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景彦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情中带了几分恍惚。

  他忍不住想起初见金月梅的时候，是高一开学之前，在校长家里。

  校长和他说了她的情况之后，就叫她出来见他。

  那时候，他第一次看到她，还记得那天，她穿着一条洗的发白到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牛仔裤，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短袖，低着头，脸色蜡黄，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瘦弱。

  他那时候想，要不是校长说她已经中考完了，他肯定会以为她是个小学生。

  她当时只是怯怯的看了他一眼就低下头去，表情非常局促，看起来不知道怎么和人交流。

  校长见她这样，也没有为难她，就让她进去了。

  只是，他的表情明显很痛心，接着就和他说起了她的一些情况，“小梅原本是我夫人的堂妹的孩子，她是家里的老二，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

  “她爸爸瘫痪在床，她妈妈又不顶事，她哥哥小时候烧坏了脑子，人有点痴傻，所以到现在二十多了还没结婚，偏生家里又穷，于是，她那重男轻女的奶奶就把注意打到了她的头上。”

  “说想要把她嫁到邻村一个瘸子家里去，那瘸子家也有个姑娘和她差不多，那个姑娘就嫁过来，相当于是两家人换亲。”

  “要不是上次，凛然回他外婆家听说这些事，我都不知道。”

  “我夫人身体不好，听说这件事，差点被气晕了，当天就买了车票，带着凛然去她家把她接了过来。”

  “听说她奶奶还不愿放人，是她妈不忍心，拦住了她奶奶，凛然他们才把人带来的。”

  “我已经向一中申请了给她减免学费，只是，她从小自卑，不知道怎么和人打交道，所以到了学校，就麻烦你多照顾她一些。”

  当年他听到这些的时候，整个人都是不敢相信的，他完全不敢相信，现在这个社会还存在换亲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是想想她那穿着还有瘦弱的身躯就知道，校长说的不会是假的。

  也不知道是出于对她的同情，还是出于他的家庭情况同样不好，看到她犹如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所以他真的没办法拒绝。

  更何况，校长对他来说，真的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恩师。

  在他上学的时候，校长帮助了他很多，或许，在他心里，是把校长当成一个代替的父亲的角色的。

  所以，当看到校长那带着请求的眼神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就在他想的出神的时候，商景荷却突然问道：“那后来呢？”

  她突然的提问把他的思绪给拉了回来，“后来，我们分到了一个班。”

  “所以，高一的一年，我们都是一起上学的。”

  “我们那时候一个月放一次假，她放假了就回校长家，所以我们正好顺路。”

  “大约是她在一中上学了之后，没有她家里的那些事了，所以她整个人都开朗了起来，人也长高了不少，到了高二下学期的时候，我们还商量着要考哪个大学。”

  “她说，她的目标是海市的大学，因为她想去海市看东方之珠，只是她的英语成绩不好，所以她整个高二都在拼命的学英语。”

  “所以，堂哥，你那个时候是不是喜欢她？”商景荷听到这里，忽然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商景彦整个人都愣住了，大概是她的目光太过犀利和认真，所以他移开了脸。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当年对她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一开始，他是同情她的，所以他拿她当自己的妹妹看。

  可是后来呢？后来，他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早自习一起背英语，晚自习一起做数学题，他给她补习物理，她就给他讲解古诗词。

  然后在月考的成绩发下来之后，他们一起核对，再互相嘲笑对方的英语成绩。

  他们也曾下晚自习后一起去逛操场，也曾在学校的古树下说过彼此的梦想。

  那时候，她向往魔都，他却向往京城，他们还曾互相约定好，以后有时间就去找对方玩。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却都在那个夏天，戛然而止。

  所以她到现在也没有搞懂，当年他对金月梅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样的，是纯洁的友谊，还是他自己也没有发现的其他的情愫。

  商景彦想到这些，整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和回忆，所以过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发出声音，直到商景荷怕他陷入了沉默，纠结着到底要不要叫他的时候，他才突然开口。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那时候是不是喜欢她，也许有，也许没有。”商景彦摇了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又怎么会记得那时候的情感是友情还是青涩的爱情呢？

  商景荷似乎也察觉到了他内心的压抑，便没有再在感情的事情上纠结了，而是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在高二下学期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刚做完期末考试，因为马上就要高三了，所以我们只有十天的暑假，暑假之后，就要去学校补课。”

  “可是，期末考试完，我们一起回来的那天，她突然在路上和我说了很多奇怪的话。”

  听到这话，商景荷立刻问道：“什么奇怪的话？”

  商景彦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她说她以后会很怀念在这里的生活，因为对她来说，上高中的这两年是最幸福的两年了，没有人打她，不会吃不饱，不会有干不完的活，还可以上学，简直就是天堂的日子。”

  听到这话，商景荷叹了口气，她无法想象那个姑娘以前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对她来说，高中的生活绝对是称不上幸福的，做不完的试卷，背不完的单词，写不完的习题，还有老师在不停的催促。

  没有了社交，没有了娱乐，没有了假期，高中的三年简直是最黑暗的三年，尤其是最后一年，简直是地狱般的生活。

  她不是天才的学生，没有天才的理解能力和记忆里，所以她必须要每天保持紧迫感，才能保持成绩不落后。

  所以她真的无法理解，会有人觉得高中的生活是最幸福的。

  或许是因为她的童年太幸福了吧，不用做事，不会挨打，有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她的爸妈更是给了她十足的疼爱。

