

  弥诗也只是静静的站在窗边,对着窗外的夜色,满脸木然。从窗外飘入的雪落在了她的眼睑上,平添几分洁白。

  她就这么不管一旁不断追问的乘务员,沉默了良响。

  转身,走向了许可白。

  空留座位上的那盘无人过问,被风吹的横七八竖的残局。

  徒增了几分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