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活着
作者:自情者      更新:2022-09-18 19:31      字数:3325
  “阿威那边怎么样了?”

  叶先生沉声道“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李老沉默了,凝望着莲台中的男人。

  那白光入腹,那白发飘飞,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化为森寒利刃,击碎了腹中失去活力的脏腑。

  李老全名李富贵,名字很土,曾遭同龄人取笑,后来取笑最厉害的家破人亡就消停了。

  在上一辈手中继承了丰厚的家业,几十年兼并成为顺城乃至辽地屈指可数的大地主,操控千万人的生死悲欢。

  后来局势变换,为张大帅效命,又在日本人手底下做了些活计,阅历丰富,人老成精。

  数年前嗅出时代变换,已经着手变卖田产,目前家财一半在田地,一半在产业。

  李无眠攻城时,偷偷给日本人送物资。

  待明教取下顺城,又第一个贡献余下田产,坚决响应杀鬼子分田地的号召。

  为此明教还赠他进步地主四字,嘉奖其为顺城土豪乡绅带了好头。

  此刻,万民之中的李富贵,仰望着盛开的红莲,如同定格的木雕。

  颌下灰须在暖风中飘扬,沾染了颗颗红雪,暖意弥漫体表,枯瘦胸腔之中,却是塞满了玄冰。

  以至于那一双精亮瞳孔都为之涣散。

  太恐怖了!

  太夸张了!

  这明教的明尊,莫非真是那天上神佛降临人世?

  李富贵身魂颤栗,思绪竟飘忽起来,他年少时是正宗的纨绔子弟,嗜淫好极。

  在冬日一次彻底的疯狂之后,被其父丢进院内结冰的池中。

  臀下砸碎薄冰的刺痛,严寒入侵肌体的绝望,是穷尽一生都无法抹去的印记。

  “李老,李老你怎么了?快看!那李无敌!”叶先生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救出,李富贵打了个冷颤。

  事到如今,他可以确认一点,任何阴谋诡计,都无法对那个男人生效,只会加速自身的灭亡。

  乍然不可置信的睁大双眼,涣散的瞳仁几乎缩成黄豆,猛地蹦了起来,竟有三尺之高,可吓了叶先生一跳。

  只听他布满褶皱,犹如树皮的嘴唇念念有词“倒也,倒也!”

  待得李无眠从那空中落下,李富贵竟是忘了周遭的百姓,姿态缭乱,手舞足蹈。

  “倒了!真的倒了!天助我也!天公助我!”

  ……

  李无眠倒下的那一刻,仰望的民众如潮水般涌来。

  然高处不胜寒,神人远望之,离他最近的民众,是百米?还是千米?

  那都已无足轻重。

  李无眠下坠的那一刻,夏彤闭上双眼,她回过头去,淡粉的发丝一瞬间便乱了‘以后该怎么办?’

  没有了这根天柱,她也无法避免的化为弱质女流。

  或许她的能力足以维持现状,但失去李无眠,并不仅仅是失去一个领袖,那股意志也将一并失去。

  那时,去了色彩的明教,真是他希望的吗?

  “李兄,唉。”

  无根生踏前一步,又很快收回脚步,怜悯的望了眼每跑一步,都会留下一个红色脚印的宁建木。

  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的。

  盯着那颗坠落的流星,目中竟有些湿润,结束了吗?一切都画上句号了吗?

  是啊,都结束了。

  “明尊!”偏偏有人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宁建木尖利的嗓音,将寒风割裂,如出笼的猛虎,逐电的雷鸟,他张开双臂,期望自己就站在羽化台下。

  他想要接住那个男人,哪怕只留下一具失去温度的尸骨。

  可他能做到吗?他做不到,尽然肌腱迸裂,血肉溶解,他也做不到。

  他跪在地上,呐喊着“明尊。”

  “明尊……”回音千万,俱都无望,在民众的目光中,他已然立足高天。

  跌落的后果为何?

  为何如此的残忍?留下一具尸身,竟成了奢望。

  “明尊,你不该死啊!”行就将木的老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这短暂而漫长的人生,经历了太多太多的苦难,见到生平中难能可贵的光芒,质疑他,谩骂他,相信他,却又残忍的看他逝去。

  这一辈子见过如此之多的人面。

  从没有这样一张,愿意为卑微的存在流干最后一滴血。

  “把我送走,让明尊回来吧!”老迈的哭喊,妇人的垂泪,汉子的哽咽。

  婴儿推开了母亲的胸膛,扯开嗓子哇哇大哭,那口角间乳白色的汁水,为何透着深沉的悲苦呐!

  一切的一切,都在重新刮起的寒风中消弭。

  “太惨了。”

  叶先生微微感慨“是啊,真是……”

  李富贵眉目舒展,皱纹展开,一如枯树逢春“我觉得,此情此景,不高歌一曲,难以抒发心中之情。”

  “这,李老还通音律?”叶先生暗惊,环顾四周,每一缕空气,都浸透了悲恸,无人注意二人。

  “略懂一二。”

  叶先生迟疑道“不太合适吧?”

