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寥寥一句,墨水还未彻底干去，与这诗句里传达的情意绵绵不同，纸上被写出来的字体却是遒劲有力的。

  林枫坐在书桌前，手抚着那几个字,眼神温柔地就像是在抚摸着那个人的眉眼。

  他今生所有的渴望啊，明明是曾经触手可及的东西，却怎么就在一念之差中被自己丢失了。

  叶家与林家是世交，叶晨、林父两人老家同在江南地区，当初两人一起长大，一同成亲，一同考取官名。

  林枫是先出生的,叶母怀上叶玉时,两家便戏言似得定下了娃娃亲。

  说是定下了亲，但其实家长们也都开明得很，只是觉得感情之事不能强求，终究是得看孩子们的缘分，若是能亲上加亲自然是最好的。

  叶晨的仕途相对于林父来说要顺利得多,他虽不通尔虞我诈的官场斗争,却在朝务上有着优异的表现，无论是品行还是能力都尤其得当今圣上的青睐,官职也是越做越高。

  而林父一开始便被下放去了地方做官。

  叶玉是在京城里降生的,叶母身子本就弱,生下她以后身体越发不好了,第二年便丢下这对父女撒手人寰了。

  叶晨抱着豆丁大小的叶玉立在灵堂，小小的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母亲的离开，嗷嗷直哭。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抚怀里的孩子，她那么小，好像自己稍微用点力就会伤到她。想到这孩子这么小就没了母亲，叶晨也是悲从中来，本就承受着丧妻之痛的七尺男儿，这会儿也没忍住落下了泪水。

  叶晨及时止住了泪意，但令人奇怪的是，那泪水一滴到叶玉的脸上，刚刚还在哭闹的孩子，竟然慢慢停止了哭泣，她就像是知道自己父亲在难过一般，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小手却抱住了叶晨给她擦泪的手。

  叶晨的心，霎时变得柔软下来，他想，以后就真的只有他们父女相依为命了。

  他年纪尚轻，身居高位，后院清净，膝下又就只有这么一个幼女，来说媒的人都要把叶府的门槛踏烂了，叶晨也从来没动过续弦的心思。

  除了纪念亡妻，更重要的是，续弦后，自己必然有照顾不到叶玉的时候，若是不慎找了个品行不端的，叶玉日子只怕难过，便是找了个贤惠的，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哪里真能一碗水端平？

  于是他当真没再续弦，亲手把叶玉拉扯大，叶玉第一次开口说话，叫的便是爹爹，第一次写字，一笔一划都是叶晨亲手教的。

  他将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在了那个孩子身上。

  林父的信是在一年开春寄来的，叶晨看着老友在信中不自觉流露出的郁郁不得志，心生同情，他对老友的才能自然是清楚的，在一个小地方做官终究是屈才了。

  怀着这样的惜才之情，叶晨为林父写了举荐信，当年，林父被调回京城。

  七岁的林枫便是在那年第一次见到了叶玉，叶玉扎着两个小辫子，据说还是叶晨给梳的头，肉嘟嘟的脸颊上还带着粉红，彼时的她还没有后日里美得名动京城的模样，只有那黑葡萄一般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格外引人注意。

  叶玉扒着叶晨的裤腿躲在他后边探头，被叶晨笑着给揪了出来：“平日里像个野猴子似得上窜下跳，这会儿怎么成淑女了？”

  叶玉似乎对他拆台有些不满又有些不好意思，手一伸撒娇地说道：“抱抱。”叶晨一抱起她，她便马上把脸埋在了叶晨的胸前不抬起来了，把叶晨逗得直乐。

  “枫儿，她叫叶玉，以后你要像亲妹妹一样爱护她。”

  父亲是这么说的。

  连叶晨也笑：“我这女儿娇气，你要是不对她特别好，她都不跟你玩。”

  叶家独女，理所应当地便是这么众星捧月的存在。

  分别时，叶玉还被叶晨抱着，她趴在叶晨的肩头，只露出那双乌黑的大眼睛跟林枫对视，对视了一会儿又把头埋进了叶晨怀里，隐隐还能听到她的笑声。

  原本以为只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然而日后，他就知道了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惹祸精。

