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四个字
作者:高别      更新:2022-05-23 05:27      字数:46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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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涧、涧君?”

  男人正吊着铁丝绳前后晃荡摆秋千, 忽然听见脚步靠近,门被拉开,紧接着感到自己的脸部须臾间变化成形, 最后,是一声来自门口的呼唤——

  “涧君”。

  什么涧君?

  男人抬头, 向门口望去,红发红瞳的和服女子手提纸伞,面上情绪复杂交织。

  他定定望着, 头一次埋怨起自己的目力为什么这样好,好到能清晰辨认出女子红眸中,那张全然陌生的脸庞——

  正是他的,全新的脸庞。

  无需前因,无需推测, 他脸上新生成的这张脸,在女子心中占据着什么地位,一望即知。

  “不,我不是。”男人眨眨眼, 扭过头去,下意识回避和服女子脸上的情绪。

  他只愣愣地, 茫然地, 盯着地面上的一点:“不,我不是。”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安哥拉·曼纽:【你明白了什么?】

  【不、我什么都不明白。】男人飞快改口, 【我……不想明白。】

  【不想明白?这是不想明白什么事实?】安哥拉·曼纽惊奇, 【你这是跟太宰治学的吗, 也想逃避事实?】

  【不、我……】

  男人手腕触上一点温度。

  精神海内的一点信息交流, 现实中仅过去几微秒。

  就在这几微秒中, 尾崎红叶飞快走近, 深深地看着他,看着他,近到脸颊要贴上男人的胸膛。

  又踮起脚尖,纸伞扔在一边,双手摸上男人被铁丝绳圈圈缠绕的手腕。

  “涧君……”尾崎红叶叫一声,眸中泛起水光,“你怎么……被吊在了这儿?”

  她这样问着,指尖轻柔细致,就要替他解开束缚的铁丝绳。

  男人的手很漂亮,手掌修长,指节分明,肤色洁白,腕骨线条优美。尾崎红叶一摸,却发现细细密密的铁丝绳已经陷入腕骨,与血肉密不可分,而多次割开又愈合、愈合又割开的伤口在手腕上一圈圈杂乱缠绕,形成凹凸不平的痕迹。

  想要把男人放下来,就必须把已经男人的手腕长为一体的铁丝绳,硬生生从他的血肉骨头里扯出来。

  “……涧君。”尾崎红叶轻唤他一声,心念一转瞬间做出抉择,召出金色夜叉在铁丝绳上方一划,吊着的男人脱开束缚落向地面,被红叶一把接在怀里。

  双手手腕仍被铁丝绳绑缚。

  而这一切,皆发生在一个呼吸之间。

  太宰治上一秒才听到红叶称呼男人“涧君”的声音,下一秒听到男人的拒绝,接着再定睛一看,男人已落在了红叶怀中。

  猝不及防落入和服女子怀中的男人:“……?”

  他开口:“你认错人了,我……”

  太宰治疾声:“尾崎干部,看清楚,那不是你的涧君!”

  “涧君……”尾崎红叶充耳不闻。

  她拥着黑发的男人,双臂肉眼可见地颤抖,连带着肩膀颤抖、脖颈颤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她双臂温柔地收紧,将男人纳入怀中,头颅缓缓倾下,吻住了他的眼睛:“涧君啊……你在这里。”

  男人眼皮一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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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被和服女子揽在怀中,脸颊生红,大脑停滞,眸中一片迷茫愣怔。

  【喂、你怎么了?你动一动啊!】安哥拉·曼纽捂脸,这人失忆后大脑干净一片,半点不带过去漫长流浪中的丰富记忆,面对女子突如其来的一个吻……居然害羞得大脑当机了!