  至于金月梅可望而不可即的上学的生活，她也从来不觉得有多特殊，因为她和村里的小伙伴都可以一起去上学。

  所以他们认为稀松平常的事情，在金月梅看来，却是她最羡慕的生活。

  “我那时候只以为她是因为要高三了，所以才那么多愁善感，我还劝她说，不要太悲伤，以后要是想念这个地方就多回来看看。”

  “她那时候只是摇摇头，没有再解释什么，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的亲妈和亲奶奶找到了学校，逼她退学嫁给一个隔壁镇的小煤老板。”

  “那个小煤老板四十多岁了，家里都生了两个女儿，因为前妻生不出儿子离了婚，又希望以后生出来的儿子聪明一些，就让媒婆给到处打听有没有家里困难的什么女大学生，他愿意多出聘礼。”

  “结果打听来打听去就打听到了她家，金月梅以前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的一中，加之到了一中之后，成绩也不错，那媒婆见找不到合适的女大学生就把她惦记上了，还忽悠那个煤老板，说她肯定是个准大学生，智商不用担忧，而且还没有考上大学，聘礼可以少给一点，那煤老板不知道怎么想的，也答应了。”

  “她的妈妈和奶奶收了人家的钱，打算来带她回家，开始的时候，是她妈妈来的校长这里，说她家被好心人捐款，有钱了，想带她回去，被校长拒绝了，说她不在。”

  “后来，她妈妈和她哥哥就去学校找过她几次。”商景彦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情中是难以掩藏的痛苦，“其实，那时候，她就已经有些心神不宁了，我还问过她，她说是考试前焦虑症，我竟然没有多问一句，我竟然相信了。”

  “如果那个时候我多问了一句，或许结果就会不一样。”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是浓浓的悔恨。

  商景荷这个时候才知道，这件事到底在他堂哥心里留下了多大的阴影，怪不得，他上大学了之后都不怎么愿意再回来。

  他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一次，而且待不了几天就要走，他那时候总说他接的家教工作很好，人家给钱很大方，所以他要对学生负责。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因为堂哥本来就是一个对任何事都很认真的人。

  可是现在才知道，原来，对别人来说，最安宁的家乡，对他来说，却是无边的悔恨和痛苦。

  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家堂哥这个样子，整个人都被孤寂和悲伤笼罩，像是一个人在黑暗里踽踽独行，看不到光亮一样。

  商景荷看着自家堂哥这个模样，很是心疼，想要说点什么安慰她，可是喉咙里却干涩的厉害。

  平时哄婶婶的时候分明很会说话的她这个时候仿佛变成了哑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怎么去劝慰他。

  这个时候她想起了以前在网上看过的一句话：没有经历过别人的痛苦，就不要轻易劝人善良。

  她没有经历过堂哥的悲伤和后悔，所以她也没有办法却劝他不在意，劝他忘记。

  所以她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干巴巴的说了一句：“也许她也是不想连累你吧！”

  “或许吧！”商景彦低下头去，双手埋在发间，声音透过手臂，清清冷冷的，“她分明可以告诉我，我可以帮她想办法的，可是她没有说，她一个人抗下了所有的事。”

  “她从她那傻哥哥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之后没有吵，也没有闹，甚至还对她妈妈说，希望能让她参加完考试，说如果成绩好一些，她们可以用这个来向煤老板多要点聘礼。”

  “她妈妈同意了，其实她考完的那天就想走的，她想南下打工，这样虽然不能继续读书了，可好歹不用嫁给煤老板。”

  “但是她想在走之前看一下校长，因为当年，是校长拯救了她。”

  “所以，后来，她把票改签了，考试完的那天随我回了村子。”他说到的时候，声音盛满了悲伤，许久才又说了一句：“可惜，她的生命也永远停留在了村子里。”

  商景荷那个时候还在上小学，年纪小，加之一考试完就去了她外婆家，一直到下半年开学的时候才回来，所以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听到这里，她又问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那样？”

  商景彦冷笑道：“她的妈妈和奶奶也不知道是知道了她要南下打工的消息，还是单纯的怕她跑了，在她考试完的那天就追到学校来了，打算等她考完就一定要带她回去。”

  “却不想，那天，他们来的路上堵车，等他们到学校的时候，我们已经回到家了。”

  “然后他们就追了过来，直接堵到了校长家里，让校长交人。”

  “校长在前面和他们周旋，让她从后门偷跑出去。”

  “那个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没有车再到镇上去了，所以她没有办法，躲到了我家。”

  “他们在校长家闹了一顿，非得让校长交人，校长估计着她跑远了，这才说，她根本没回来，不信的话让他们去找。”

  “他们在校长家没找到人，本来以为她在半路又跑了，但是之前，他们在学校，听到同学说，我和她关系很好，所以就干脆到我家来找人。”

  “那时候家里就我和我妈，他们人多，我们拦不住，他们直接冲到了屋子里，她本来也打算从后门逃走的，但是却被她哥给堵在了后面，没跑掉。”

  “他们抓到了她之后，说我和我妈藏了他们的人，要找我们讨个说法。”

  “金月梅见跑不掉了，就和他们说，她愿意不读书了，以后就南下打工，之后每个月给他们寄几千块钱回来，这样总比让她嫁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