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的一声响，石墙撞地，墓室顶上的厚积灰尘“噗噗”落下，与地面上扬起的尘灰一撞，呛得齐允吉灰头土脸，歪向一边止不住地咳嗽。

  慕白拍手“哈哈”大笑。

  他行动无常，是个傻子。

  所以齐允吉对他的嘲笑也没有放在心上，反而朝他拱手道：“方才多谢了。”

  慕白歪了歪脑袋，朝他伸出一只手，一言不发像是要什么东西，偶尔发出几声嬉笑。

  齐允吉立刻会意，从怀中抽出一本册子放在慕白手里：“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女侠要找的册子，我本想当面交给她，可一直没有机会，我很感激她为彩怡昭雪，以及在曹鸿平诬陷我的时候保全我。”

  慕白接过册子，嘻嘻一笑：“我姐姐会给你银子。”

  “我要钱又有何用？我就是庶出，家中早没人在意我的近况，现如今彩怡也死了……我和你说这些干嘛……”齐允吉叹了一口气。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路，石壁上悬挂着千年不灭的铜油灯，火光微微摇曳，照在地上黑影不断。

  齐允吉记得这是墓室里面唯一一条甬道。

  通往最后一间房，也就是放置墓主棺椁的主棺室。

  第一面石墙将巫零和徐大人困在墓室最里面的主棺室，第二面石墙将江沛成和曹鸿平、文珠雅困在中间。眼下就只有他与慕白拥有活着离开的机会，可齐允吉并不想走。

  他走到那堵墙面前，仔仔细细检查石墙上是否存在机关。

  他还想找文珠雅复仇，所以必须重启这面石墙。

  可是齐允吉找了许久，都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地方，他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周遭十分安静，而且安静了许久，慕白似乎从未动过。

  这让齐允吉有点好奇。

  这个傻子在做什么？

  他回头时，慕白正在撕毁册子，一点点地塞进嘴巴里。慕白察觉到齐允吉的视线，转目看过来，双目幽黑，毗牙一笑。

  他口里堆满了白纸，像是个活鬼，脸上的肌肉没有动，却还在笑。

  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与墓室相匹配的阴森鬼气……

  齐允吉不觉呆了一呆，一身冷汗，立刻冲过去将册子从他手中抢过来：“你在做什么？女侠正在找这本册子，你怎能把它吃了！”

  “我饿。”慕白似还有一些无辜。

  “你……”齐允吉本是气郁，可一想慕白是傻子，再怎么生气，傻子也不能理解，再说眼下他也不想多生事端，以免增加无谓的诸多枝节。

  齐允吉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这册子暂且由我保管，等我见到女侠时，再交给她。”

  他垂目看着手中的册子，不禁有些担心，就顺手翻阅了一下。

  齐允吉原本是没有打开看过，如今被慕白吃了一部分，他怕不好交代，就略微翻了下。

  册子的封面、封底仍在，里面像是记录了一些人物的生平，被慕白吃掉的部分并不是连续几页，而是零零散散分布在不同位置，就好像有意被挑选过一样……

  齐允吉叹息地望向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慕白“嘻嘻”一笑：“大哥哥，你会弹琴吗？”

  齐允吉“啊”了一声，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慕白歪头一笑：“这里好好玩，像是七弦琴！大哥哥你弹奏一曲吧！”

  齐允吉：“……”

  他并不愚笨。

  经由慕白这么一说，立刻回忆起整个江底墓室的构造。

  从入口进来后，一路向前，甬道里面虽建有不同的墓室，但分为木门和石门，木门的墓室连接起来就是七弦琴。

  齐允吉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甬道，又看了一眼面前的石墙，立刻明白过来：“整个墓室呈环形，此处并不是唯一的路，所以我堵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即便费尽心思将石墙机关重启，也未必能找到他们，因为他们极可能通过其他出口离开墓室！”

  慕白“哈哈哈”地笑起来，让齐允吉根本摸不准意思，但他还是隐隐觉得这个傻子并不一般，齐允吉冲着他一拱手，道：“这位兄弟，你还有什么高见？”

  慕白笑嘻嘻地靠过来，用手肘捅了捅他捆在身上的炸药：“大哥哥，我要这个。”

  他说着就过来抢。

  在慕白的笑声下，齐允吉顿感眼前一片黑暗，生怕慕白一个不小心将炸药点燃，他直嚷着：“你别乱动！别乱动啊！这是火药！火药啊！你懂不懂！会把我们炸成灰！”