  他来之前，都是叶晨在身后给他收拾一堆烂摊子，他来之后，这重任就慢慢交给了自己，甚至有时候他还得帮忙在叶晨那边兜着。

  这样的事情十年如一日般地重复着，林枫却从未厌烦，虽然大家都说要把叶玉当做妹妹，可他从父亲那里听过，他们小时候是订过娃娃亲的。不管别人当没当真，林枫却是认真地把叶玉当做了未来的娘子。

  所以叶玉拜托他的每一件麻烦，于他而言都是甜蜜的负担，反倒是那无条件的信任，让他无比受用。

  两小无猜，举案齐眉，那是他所能设想的最好的未来。

  而这一切都是从季睿出现后开始改变的。

  叶府不乏来给叶玉相亲说媒的，但叶玉身边真正接触的男人，也就林枫一个。有时候他也会忍不住怀疑，叶玉对自己到底有无男女之情。

  以前还能骗自己那种事情并不重要，可在季睿出现之后，这种危机感越发明显起来。

  那人是重臣之子，是京城里相貌家世才能都排得上名的世家公子，而自己，充其量仰仗的不过是与叶家的交情。

  虽然不想承认，但彼时季睿的出现，对于年轻的林枫来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怀疑和恐慌。

  叶玉每对季睿刮目相看一分，他的恐慌便重了一分。

  直至林父被贬，林枫的情绪更加敏感多疑了起来。他听说林父被贬有叶晨的动作在里面，那段时间林父更是愁容满面，甚至拉下脸让林枫从叶玉这里下手，让叶晨出手帮忙。

  “枫儿，爹这也是为你好。爹若是被贬，你怎么能配得上叶玉？只怕还是得便宜了那个季睿。”

  林枫怎么可能在叶玉面前拉下这个脸，他甚至觉得，叶晨也许就是看不上他们家，攀上了季家就迫不及待地要踹掉自己。不管后来的林枫再怎么悔恨，彼时那个心性太高的少年，却在什么都不懂，只是单纯为他们着急的叶玉面前发了火。

  “你爹不就是看中了季家，才迫不及待要把我们赶出京城，还真当人人都得把你叶大小姐当明珠似得捧着！”

  林枫说完后，看到叶玉呆愣的脸就有些后悔了，可还不待他说什么，叶玉就已经跳了起来。

  “爹爹对你们那么好，你居

  然这般污蔑他！没有他，你们林家算什么！”

  叶晨就是叶玉的死穴，她本就被宠得有些娇纵，一听到林枫这么污蔑叶晨，哪里受得了，也不管话多么难听伤自尊就吼了回去。

  林枫脸色煞白，男人的自尊心让他把道歉的话憋在了嘴里，紧抿双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两人那天不欢而散，直至林枫随父亲前往被贬之地，他们都没再见过面。

  临走之前林枫写了一封道歉信，信上写满了对不起和最后一句的“等我”，却没有送到叶玉的手中。

  信是被三皇子劫走了，他看着信笑眼眯眯：“怎么样？我就说过能搞定他吧？自卑其实并不是大问题，就是致命在男人的自卑通常还伴随那莫名其妙的自尊心。”

  比起自尊心，季睿觉得自卑才是莫名其妙，那种东西，一辈子都不可能出现在自己身上。

  因为被贬的落差与水土不服，林父到了被贬地后整日怏怏，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到他的忌日那天，京城传来消息，季府与叶府好事将近。

  林枫变卖家产，孤身一人北上从军，那时候他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混出一番天地，把季睿比下去，让那个女人后悔！

  不知道该是可笑还是可悲，他觉得自己是该恨着叶玉的，可偏偏叶玉也是支撑着他度过每次生死之局的信念，有时候，他也分不清，心中那根深蒂固的执念，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

  他的心里唯有一个念头是如此清晰的。

  他要活着回去，要风光地回去去见叶玉，至于见着以后怎么样，林枫不敢往下想，那似乎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抓住了一切机会往上爬，待他终于风光回京时，叶府已经是另一番光景了。

  重重危机下，罪魁祸首竟然是叶晨那个精挑细选的好女婿。林枫甚至可耻地有一丝快意和欣喜，他知道自己在窃喜什么，他在等着叶玉发现自己是多瞎了眼看上了这么一个男人，等着她幡然悔悟，自己……就有了夺回她的理由。

