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_

  傅元小朋友一大早就醒了,翻身下床，赤着脚，不吵不闹。从自己房间出来,走过廊道，最尽头，旋开黄铜门锁。

  房里冷气很足，他只到妈妈这边,看妈妈拥着被，一只手臂大概太热了,和他一样露在外面。

  她手腕上有一只玉镯，是阿婆给妈妈的。翠绿套在皎洁的手腕上,是那么好看也好认。

  傅元即刻就来拉妈妈的手臂,因为妈妈昨晚答应陪他睡的,可是他醒来,身边没有人。

  于是，他来要人了！

  要妈妈过去陪他！

  周和音睡得正迷糊,竟然被床畔的小人当真扽动了，她绵软一身，头稍微一偏，这才醒了。看到傅元宵讨债般地站在她眼前。

  扽不动她，就径直来掀被了。

  周和音什么瞌睡都没了，先是扪紧被子，然后喊身边人，“傅雨旸，救命！快醒！”

  身边人昨天夜里才到家，老父亲原本要喊醒儿子，让他知道,你老爹回来了。

  结果沾枕头就着的傅元宵，简直就是混世魔王，死活折磨不醒就算了，拳打脚踢地，傅雨旸迎面被亲儿子打了好几拳。

  夫妻俩这才作罢。

  儿子九月才开始正式上幼儿园，周和音平时也忙工作的多。日常接送都是她父母帮着料理，只有周末天才接回来过。

  这周例外，因为傅雨旸提前回来，周和音就把儿子从父母那里早一天接回来了。

  临走，邵春芳还千叮咛万嘱咐，你晚上陪着他睡啊，他踢被子厉害的，不能由他一个睡。头上来淌汗也是正常，你稍微给他揩揩，睡沉了就不要紧了。

  周和音连连地应着，春芳女士还是不放心。周和音就要接妈妈一起过去，说过完周末再送你回来就是了。

  春芳女士不去，说你们家再大的房子都不高兴去，给我歇歇，你们家这个大怨种，不得命，抵你小时候十个！

  不晓得随了谁了。

  周学采在边上喝茶看报的，看着孙子要回自己家，丁点不留恋。他老早就和宵宵抱怨了，我和你阿婆也要星期天。

  还能随谁。随他爸呗。阿公诋毁道。

  傅元小小心计记仇得很，说阿公不喜欢爸爸，我要回去告诉爸爸！

  傅元小朋友出生在元宵节这天，名字妈妈取的，听起来随意又便宜。因为计划赶不上变化，早产加上那天晚上妈妈唯独吃了汤圆，纪念意义，就取了元宵这个小名。大名总归要长远打算，周正简洁些。单名一个元字，也包含着爸爸希望妈妈身体早日恢复元气的意义。

  眼下，阿公还击元宵，你快回去告诉，我还怕你爸爸不成！

  傅元宵再顶真，可是爸爸很爱阿公和阿婆，你们不可以这样！

  阿公问小鬼，这话谁教你说的。

  妈妈告诉我的。童言无忌。

  周和音小声嘟囔一下父母，“看吧，这就是背后说人的下场。”

  然后纠正傅元的话，“阿公很喜欢爸爸，你没见爸爸每回来，阿公都把他藏的好酒拿出来和爸爸一块喝嘛？元宵不喜欢一个人，会和他分享你的玩具和零食嘛？不会吧？”

  傲娇的小孩这才勉强点头。

  阿婆再说他昨晚的情况，睡得好好的，说肚子疼。我和你爸爸都爬起来了，准备给你打电话了，他个大怨种又不疼了，说肚子里的虫子又睡着了。

  今朝去上学，把你爸爸的车钥匙塞到包里，通家的找，都没找到。最后打车去的。

  他到了学校，发现了，叫老师打电话通知阿公，不说他自己贪玩塞进去的，说是阿公，我帮你找到你的钥匙了，怎么在我的书包里！

  阿婆问妈妈，是不是大怨种，这辈子怎么就摊上你们家这个了。

  原本商量好的，幼儿园在江南读，正式上小学由他们接回b城念。这才一个月不到，春芳女士都快反悔了，说你们弄走吧，不得命，这个怨种简直是来讨债的！

  昨晚，周和音一一跟傅雨旸说了，老父亲听后，非但不头疼，反而吟吟笑意，不愧是我儿子！

  才过了一个晚上。哪怕是亲爹也要反口了，傅雨旸掀被下来，光着膀子，只穿着睡裤，绕过床尾就来拎傅元宵，小鸡般地拎着，就往外走。

  臭小子念念有词，“我要妈妈！”

  老父亲自然不能说，你妈妈得穿衣服，“你要爸爸也一样的。”

