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安做了一个梦,梦到他回到了宁白的少年时代。

  ……

  盛夏的午后，整个世界像个大蒸箱，连风都是黏腻的。

  某公立中学的楼道里,上课铃刚刚打响。

  楚安背着崭新的书包，被一个和和气气的雌虫老师领进了教室。

  “同学们下午好,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新转学到我们班上的雄虫同学,大家欢迎。”

  教室里三十多名学生立刻鼓起掌来,大家好奇地看着站在讲台前的楚安，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雄虫诶。”

  “好帅。”

  “这么好看,等级一定很高”

  “等级高一定是个学霸,下次考试有热闹看了。”

  “好了好了，大家先安静,让新同学做自我介绍。”老师笑吟吟地弯下腰,对楚安说,“向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好吗？”

  “嗯。”楚安点点头,目光扫过整个教室,忽然发现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上,坐着一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人。

  宁白带着一顶毛线帽子,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其他同学大多都有同桌，但是他没有。

  他像每一个乖巧的学生一样,坐姿端正，把手臂交叠在课桌上。

  只是他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不像其他同学一样对新来的转学生充满好奇,而是眼神向下垂着，眉心微微皱着，像是在思索什么事情。

  “我……”楚安刚说一个字就卡了壳，对自己这把嫩得能掐出水的声音，他还需要适应适应。

  “我叫楚安，是d级雄虫，很高兴以后能和大家在同一个班级学习、生活，希望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短短的一句话，班级里又炸了锅。

  不少同学露出失望的神情——

  “d级啊……”

  “还以为我们班上也能有一个学霸雄虫了呢”

  “d级怎么了，帅就够了。”

  后排有几个看上去就不怎么老实的雄虫学生吹起口哨：“不是高等级就别装乖！欢迎加入我们d级垃圾大联盟！”

  老师不悦地拍拍讲台，努力维持秩序：“安静，安静！”

  他指指第三排靠窗的空位，对楚安说：“楚安同学，坐在第三排可以吗？”

  结果，还没等楚安拒绝，空位旁边的雄虫同学站起来，不屑地说：“老师，我不想跟低等级雄虫坐同桌。”

  “呃……”老师觉得有些难办，“那……”

  于是楚安主动道：“老师，我坐倒数第二排可以吗？就靠窗那边，我看那边还空着。”

  楚安和老师一起看向宁白的方向，宁白似乎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猛地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惊讶地望向楚安。

  隔着一屋子年轻的雌虫雄虫学生，他们的视线在湿热的空气中牵出一条看不见的线。

  楚安对宁白笑笑，惹得宁白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

  楚安对老师说：“我想坐在那边。”

  老师以为自己没听清，后排的雄虫们又开始起哄。

  “宁白又可以搂着雄虫的胳膊睡午觉啦！宁白要开心死啦~”

  “安静！安静！”雌虫老师更用力地拍了拍讲台，眉头紧锁。

  “楚安同学，”他认真地问楚安，“你真的想跟雌虫做同桌？我们是公立学校，按照议会要求，雌雄混班上课，但……”

  “老师，比起跟瞧不起我的高等级虫当同桌，我还是更愿意和其他同学做朋友。雄虫雌虫都是我的同学，大家一起学习，互帮互助，我觉得挺好的。”

  “那……”老师想了想，“那就坐过去试试，如果觉得不习惯，再跟我说。”

  “好。”

  老师亲自把楚安送到倒数第二排，一边走一边给楚安介绍：“宁白同学跟你一样也是d级，是很优秀的雌虫，成绩优异，正好还是这个月班级的轮值班长，可以帮你熟悉熟悉学校的环境。”

  他们停在宁白的课桌前，宁白又惊讶又茫然地缓缓站起来，看看楚安，又看看班主任，两只手紧紧绞在身前。

  “宁白，让楚安同学坐在你旁边，可以吗？”

  “嗯，可以……”宁白重重点头，看了楚安一眼，像是觉得不好意思，迅速错开了视线，“我会帮助楚安同学尽快适应学校生活的，请您放心。”

  宁白立刻弯腰帮楚安抽出座椅，方便他放置自己的书包。

  老师赞许地点点头，又问：“你怎么戴着帽子？”

  老师的语气温和亲切，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宁白却一下子就慌了，垂下视线支支吾吾：“我……我身体不舒服，头疼，带着帽子暖和一点，就不疼了。”

  楚安一边拿出课本，一边观察着宁白的神色。

  以他对宁白的了解，宁白一定在撒谎，而且这个谎实在不太高明。

  现在是夏天，教室里本就很热，宁白的帽子边缘都流下汗水了，他竟然还说自己是为了取暖。

  他怎么了？

  “身体哪里不舒服？”楚安不禁轻声问宁白。

  然而话音未落，后排有雄虫大声道：“报告老师，宁白撒谎，他戴着帽子是因为不讲卫生长了头虱，很有可能传染给全班同学。但是他不肯停课回家，非要来学校蹭免费午饭。”

  传染性疾病是学校十分关注的重大问题，如果宁白确实长了头虱，无论他平时怎样乖巧、怎样成绩优异，老师都不可能让他继续留在学校里。

  但老师明显也对那些雄虫的话不信任，他认真地问宁白：“是这样吗？”

  宁白拼命摇头，纤长的睫毛下凝着几点泪珠。

  “没有，没有头虱……请您相信我，不是传染病，不会影响其他同学的。”

  老师看他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叹了口气，没再多问，回身对那些雄虫严肃道：“同学之间要互相帮助，团结友爱。你们要向刚刚转学过来的楚安同学学习。好了，不要吵了，现在开始上课。”