  在这样卑鄙心理的驱赶下，林枫甚至不介意出手“帮”了一把，只是他自己也没料到这会成为叶晨的催命符，更没想到季睿会借此大做文章，在叶玉面前彻底摸黑了自己。

  叶晨也有自己的自尊，他强硬地从来没有开口向林枫求助，更没有把自己的境遇透露分毫给叶玉。

  只是再强的自尊，终究会因为女儿败下阵来。

  那是叶晨第一次对林枫低下了头。

  “我叶晨一生做事光明磊落，对于你，对于你父亲，我问心无愧，本来也不想解释什么。但是为了玉儿，就当我求你了。”

  于是林枫这才明白当初自己父亲被贬，是因为他勾党结派引来了上位者的不满，被有意下放到地方。不仅跟叶晨没有关系，他甚至为了能让林父去好一点的地方而多方走动过了，只可惜林父并不能理解这其中的良苦用心。

  唯一恨的理由被剥去，林枫傻愣在了那里。

  “当今皇上已经容不下我了，那季睿再混蛋，我把玉儿接回来，也只能是陪我一起等死。反而是留在季家，能保她一条命。林枫，叶家没有欠你。”

  叶晨把林枫包裹在爱外面的恨意给狠狠剥开，让他只能用最真实的感情去面对叶玉。

  “我知道，她今后的路不好走。可就算那样我也想让她活下去，这是我作为一个父亲，唯一的一次自私。林枫，你护着她点，那孩子……娇气得很。”

  然而林枫拿什么护呢？叶玉对他只剩了恨意。

  “玉儿，对不起。”叶玉眼里的恨意仿佛是一把刀割着他的心，虽然知道于事无补，林枫也跪在她的面前苦苦哀求，“你跟我走吧，季睿他不会好好对你的。”

  “你比季睿还无耻，”叶玉狠狠甩开他的手，“这么多年，我爹可曾有过半点亏待你，你这样对他落井下石还算个人吗？”

  “玉儿……”

  “林枫！”接连的打击让叶玉最后一根理智的弦也崩断了，“你若是再出现，我就在你面前撞死了。”

  终究，他什么也没能为叶玉做，派邓惜儿潜在她身边一是为了关键时候护住她，二是从邓惜儿嘴里得知一些她的动向，抚慰自己的相思。

  只是他没想到邓惜儿会对叶玉起了这样歹毒的心思。

  将邓惜儿千刀万剐的那一刻，他其实更想杀的，是自己。那一刻，他恨透了把叶玉逼到如此境遇的所有人，只想为她做任何事情。

  只是，做完了一切，叶玉还是在他眼底下消失了。

  皇帝被他吊着一口气撑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林枫日日折磨着他，他恨透了对于这个所有悲剧的起源，待稳定了自己的势力后，在一天夜里了结了他。

  年轻的新帝登基，他理所当然地成了把持朝政的权臣。

  第一年的时候，他发了疯似得想找到叶玉，哪怕只是尸体。

  可是后来，他就已经放弃了寻找叶玉，没有消息也是最好的消息，他甚至默认为叶玉在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生活得好好的。

  林枫住进了叶家，季宁改名叶宁，成了他名义上的儿子。

  褪去稚嫩的叶宁渐渐崭露头角，成了新皇从他手里夺权重要力量。

  林枫对于他的各种动作，都是放之任之，甚至几次在其他人因为季睿的事情为难他时不着痕迹地帮他解决了问题。不管是因为跟叶玉的承诺，还是因为他那一双与叶玉几分相似的眼睛，他对叶宁算得上是没有一分亏待。

  以至于最后他坐在叶家祠堂里，等着叶宁给自己端来毒酒时，叶宁没忍住问他：“你是故意想死在我手上吗？”

  祠堂里，叶玉的灵牌一直被叶宁供着，林枫一次也没进来过，他从不承认叶玉已经死了，可是这会儿，他却只觉得疲惫。

  故意吗？也说不上，他只是不作为地任由事情发生到了这一步。

  “叶宁，我只有一个要求，能不能把我们，葬在一起？”

  叶宁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很感激你，可是我没有资格替母亲原谅你。母亲的身边，不会有你的位置。”

  林枫笑了，笑得眼角都有了湿意，端过毒酒一饮而尽。

  罢了，生不同衾死不同穴，这就是他今生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