  傅元宵不依，挣着要从爸爸的臂弯里下去。

  傅雨旸直把这个臭小子拎回他自己的房间，然后往床上一丢，像极了他教傅元宵游泳时的招。

  就把臭小子往游泳池里一扔，扑腾够了，再去捞他。

  傅元宵据理力争地站在床上，质问爸爸，为什么妈妈每回都跟你睡？

  傅雨旸：“问得好，下次不要问了。问一万遍也是得自己睡！”

  “我在阿公阿婆那里都是睡中间的。”

  “那是阿公阿婆，这里不行。”

  他再严词勒令，“即便爸爸不在家，你也不可以跟妈妈睡。”

  “为什么？”据理力争的人，抗争到底。

  “因为妈妈是我的，不是你的。”

  傅元宵说爸爸瞎讲八道，他一个b城户籍的小孩，满口的江南腔调。

  傅雨旸满不以为然，宠溺地笑了笑，口吻却不改，“你总会明白的，不急，现在急的是，你还睡不睡？爸爸是困得不行。”

  外头，周和音穿着睡裙进来，看他们父子俩眉毛乱飞的局面，这才做和事佬，来抱元宵，再要元宵轻声些，现在外头还不到六点，“你晓得的，隔壁馨馨家，她的阿婆生病了，经不起吵闹，你要声音太大，打搅馨馨阿婆休息，这样就很不该了。”

  对着爸爸坚决不服输的傅元宵，被妈妈一两句就软化了，顺带着抱着妈妈的脖颈掉起眼泪来，委屈骤成一团，再揭发爸爸的话，“爸爸说妈妈是他的，不是我的。”

  “妈妈是你们所有人的，元宵的，爸爸的，阿公阿婆的，妈妈不会离开你们，也不肯你们离开妈妈，好不好！”

  混世魔王天不服地不服的傅元小朋友，唯独绝对服从妈妈，因为妈妈爱他，他知道也感觉得到。

  为了妈妈，他可以去学钢琴、架子鼓，因为他答应妈妈，一定要练出妈妈喜欢歌手的曲子。

  好不容易才哄好了，周和音递眼色给某人，让他趁机和好，别招他了！

  某人这才学着阿婆那套，说今天家里又谁掉眼泪了。阿婆老哄元宵，眼泪就是面汤里的麻油，特别香还贵。记住，眼泪千万不能掉在外头，也不能掉在别人家，要掉眼泪只能掉在家里，由阿公阿婆接着，下面吃。

  爸爸说等一会儿，我去拿碗接麻油。

  床上的臭小子这才破涕为笑，鼻子吹出个老大老大的鼻涕泡。

  爸爸和妈妈都笑了，尤其妈妈，说好可惜，这个鼻涕泡妈妈没拍下来，不然好多哥哥姐姐要说我们元宵真是可爱死了！

  臭小子折腾一通，什么觉都睡不成了，一家三口干脆起来洗漱，说去阿婆茶馆吃早茶去。

  去的路上，儿童座椅上的傅元被颠睡着了。

  车里电台正好放着臭小子答应妈妈要练出来的曲目，周杰伦的《你听得到》。

  驾车的某人告诉周和音，“你哄你儿子的样子，比对我温柔多了。”

  “谁能跟你比，天底下只有你一个老子会朝儿子说，妈妈是你的，不是他的。”

  “本来。我说的是事实，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傅雨旸？”

  “嗯？”

  “他就是你，你也是他。”

  玖_

  大年初二下午，邵春芳在家里和麻将搭子打牌呢，堂屋的门径直被人拉开。

  动静还没落地，疙瘩大的傅元手里拿着一摞筹码，嚣张跋扈地进来了，进来就来拉阿婆的手，要她陪他玩游戏。

  邵春芳这头才约好的人，一圈都没打下来呢，这个大怨种就冒出来了。

  她由着傅元扒拉着手，牌都没法去摸，臭小子这还不够，说着就要去推她的牌，不肯她玩。

  又要阿公来替她打。

  邵春芳头疼的解释：你阿公也出去打牌了，没人替我打呀。

  姜太太他们几个都见识过小音家这个毛小子，嚷起来，谁都不服的地步。几个牌搭子都干脆说别打了，别招这个毛小子。

  邵春芳不肯，说不能由着这个性子。只问他，“你怎么过来的，你爸还是你妈带你来的？”

  今天傅雨旸在家里招待一行过来拜年的供应商和合伙人，这头两个老的是知道的，还说晚上过去吃晚饭的。

  傅元：“我自己过来的。”

  邵春芳一听，不得命，“你自己怎么过来的啊！”

  “爸爸司机。”

  这才一颗跳出口的心又咽回去了。邵春芳对这个大怨种孙子什么行径都不稀奇，四岁的小孩，能吆喝他爸爸司机送他来，什么样的爹养出什么样的儿子。

  这才准备给小音那头打电话，门口来人了，正是亲爹。

  “你来的正好。哪能由着他自己过来啊，吓都吓死我了。”