  齐允吉浑身僵直，只觉得恐惧蔓延遍了全身。

  他骇然发觉，原本不想独活的他，或许根本没有做到必死的决心……

  直到慕白将炸药取下来，齐允吉忽然觉得一身轻，慕白抱着炸药包在怀里捣鼓了下，觉得无趣就扔在墙角，落地的那一刻，发出一声响，着实把齐允吉吓了一身冷汗。

  齐允吉：“……”

  他听着自己心口剧烈的跳动声，似乎领略到活着的感觉，忽然仰天哑声失笑，慕白看他笑了，似乎觉得有趣，也跟着一起笑。

  他们笑得很大声，可笑声里的悲凉只有他们自己懂得。

  活着必定痛苦。

  可死了，就连赎罪的机会也没有了……

  齐允吉笑够了，目光垂落下来，眼底又涌动起一丝酸热：“心死，人独活……心死，人独活……”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目光失神地微微垂头，朝着出口走出去。

  慕白跟在他身后，像是欢欢乐乐砰砰跳跳，却走到黑暗的影子里，最后消失在甬道里面。

  他们走后，墓室里的火光还在微微摇曳，却再无一丝生气，又重新弥漫了森森鬼气。

  他二人回到岸边，江面上似乎还氤氲着淡淡的白雾，但他二人被忽如其来的火光照得眼睛一眯，只见岸边数丈里的地上一片火光雪亮，照着地上几乎没有一处黑影。

  黑夜之下，莫修双手背在身后，早已等候多时。

  他身后跟着成千的将士，人人身着铠甲，手持火把、利刃，一排排整整齐齐地站着，无声无息地注视他们。

  齐允吉看着眼前景象，惊恐地接连后退。

  慕白笑嘻嘻跑到莫修面前，邀功似的道：“大人哥哥，我找到了好多尸体！”

  莫修微微一笑：“真乖。”

  他微眯的眸色里早就浮上一层冰霜……

  话分两头，时间回到一盏茶以前。

  巫零还在放置墓主棺椁的主棺室寻找出口，徐大人撕下一块布料递给她：“你先把口鼻捂好，这里毕竟有水银。”

  巫零一笑：“谢了。”

  她接过布料为自己蒙面。

  徐大人叹口气：“你说，本官和你会死在这里吗？没食物、没水、还有毒……哎，这真是……要死。”

  巫零笑了笑，不答反问：“我说有毒时，你为什么不走？”

  徐大人拍了拍大肚腩，苦笑一下：“本官要是区区衙役，也就跟着跑了，可惜啊，本官还想食俸禄。”

  他说得自己好像贪财或者贪恋权贵一样。

  巫零微微一笑，这幅假象还比不上慕白半点演技。

  徐大人目光灼灼看来：“你之前和本官提过三个查案要求，其中一个是要本官等到‘江底墓室’出现后，带衙役跟进来保护现场；其二是要本官带上仵作，进来验尸查明真相；其三是要本官偷偷放了齐允吉……前面两个要求，本官理解，可这最后一个到底什么意思？”

  巫零道：“因为齐允吉身上有我要找的东西。”

  徐大人听得一头雾水：“你怎么知道他身上有你要找的东西？”

  巫零解释道：“那东西其实一开始就在他们四人身上，只是我当时还不能完全确定到底在谁手中。后来秦彩怡已死，欧阳彬和文珠雅心中有鬼，害怕我找上门来，所以不管东西一开始是在谁手里，他们都会转移到齐允吉身上。因为那东西对他们本就没有意义，但一旦转移到齐允吉身上就不一样了，一来可以转移我的注意力，二来还能‘借刀杀人’，让我好好整治一下齐允吉。”

  徐大人恍然大悟：“你很懂人心嘛。”

  “我只是既不想沦为刀殂，也不想沦为鱼肉。”她浅浅一笑，话音幽幽。

  徐大人似有所感，长叹一声：“本官也希望如此……”

  巫零放眼四顾，忽然看到一个地方，她纵身跃起，像是展翅而飞，趴在翠色的玉石之上，上面挂着一片片蛛网，她挥落一片后，找到了机关。

  徐大人仰目瞧着她，看着厚厚的灰尘落下，他忍不住咳嗽几声。巫零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似有微光，徐大人立刻明白，找了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等着巫零启动机关。