  不。或许不止这些。

  安哥拉·曼纽注视着面前大量纷杂信息淌过的精神海,意识到在羞涩底下,还隐藏着更多翻涌的情绪。

  毕竟一张虚无的面孔瞬间变化,毕竟被当做别人实打实地吻了一下,毕竟突然醒觉自己脸上所带的秘密……已不容他再行逃避。

  那天,太宰治来把十二架等一架架关掉,末了还默认了男人自己随时可以脱离铁丝绳……男人却“自觉”地把自己挂在了上面。

  【你是不是有病?】安哥拉·曼纽忍无可忍,【别跟我说你是为了尝试荡秋千的快乐,你是不是有自虐的癖好?】

  【……我。】

  【早跟你说地主家没余粮了,你在这样挂下去,除了靠你愿力身躯自行愈合,我也没有力量可以帮你修复伤口了!】

  【……我没病。】男人无奈,又很快失了底气,【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受这些惩罚。】

  【什么叫‘应该’?】安哥拉·曼纽抓狂,【来吧,逻辑大师,请发表你的观点。】

  【唉,这个。】他道,【我一直以为我就是平行世界的织田作之助,直到那天在酒店,地上数百的镜子碎片里,映出我的真面目……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不是织田作之助,只是一个无关的人。和织田作之助全无干系,也和哒宰……全无干系。】

  【从头至尾,都是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在窃据织田作之助的身份,骗取哒宰对织田作之助的感情。】

  【如果我漂在河上,哒宰看见我时,我长的不是织田作之助的脸,哒宰不会救我,我也早就死了……这样想一想,事情就变得那么可怕。】

  【为什么在我的生死关头,在恰好能被哒宰救起的时刻,我为什么会长着一张织田作之助的脸?我的这张脸……到底是怎么来的?】

  安哥拉·曼纽:【所以?】

  【光是这两个原因,就足够在我与哒宰的这段关系中,亏欠他上百次了。】

  【哒宰把一切都摊开来给我看,可我予他的一切,乃至我本身的存在……都是欺骗。】男人这样道。

  ——对不起,我知道我欺骗了你,我知道我亏欠你好多好多,我用力地惩罚自己、或者你用力地惩罚我,这样的话,你心里可不可以好受一些,不要那么痛苦难过,不要那么……生我的气?如果你愿意,在临走之前,在把我丢掉之前,可以抱一抱我……就更好了。

  奇异地,他心中下意识浮现这样的话。

  【……至少你对他的态度是真的。】安哥拉·曼纽干巴巴道,【那什么,你不是失忆了吗,你不记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不是你的错……】

  安哥拉·曼纽曾以为这人失忆后,就不再怀有“替代他人身份”的愧疚,却没想到,他张扬明亮绝不放手的执着是真的,他的愧疚……也还是真的。

  ……这人怎么这么容易愧疚?

  普通人谁能想得到这一点?

  明明是太宰治把他认错成别人,现在又是太宰治单方面认不出他,他却……

  哪是他的错呢?

  只是。

  善恶不分的人,是不会为自己做下的恶事良心不安的。

  唯有良心越好的人,越是容易反省自己,也越是容易,谴责自己。

  如果他真的有错,错也只错在,怀揣了颗无比温柔的良心。

  哪怕这良心,常常令他吃尽苦头,栽尽跟头,自伤不尽。

  【你是个好人。】安哥拉·曼纽叹息,由衷地道,【你是个好人。】

  【所以,你是为了这点所谓的亏欠,吊在这里自我惩罚?……如果是这样,那我真的要——!】

  【不。我知道关于我的脸,一定藏着不小的秘密,只要愿意去想,这个秘密要推测也容易;哪怕不花力气去想,一旦最关键的证据到来,秘密的面纱也会被揭开。只是——】男人露出小小的、知错不改的笑意,【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拖一拖、再拖一拖。】

  【我真怕那个秘密一旦揭露,我和哒宰,就连最后一点交好的机会都要失去。】

  【为此,我宁愿在这里多挂一会儿,权当我将那个秘密多丢到角落里一会儿的……惩罚吧。】

  所谓“自我惩罚”的结果,就是双手和那铁丝上长在了一起。

  安哥拉·曼纽看着现实中男人眉目不动的陌生脸庞。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不,我什么都不想明白。】

  可这下,你连逃避的时间,也一点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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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讯室内。

  尾崎红叶抱着男人,拎起纸伞,抽出其下的暗剑,金色夜叉在背后显形,蓄势待发。

  “你想做什么,尾崎干部?杀意这么浓重,是打算带着你的‘涧君’从港口afia总部杀出去吗?”