  傅雨旸安慰春芳女士，说他和小音都知道，他和司机的车也是前后脚。

  又为什么啊？邵春芳干脆抱着元宵，一只手打牌了。

  傅雨旸从岳母手里接过孩子，宽慰她们好好打牌，别由着他闹。再告诉春芳女士为什么，因为小音抱人家孩子了，又和傅元开玩笑，说将来给你做女朋友好不好？

  傅元当着人家女孩的面，说不要，说人家是丑八怪。

  小音即刻叫傅元朝人家女生道歉，臭小子不肯。嚷着要来阿婆这。小音也随他去了。

  并勒令他，不道歉，永远不要和妈妈说话。

  邵春芳问傅元，“你真心骂人家的？”

  小鬼气鼓鼓不言声。

  再听到这次阿婆也不帮他了，阿婆朝爸爸道，“小音最不喜欢欺负女生的男生了，她肚子里有宝宝的时候，就巴望着有个女儿，谁知道元宵是男孩，她多少是有点不开心的。”

  爸爸也答阿婆，“说人家女孩是丑八怪，小音气得都要哭了，人家爸爸妈妈肯定要误会我们没好好教小孩，顺带着阿婆和阿公也要被人误会的！”

  阿婆一听噢哟，“气得我牌都不会打了！”

  边上的傅元拆穿他们，“你们就是吓唬我，吓唬我去跟人家道歉！”

  打麻将的四个一齐笑了。

  邵春芳点点傅雨旸，说这个怨种，你们早点带回b城去，没人能管得住他。大过年的，不作兴喊打喊杀的，我也纳闷了，你们傅家怎么出了这么号小孩的，反正我们周家没有。

  傅元眼见着阿婆也不帮他，扯着阿婆的胳膊不松手，然后童言无忌道：“她就是没有妈妈漂亮，她就是丑八怪。”

  阿婆不理会他，“那你跟你妈妈说，看你妈妈原不原谅你。”

  理是辩不过了，开始胡搅蛮缠了。傅雨旸气得夹着小鬼就往楼上去，邵春芳喊着劝着，不能打呀，有话好好跟他说。

  楼上小音的房间一直原封不动地在这，偶尔他们周末回来，都歇在这。

  傅雨旸劝傅元，快点，给你妈妈打电话，道个歉，不然她真的不开心，晚上谁去说都不好使。

  傅元不听。

  老父亲没辙，就把房门锁别上，留下来陪他。

  说冷静想好，再做决定。男子汉要敢作敢当。

  “你当真有心骂人家的？”

  傅元不肯承认是在学校里跟同学学的话。

  老父亲也不急，随手翻出一本相册看，里面全是周和音小时一路到大的照片。

  傅雨旸信手静默地翻，一张一张，傅元轻悄悄地到了他跟前，臭小子指着一张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问爸爸，这是谁？

  “你妈妈。”

  臭小子不言声。长睫毛下，难得的乖顺。

  “妈妈漂亮吗？”

  傅元点头，他永远不吝啬赞美妈妈。

  爸爸诘问，“因为那个小女生没有妈妈漂亮才骂人家的？”

  “……”臭小子始终固执。

  爸爸再猜，“哦，是因为妈妈抱人家了，亲亲人家了，是不是？”

  “……”

  “你妈妈以前也这样气过我，她和别人好，叫我特别生气。”

  “和谁？”

  “和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傅元宵，你在吃醋。”

  傅元：“吃醋是什么？”

  “嫉妒妈妈惯别的小孩就是吃醋。”

  “但是，吃醋也不可以骂人家。尤其人家是女生，妈妈平时怎么跟你说的，男生要尊重女生。”

  “妈妈说她永远不原谅我了。”

  爸爸现身说法，“妈妈以前还说永远不原谅我的。不还是原谅了！”

  “所以，你更要道歉，早点道歉才会早点被妈妈原谅。”

  傅元眨巴着他那计算的、漂亮的内双圆眼睛，显然主意已定，于是傅雨旸替他拨通电话，臭屁小孩第一句就是：“妈妈，你还理我嘛？”

  “如果你跟人家道歉的话。”

  “我不是故意的，她也不是丑八怪。”

  “那你回来告诉人家呀。”

  傅元点头，没等挂断电话，就拉着爸爸，要回家去。

  相册跌到地毯上去，有几张没夹好的照片滑落开，傅元积极地去捡，其中一张照片反扣在地毯上，他双手捡起来。上头的人好旧了，他看不清楚，背后的字迹，小孩纯真，也没发现。

  傅雨旸接过来，严严整整地塞回塑料封层，连同那句：请你坐在月明里。

  傅元问爸爸，上头的人是谁，是阿婆嘛？

  “不，是妈妈的阿婆。”

  -全文完-

  20211111~20220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