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马车上跳下来，形貌俊雅，却焦急万分。

  “……思渊？”

  巫零惊讶地看着他。

  穆思渊立即将她扶上车：“你先随我回去，案子的事情以后再说。”

  此刻见到友人，巫零心中感动，竟是连回答都忘了，就被穆思渊推进马车。

  他们走后，“官街”上空荡荡的，唯有道路两旁的树影随风微动。

  沉寂的月色下，有一道月白色的人影从暗处走出，他的外貌已恢复如初，但脸色惨白，像是受过重伤。他方才一直躲在刑部衙门外面，如今痴痴遥望着远去的马车，眼神沉郁幽邃与夜色互为辉映。

  又有一辆马车急奔而来，驾车之人身着黑衣黑帽，直冲到他面前，将他抓入车中后，又驾着马车疾行离开。

  马车里挂着一盏油灯，随着马车颠簸而左右晃动，像是似残烛星火，在风雨中飘摇。

  那人进来后，默默坐下。

  宰相阎修竹就在他身旁，气色凝重如山，森然的眸光让人畏惧：“好你个慕白，胆敢暗中联系睿王之子，还跑到刑部衙门来。”

  慕白：“……”

  狭小的空间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阎修竹身上散发出来的压抑感，似乎对慕白根本没有作用，他淡然地坐在他身边，只有那张俊雅的容颜笼罩在阴暗之中。

  阎修竹看着他，暗沉的眸子反而闪过一道晶芒。

  车厢里的火光忽明忽暗，慕白始终保持沉默，在摇晃间半月前的记忆如同雾气般散发开来——

  荆枝破空的声音在密室中回响。

  慕白被人捆绑在木柱上，身上已经流了很多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似乎能汇集成一弯小溪。

  “五十九……六十……”

  莫修手中持有一根荆枝，用尽全力地抽打在慕白身上。

  “吧吧”的响声沾满了鲜血，流动着暗淡的光芒。

  莫修累得气喘吁吁，慕白却还在痴痴傻笑，旁边的江沛成看了半晌，手心已沁出冷汗，他不禁暗叹：究竟是怎样的意志能让他受得住如此折磨？

  莫修已经累了，他丢下荆枝，走到慕白眼前，掐住他的脖子，露出骇人森寒的冷笑：“只要你帮我杀了夜灵，我就放了你……”

  “好哇好哇！我想吃蒸羊羔、蒸熊掌！”

  慕白疯言疯语，可笑容却像是灿烂明媚的日光。

  莫修最讨厌这种笑容，心中怒火一涌，反手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慕白嘴角渗血，“哇”的一声哭了，莫修听得更加烦乱，揪着慕白还要再打。

  江沛成一个箭步冲过来，抓住他的手腕：“没必要和一个傻子较劲。”

  莫修甩开他的手，一脸怒容斥责道：“江沛成！你想袒护他吗？”

  江沛成忙道：“你已经想尽办法给他验身，他身上也确实没有‘血色星星’的胎记，夜灵留他在身边，想必是看中他天赋异禀懂得验尸，你也知道，夜灵喜欢查案。”

  “你想说什么？为他求情？还是为夜灵求情！”莫修逼近一步，眼中寒光四射。

  江沛成心中一惊，飞快思索，忽然道：“我……是在担心你……你也累了，先休息一下吧。”

  莫修微微一僵，转瞬收敛了所有的怒气，又展颜笑来：“难得你愿意和我说这样的话，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由你替我接着打，打得他听话为止。”

  他的笑令人胆寒，又俊美得让人觉得好看。

  莫修轻拍着江沛成的肩，笑得宛若春水一般幽魅，离开了密室。

  江沛成叹了一声，像是如释重负，转目望着慕白，他还在哭，可哭了一会又开始笑。

  他似乎真的已经癫狂。

  夜灵为何要将他留在身边？

  他又有什么资格留在夜灵身边？

  江沛成心里一阵起伏，看着慕白像是在发呆，呆了许久后转身出门，说得很轻：“我去喝口茶。”

  他走后，慕白的哭笑声像尘埃一般地落下来。

  他不再笑也不再哭，他的眼里也看不见任何涟漪。

  他只觉得全身就像火烧似的痛苦，垂目看一眼惨不忍睹的身体，果不其然从头到脚已经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可他仍是一副无视生死的漠然。