  “首领明鉴,”尾崎红叶回应,手中的剑在灯光下闪着冷光,“还请不要阻拦妾身。”

  “尾崎红叶!”太宰治的声音已完全冷了下来,“看清楚,你怀里的人只是长了张和涧君一模一样的脸,你的涧君早在当年,就已经死在了老首领的手下……你忘了吗,尾崎红叶?就在一刻钟前,你还在录像里看过你怀中之人的真面目!”

  “真面目?什么真面目?您是指录像中那张虚无诡异的脸吗?”尾崎红叶摇头,“妾身不在乎,妾身只知道,他是涧君,是妾身这一生中最为重要、最不可替代之人,妾身绝不可能认错他……就算是认错,妾身也绝不放过万分之一的可能!”

  “一生中最重要、最不可替代、绝不可能认错的……人?”

  ……多熟悉的话、多熟悉的自信!

  “可是尾崎干部,你知道你怀里的人、你的‘涧君’,在半个月前,他顶着的还是织田作之助的脸吗?!”

  “什么?!!”尾崎红叶当然知道,首领是在和他那位黑发的织田作旅行途中,于半个月前忽然回到□□的。

  “是啊……织田作之助的脸。之前是织田作之助的脸,现在又是尾崎红叶已逝爱人的脸,这两张脸的共性、共性就是……他们都是所见之人心中,最重要的存在!”

  太宰治骤然盯住男人的属于“涧君”的脸庞,灵光闪现之间,无数线索飞快串联,事实真相在此刻浮出水面——

  “……织田作。”

  这回,太宰治终于不再否认男人的身份。

  他终于承认,自己找了这么多天的织田作,就是一直被他以酷刑折磨着的男人。

  明明心心念念的人就近在咫尺,他却竟然、认不出来!……并加以酷刑。

  可紧接着,更加荒谬的事实接踵而来。

  “织田作……”

  太宰治前进一步,想要触碰被尾崎红叶抱在怀中的男人。他喃喃重复,低泣与抽噎相继交替,紧接着低声笑起来、放声笑起来、高声疯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织田作啊织田作,哦不,我该叫你织田作还是涧君?”

  “被我看见的时候变成织田作,被红叶看见的时候变成涧君……”太宰治捂着脸弯腰大笑,又直起身,从指缝中泄出一线眸光,“是不是在曾经,你也无数次这样变成过别人,窃取过别人的身份?说到底——”

  太宰治说着,有刀片在胸腔内裹卷。

  哈……真可悲啊,我的织田作。

  “你是个靠偷窃他人至爱之人的身份,才能苟活的蛆虫啊。”

  ……我的织田作啊。

  “你活着本身,就永远是无休止的骗局!”

  “……”

  “……”

  “……你说得对。”红叶怀中的男人终于从愣怔中回神。

  他站起来,脱离红叶,长年清亮的眸底流淌着黯淡的河。

  他沉思着,每一句都是近半个月来的深思熟虑:“从头至尾,我都不是织田作。”

  “我的脸,我的身份,乃至我与世界的一切联系,都从他人那里偷窃而来。”

  “我失忆之前是如此,失忆之后,还是如此。”

  ——他从来,无处可来,也无处可去。

  男人手腕一挣,双腕分离,手上的铁丝绳橡皮泥一样分开。

  左手指尖伸出去,捏住右手铁丝绳的两头,扯出来。

  血淋淋的铁丝绳被连血带肉暴力扯出,血肉模糊的手腕上鲜血滴答,随着废弃的铁丝绳一道落到地上。

  又重复一遍以上动作,将另一只手的半圈铁丝绳也取出。

  他看向尾崎红叶,眼中是能把人割伤的锋利,语中的理智清晰至极:“我不是你所想的‘涧君’……抱歉。”

  像是怕人不信,他注视地面的一点,很认真地,一字一句。

  “我这个人,活着本身,就是个……让人呕吐的骗局。”

  “……对不起。”

  他微笑一下,又道歉。

  是对这爱人已殁的女子,也是对被他骗了这么久的太宰。

  ——对不起。

  【这样的我,人们厌恶我才是正确的。】

  【因为我存在的本身,就是个错误。】

  【我真不想明白这些呀。】他对精神海的安哥拉·曼纽道。

  【……我好难过。】

  【我好难过。】

  安哥拉·曼纽看不出他到底有多痛苦,只听见他轻飘飘地,说了两遍“我好难过”。

  用这样四个字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