  巫零在玉石上一按，“咔嚓”一声响，玉石壁里面的机关正在转动。

  原先落下的石墙缓缓升起，巫零目光一扫，第一眼就看见掌柜曹寅中的尸体。

  巫零见状不对，立刻问道：“我朋友呢？”

  江沛成微微皱眉：“跑了。”

  徐大人看到曹掌柜的尸体，不禁心生寒意：“怎么回事？”

  江沛成毫不避讳道：“人是我杀的。”

  徐大人怒道：“他既已认罪，你又何必如此？接下来依照我朝律法问罪即可，你……”

  他话声未了，江沛成就双眉一扬，冷笑道：“依照我朝律法，他将株连九族。”

  徐大人点头，却越发不懂了：“他残杀五名少女，罪有应得！”

  江沛成没有再继续说话，而是静静地观望着四周。

  巫零心头一动，明白江沛成的用意。

  他大约是听了曹鸿平、文珠雅之间的事情，觉得他们可怜，所以才有意相帮，此案只要不株连曹鸿平，他身上的一条命案并不足以让他命丧黄泉，至于文珠雅，也是如此，只要还活着，他二人就还有未来。

  巫零不禁叹了口气，她一直都知道江沛成是个面冷心热的性情中人，也正因为如此，两年前巫零在渝州的时候才和他相交成为朋友……

  江沛成察觉到她的目光，仰头看过来，巫零向左一个转身，重新在玉石上寻找新的机关。江沛成望着她的背影，眼底有道明亮柔和的光划过。

  墓室里的静默让人有种快要窒息的错觉，好在巫零很快有了新的发现，她再次启动机关，玉石所在石壁忽然晃动。

  巫零落下来，她今日所穿裙衫极长，落下时姿态曼妙，不可方物，江沛成不禁多看了两眼。

  主棺室的通道被打开了，前面的路直接通往岸边。

  巫零随手弹了弹衣服上的灰，道：“离开这里后，大家就分道扬镳。”

  江沛成：“……”

  他知道巫零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可是……

  他不敢再看她，迈开步伐走出去，眼神渐渐深邃无垠。

  江面上火光明亮，一艘画舫被数艘大船包围渐渐远行。

  巫零眸色立刻森冷，只见莫修站在船头，面上浮起一抹冷笑，而慕白，已被人五花大绑的丢在地上。巫零心里一慌，她非常清楚莫修的为人，眼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慕白身上的胎记已经消失不见……

  夜风寒凉，莫修若无其事地朝巫零挥了挥手，就好像老朋友一般。

  “夜灵，我在盛京等你。”莫修微微一笑，冷得蚀魂啮骨。

  巫零：“……”

  夜里的江风扑面生寒，她握紧了拳头，敛住了所有的怒气，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森寒杀气迅速弥漫开来。

  就在此刻，江沛成忽忽飞身离去，他站在莫修身边，就好像两年前一样。

  这一幕让巫零脑中酸涨难言。

  她应该早就料到这一步，可为什么还是慢了一步？

  巫零脸上微露憔悴之色，两年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夜色沉得就好像墨子一样，画舫越走越远，直到最后他们彼此都渐渐看不到对方的神情……

  巫零在岸边怔怔出了会神，齐允吉面色焦急地走过来，将慕白如何被抓一事告知巫零，同时把册子交到她手上：“女侠，你看这是不是你要找的册子。”

  巫零翻阅着册子，仿佛时间倒影如潮，这本册子里记录了许多人的生平，就比如她正在查看的这一页，上头写着一位叫做张芊宁的女子，她出身于盛京四大家族，是豪门武将之后，可家道中落后，竟沦落到烟花之地。

  巫零脸色缓缓淡漠下来，她很快发现册子里少了几页。

  齐允吉的声音略微慌张：“女侠，这可不怪我，是你的小兄弟刚刚肚子饿了，所以吃了一些纸……不要紧吧？”

  巫零：“……”

  她面上微微变色。

  是慕白吗？

  他撕毁了什么？

  他到底在想什么？

  巫零忽然觉得不懂他了，紧紧攥住手中的册子，举目望着滔滔江水，感受着夜里的寂寞。

  她的脸上露出轻蔑的嗤笑：“如斯深夜，再无信任了吗……”

  巫零的胸口陡然升起一股撕心裂肺的疼。

  （卷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