  “只要你帮我杀了夜灵，我就放了你……”

  莫修阴寒冷毒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回响起来。

  慕白淡漠的气息骤然下沉，凝住眉头聚着凌厉，他狠狠咬住藏在牙后槽的“药丸”。

  这是巫零在永安洲交给他的东西，四颗“药丸”中只有一个颗能假死。

  如果说莫修能留他一个全尸，他或许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可莫修此人阴狠毒辣，又怎会留他一个全尸？

  然而这又如何呢？

  只要不威胁到巫零的性命……

  慕白微微一笑，缓缓闭上眼睛，心脏跟着“砰通”一声减缓。

  他忽然觉得身体变得很轻很轻，四周却是僵滞沉凝的黑暗。

  闭目后，慕白在意识里一直走着。

  背影单薄，脚步蹒跚，看起来很累、很累。

  他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一片飘散着梨花香的暖阳，温暖而舒适地让他几乎就要醉倒在阳光之下。可他忽然看到阳光下竟是一个暗不见底的深渊魔窟，有无数魑魅魍魉正在从下面爬上来，它们丑陋甚至恶心，爪子利如刀锋，想爬到太阳上面，遮盖住这世间最后的光芒。

  这诡异恐怖的一幕，几乎让慕白不敢想象，但是扑鼻的血腥气却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些怪物的疯狂。

  慕白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惶然，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暖阳，它仍旧散发着漫天耀目的灿烂。

  慕白仰首望住天际，笑了笑，道：“……见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

  他往后一仰，张开双臂地跳下去，抓住魑魅魍魉，将它们一同拖拽到暗不见底的深渊魔窟，这些怪物见到新鲜血肉兴奋地发出一连串的怪笑，抱住他疯狂啃食，直至尸骨不存……

  这间密室似乎静了很久。

  当莫修回来的时候，看见江沛成站在慕白面前，而慕白似乎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晕了？”

  “死了。”

  “死了？”

  莫修不相信，走近试探慕白的鼻息，又抓住他的手腕触摸脉搏，最后甩下慕白的手，眉眼间都盛满了轻鄙：“没用的东西，剁成肉泥喂狗。”

  江沛成道：“我建议还是留他一个全尸比较好，你大计在即，如果此刻将他剁成肉泥喂狗，被夜灵知道后，她一定会找你报复。”

  莫修冷哼一声：“我会怕她？”

  江沛成道：“你自然不怕她，但她一定会想尽各种办法让你的计划受阻，你何不化敌为友，利用她查案，找到永煕帝之子，然后以除后患。”

  莫修起初一怔，随后心念电转，最后咬咬牙冷笑一声：“那就留他一个全尸，丢到野外喂野狗！”

  江沛成躬身道：“是。”

  他将慕白丢到破庙。

  三日后，远处飞鸟尖啼，在微暗的夕光中，慕白忽然觉得一股血流粗暴地冲向他的大脑，心口开始急促而剧烈地跳动，他猛地睁开双眼，捂住心口在地上挣扎了一下后，才渐渐缓过来。

  身体持续性发出剧烈的疼痛，他发现自己活了下来。

  在清新的晚风中，他躺在破庙里，沙哑笑着，笑了很久、很久……

  荒山寂寂，慕白拖着一身伤痕悄悄来到盛京，为了保全这条性命，他找到宰相阎修竹，拿出早先藏好的一幅画像和一支金簪，以表明身份和来意。

  ……

  记忆散去后，慕白仍旧坚毅而隐忍。

  因为他身上已经没有了“血色星星”的胎记，阎修竹本对他的身份存疑，可这几日相处下来，阎修竹已对他另眼相看，只是眼下……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慕白竟然会为了巫零，暗中往睿王府送信，甚至独自跑到刑部衙门来。

  阎修竹斜着眼看他：“倘若你再敢胡来，我一定会杀了你。”

  慕白道：“我身上已无胎记，即便被俘也不会暴露你的秘密。”

  阎修竹冷笑一声：“二十年了，即便你身上还有胎记，谁又能相信先帝爷在人世间还留有一子？”

  慕白皱眉，瞥了他一眼：“既然如此，你找我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的目的？”阎修竹幽幽笑着，眼神像冰锥般的刺人，“我的目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