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七刻，府衙殓房。

  巫零习惯地站在一旁，只见慕白动作娴熟地对死者开膛破肚。

  如今殓房安静得有些诡异了，巫零却渐渐有些沉迷于这种奇特的感觉，这种即将获取真相的等待。

  一炷香后。

  慕白道：“三点。”

  “第一，她四肢发凉，尸僵刚刚出现，说明死了不到一个时辰。”

  “第二，她胃里无毒，口腔有毒，说明是被人死后灌下毒药。”

  “第三，她眼睛外凸，喉管有伤，说明是被人掐住脖子窒息而亡。”

  巫零扶了扶额：“也就是说，这又是一桩伪装成自杀的案子？”

  慕白淡淡道：“没错。”

  巫零叹气：“看来我是被凶手预判了动向，而你却没有，所以凶手总是做出一些伪装自杀的案子来混淆视听。”

  “那是因为你过于高调，”慕白掀起白布，重新盖在尸体身上，“那封遗书是怎么回事？”

  巫零道：“田小凤的字迹与薛灵芸的字迹几乎一样，冒充她写份遗书，并不是难事。”

  “慕白！你出来一下！”

  高知县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巫零与慕白互相对视一眼，他二人还依稀能听到高知县在外面对阿虎说的话。

  高知县：“本县叫你看牢巫零，你怎么让她跑了！”

  阿虎：“您说关照一下，可、可没说要看牢……”

  高知县：“你怎么如此糊涂！”

  殓房内，巫零与慕白四目相对，用眼神无声对答。

  慕白：你连累我了。

  巫零：这是个意外。

  随后，慕白神色一变，将殓房的门打开，出来时，还差点被门槛石绊倒，巫零忍不住想要偷笑。

  高知县无奈地叹息一声：“你走路就不能看着点吗？”

  慕白装糊涂道：“对不起啊，大人。”

  高知县问道：“巫零呢？她越狱后是否与你联系过？”

  慕白佯装成神色惶惶地往后偷瞥一眼：“……她、她在我这里。”

  巫零一听，就大大方方地走出来，脆声笑道：“好久不见了，高大人。”

  高知县抽抽嘴角：“你最好给本县一个合理的解释，要不然这辈子都别想离开府衙！”

  巫零知道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道：“我已将凶手的左腰刺伤，他犯下如此多案件，目的就只有一个——为了给苏心瑶复仇。眼下曾伤害过她的人已经死了三个，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高知县这次反应很快：“钟彬！”

  巫零的嘴角微微向上一挑：“剩下的事情就有劳高大人。”

  高知县点头，找来几个衙役，一同赶去昭明书院。

  殓房前又只剩下巫零与慕白两个人。

  夜风微冷，两边的树枝随风摇曳，落下的黑影层层叠沓。

  慕白上前一步，问道：“你为什么要放过凶手？”

  巫零：“……”

  她站在他前面，沉默着不说话，只能隐约听到一声叹息。

  如此深沉的静，丝毫不像是她。

  慕白立即察觉有异，走到她面前，只见巫零微低着头，额间垂下的一缕头发挡住她宛若星火般璀璨的双眸。

  这一刻的静默像是有了默契一般，只剩下宁谧的月光，和摇曳的树影。

  慕白轻声说道：“昨日我去找你时，就觉得你有点奇怪，我万万没想到你也会迷茫。”

  巫零淡淡一笑：“只要是人都会迷茫。”

  “不错，人都会迷茫，但……”

  但你是侠盗夜灵。

  后半句话慕白没有说出来，他忽然想到，“夜灵”又如何？她虽身怀绝技、有勇有谋，但一样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迷茫……

  慕白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巫零见他欲言又止，眼睛微微闪烁了一下。

  慕白缓和了口气，继续说道：“以你的本事来说，丑时三刻既然与凶手正面遇见，就能通过他的眼睛或者身形推断出他的真实身份。即便退一万步说，你当下被什么东西迷惑住了，事后你也会立即对书院众人搜身验伤，可你却选择跑来殓房等我。”

  他稍稍停顿了一瞬，巫零的呼吸也为之稍稍一滞。

  慕白轻声道：“你明明知道凶手下一步还会对钟彬下手，你却打算继续给凶手留足作案时间。你是想让钟彬步薛灵芸之后吗？”

  巫零：“……”

  她叹了口气：“小可爱，你为什么要如此聪明？”

  慕白微皱了一下眉：“那你呢？为什么迷茫？为什么要同情凶手？”

  巫零叹一口气，将田小凤说过的话讲给他听。

  没想到慕白语调坚定地道：“生如蝼蚁，当立鸿鹄之志。受点挫折怕什么？如果遇到一点事情就自我逃避，未来只怕越发黑暗……”

  他语声落下去。

  似乎有所感叹。

  巫零忽然想到，在慕白的身上是不是一定也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只不过面前这个善于伪装的男子，竟丝毫不迷茫，他的志向竟像高山一样让人仰慕，可巫零仍有一丝不解：“你不觉得他们很值得同情吗？”

  慕白问她：“你可知何为法制？”

  巫零：“……”

  她没有说话，她出身江湖，靠的是自身实力，至于江湖规矩，也是由强者制定。

  至于法制？

  这个问题还距离她太远。

  慕白道：“我与你不一样，这世间大多数人也都与你不一样，因为我们手无缚鸡之力，无法像你一样少年恣意，所以我们要保护好自己，就必须不断坚持和完善法制，而人的感情是不能凌驾于法。”

  巫零却道：“我虽是江湖人，却也听说过朝廷之事，自古以来，所谓法制都只是赋予贵族官僚以各种特权而已，对于真正需要保护的人，他们的世界仍旧风雨飘零。”

  慕白重重地点了点头：“这的确需要反思，现如今的法制还不够完善，但不能因为它有问题就放弃它。如果放弃了，世间便如恶鬼横行，善良的人只会更无安身之所，而你，仅凭一双手又能保护多少个人？况且凶手杀人并非是因为正当防卫，他既然有如此狠心，定然还有更恶的事情！”

  巫零：“……”

  她怔了怔。

  除了父亲曾留下的手稿，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提及这样的话。再回想眼下这桩案子，有些尚处于黑暗的地方竟也跟着变得通透起来。

  巫零心中悟然之余，长长叹了一口气，向慕白拱手施礼：“巫零今日受教了。”

  慕白从未见她如此正式，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他微微低了头，轻声道：“眼下我们该如何是好？”

  巫零想了想：“此前是我疏漏，凶手身上的伤只要稍加包扎就能掩饰得很好，并不妨碍他继续犯案，所以我们现在赶去书院的话，他恐怕已经再次得手，但是他来恫兮镇的目的我已经猜到，以此来遏制他，说不定还有机会。”

  “可如果，他放弃了这个目的呢？”

  “那也还有一个办法。”

  巫零微微一笑，眸光晶亮，脸上也再度焕发出光彩。

  慕白也跟着微微笑起来。

  他想：这才是我所敬仰的“夜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