  可惜那些雄虫不依不饶。

  “老师，学校规定上课时间不能戴帽子，宁白是班长，怎么不以身作则？您就是偏袒他！让他把帽子摘了给大家看看啊，摘了就知道有没有头虱了。要不然，我就让我的雄父告到校委会去！”

  “安静！”老师很生气，但又不能真的对那些雄虫学生怎么样。

  哪怕是低等级的雄虫，按照这个社会的法律规则，也是要受到特殊保护的，更不要说这些雄虫还只是孩子，以后难保不会继续提升等级，他们是国家的重要资源。

  课堂秩序陷入混乱。

  楚安看到宁白双目含泪，不停地绞着自己的手指，最后终于又一次站了起来。

  “老师……”他哽住嗓子，只说了两个字就说不下去。

  然后他抬起手，把毛线帽子摘掉，露出了自己光秃秃的头皮。

  “老师，我没有长头虱。”宁白声如蚊蚋，“我没有头发，太丑，不想让大家看到。”

  楚安愣住了，他想起宁白曾经告诉自己的故事——同学想要他的金发装饰洋娃娃，他就把头发剃光，换了钱，给自己病弱的雄父买药治病。

  曾经长着璀璨的浅金色头发的地方，如今光无一物，只有一层狼狈的薄汗，在夏日的午后闪着动荡不安的光。

  甚至，宁白的后脑勺上还被别人写了字，粗重的黑色笔迹歪歪扭扭，“宁秃子”三个大字刺入楚安的视野，刺得他心里一疼。

  后排的雄虫学生们终于得逞，哈哈大笑，楚安听到他们撕纸的声音，很快，许多小纸球冲着宁白砸过来，砸在宁白的脑壳上，又弹到楚安的肩膀。

  老师已经开始讲课了。

  宁白似乎没有感受到那些小纸球的撞击，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晃过神，看了一眼投影画面上老师讲课的进度，翻开自己的课本。

  “今天讲第三章第二节。”他忽然侧过脸来，看着楚安的眼睛。

  “对不起，”他与楚安视线对上，立刻脸红了，语气有些慌乱，“我是怕你不知道用什么教材，需要帮你，啊不，帮您……”

  他的声音很低，但很清澈，像山里铮淙的泉水。

  楚安凝视着他浅金色的眼眸，想起很久以后宁白站在亿万虫族公民面前发表全国讲话的样子。而现在，这个未来的将军眼圈红红的，想哭，却又强忍住了泪水。

  “谢谢，第三章是吧，这里吗？”楚安翻开书页。

  宁白乖巧地回答：“嗯，是第三章，不过是第二节，请您再往后翻一页。”

  “我帮你把他们乱写的字擦掉吧。”楚安忽然说，“我这里有湿巾。”

  “什么……”宁白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不用，不用，谢谢您。”

  他往后瑟缩着。

  “为什么？”

  宁白轻轻摇头：“……他们，不许。”

  又一个纸球扔了过来，因为宁白正在侧着脸和楚安说话，纸球擦着宁白的睫毛飞过去，夹在了楚安课本的书页之间。

  宁白捂住了眼睛。

  楚安噌的一下站起来，书桌的桌脚和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

  在那个时代，学校里的雌虫无法反抗雄虫，只能忍气吞声，任由自己被欺负。

  此刻的宁白还是一个无助的孩子，他不敢反抗，不懂反抗，楚安无法苛求他做出超越时代的举动。

  但是楚安自己可以采取行动，他不忍心宁白受委屈，他可以做些什么保护宁白，他也必须这么做。

  楚安抄起纸球，板着脸直接走到后排，把东西狠狠砸在书桌上。

  “谁扔的，站出来！”

  声音响彻整个教室，老师停下讲课，前排的同学齐刷刷扭过头来。

  那些嬉皮笑脸的雄虫们没见过这场面，都呆住了。

  其中一个带头的雄虫首先回过味来，推搡了楚安一把：“喂，你干什么，上课呢。”

  “你也知道在上课。就是你扔的，对不对？”

  擒贼先擒王。楚安伸手抓住这个雄虫同学的衣领，三根精神力丝线从楚安身体飞出来，直接缠住了对方的脖子和胳膊，然后，这只雄虫被整个拎了起来。

  亮闪闪的、充满力量的精神力丝线，很多同学甚至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见到，全体目瞪口呆。

  被拎到半空的雄虫已经说不出整句的话：“你，你……”

  “你什么你！”楚安拎着他，回身举起手，“报告老师，这些同学拿纸球砸我，我气不过，跟他们发生了冲突，申请一起出去罚站。”

  雌虫老师急匆匆跑过来。

  “楚安同学，你先把盖尔勒同学放下，快放下。”

  名叫盖尔勒的d级雄虫被精神力丝线缠着脖子，脸都憋红了，楚安松开手，他摔倒在地，不断咳嗽。

  老师连忙帮盖尔勒拍后背，关切地问：“怎么样？要不要去医务室？”

  盖尔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楚安则又一次重申了自己的要求：“我申请和这些同学一起出去罚站。”

  “不，不……”老师眉头紧锁，“这样，楚安同学，你消消气，我陪你和盖尔勒一起去医务室。盖尔勒需要接受治疗，你……你需要重新做精神力等级测评。”

  “宁白，宁白！”老师高声道，“你也过来，跟我们一起去医务室，其他同学上自习。”

  “哦。”宁白带着惊讶的神情地走过来，“老师……”

  老师说：“把你的帽子戴上。”

  “哦……”

  楚安已经帮他把帽子拿了过来，宁白双手从楚安手中接过毛线帽，低声道：“谢谢先生。”

  楚安对他笑笑，拨弄了一下帽子顶端的绒线小球。

  “别叫我先生。走吧，去医务室，那里有酒精，不管什么笔迹都能擦干净。”楚安温声对宁白说，“你戴帽子也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