  李富贵微微一笑“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叶先生先来起个头,一定要应情应景。”

  叶先生为难片刻,架不住李富贵情真意切的目光,轻咳一声。

  “那好,就在李老面前献丑了,好运来那个好运来,好运来带来情和爱,好运来我们好运……”

  叶先生越唱越是小声,生怕引起旁人的注意,情意倒是给了七八分,毕竟确实是大喜事。

  但他的情意,显然不能让李富贵满意。

  “你是唱给蚊子听吗?有气无力,情意这块也不到位,你们这届年轻人八太行,让我来。”

  叶先生小吃一惊“嚯哟,看李老这架势,大的要来了。”

  李富贵傲然一笑,大吼一声“嘿!”瞧那涨红的老脸,声带估计要和他分家。

  叶先生一个机灵,眼睛乱瞟。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明天又是个好日子!好日子那个好日子!嘿嘿!”

  李老一开口,就知有没有。

  还引得一些个不知名角落的合唱,在寒风中显得尤为震耳。

  叶先生心惊肉跳,可奇怪在于,仍是没有人注意他们。

  天塌之日,蝇蛆之声何足道哉,偏偏有些蝇蛆呐,太看得起自己了。

  叶先生拍手叫好“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李富贵一脸满足之色。

  意犹未尽“这个歌,要定成咱们的歌,明天顺便也立个节日,咱们的节。”

  叶先生自然没有异议,正要附和。

  砰!

  李无眠坠于地面。

  两人神色顿时收敛,李富贵知道,自那个男人落地那一刻起,他们这个腐朽的阶级,又将顽强的生存一段时日。

  虽说毁灭不可抗拒,却有了足够的时间脱胎换骨,如同老树焕发新芽。

  待他日,会以一种新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

  而没有那个男人存在,世人将受到长久的蒙蔽。

  叶先生目光闪烁,他倒是想去看看现场,不过是没有这个机会了,太多人随着他坠地一并倒地,真是脆弱可笑。

  在这烈烈寒风中,在这凄凄冬日里。

  太阳躲在云层之后,没有温度的白光照耀顺城,沙哑的哭喊,凄怨的咒骂,绝望的乞求,天地回响。

  叶先生皱眉“略是喧嚣。”

  李富贵微微颔首“死人而已,这四海之大,哪天不死人呢?”

  两人相视而笑,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一个温良恭俭的长辈,这才是常态,是他们的面貌。

  方才疯癫,不过一时心神失守。

  只因那个男人的死,代表着一切,都结束了。

  “哎呀!是不是都想我死啊?躺地上老半天了,怎么不见来个人扶我一下?”

  这一道声音,是如此的猝不及防。

  仿佛无尽混沌中绽放的第一缕曙光,划破沉沉的夜幕,又似沙漠深处流淌的一线甘泉,光是声响就让口中充盈甜美的滋味,又或许,只是个劳累过度的男人,累趴在地上,发出一些微不足道的牢骚。

  李富贵顿时凝固,他听到的,是雷霆的审判,仅仅窥见雷光的一角,浑身上下的骨头便作齑粉。

  他的身体往后倒去,成为了一个逆行者,却并非独一无二,就在不远处,老人停下了沙哑的哭喊,安详的沐浴着温暖白光,妇人哼唱着温柔的歌谣,婴孩吮吸着清甜的乳汁,男人们则化为奔流……

  当夏彤几人从百姓中钻出,台下的人已然站立。

  他嬉笑怒骂“我还没死,半晌才来人扶我,我要是死了,是不是都没人扶了?”

  声音昂扬如故,却透着沉沉的虚弱,他也并没有掩饰什么,那脑后白发再无杂色,那一张铜面惨白胜骨。

  无根生心湖激荡“李兄……”

  李无眠惊奇眨眼,发现新大陆似的“你怎么哭了?”

  “你如果死了,我自是难过。”无根生坦然笑道,眨一眨眼皮,那目中晶莹顿时化去。

  “明尊!”

  “建木,你这是?唔,给蚊子咬了!”盯着宁建木往外嗞血的小腿,李无眠啧啧称奇,可叫人大挠其头。

  夏彤轻笑道“没事就好。”

  李无眠微微颔首。

  忽而头颅高抬,略过三人,在一丈之外,奔流停顿,人头攒动,一条又一条的游鱼跃出水面。

  却都是默契的保持着沉默,生怕那只是一个梦,动静大了,便惊扰散了。

  无根生道“大家都希望亲眼见你一面。”

  李无眠咂咂嘴。夏彤道“他一时半会怕是动不了。”

  无根生微讶,走上前来,在身旁蹲下,他一挑眉“你这是?”

  无根生笑道“我这肩头,挑不得李兄肩头所挑,挑个李兄,倒是不成问题。”

  他爽朗一笑,忽然身侧又有一人。

  “建木,你该休息会。”

  “蚊子咬的。”

  “好。”

  两人便载着他,走向盼望的人们。

  原地的夏彤,不禁露出笑容,恬淡而美好,心中又有盘算,此次关东日寇接近一半的空军覆灭顺城,往后……

  “想要我死,没那么容易!”

  他骄傲的向世人宣布,平静的潮面顿时掀起骇浪惊涛,又随着那夏然而止的话音熄灭。

  一瞬间,空气都化为灰白的颜色,直到有轻微的鼾声响起。

  于是晴空万里,波澜不起。

  明尊。

  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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