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9

  要让慕强的妖怪快速接受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打败他，尤其是强大骄傲的、堪称一地霸主的大妖怪。

  第三次将茨木童子打在地上摩擦后，看着云淡风轻、明显仍留有余力的麻仓叶王,院子里的大妖怪们对这位由白饮和安倍晴明引来的年轻人类,默默表示了认可。

  【配得上妖神殿的邀请。】

  【允许你与吾等同坐。】

  安倍晴明坐着招呼：“好了，快来用餐吧,麻仓,还有茨木。”

  餐桌上的菜式丰富，显然囊括了几位大妖怪从各自领地带来的食材。掌勺的荒川之主和大天狗解了围裙入座，犬妖凌月自然地占据白饮左侧的位置，拎起酒壶就要替他斟酒。麻仓叶王暗自琢磨,毫不刻意地在白饮右侧坐下，瞬时收到餐桌上所有人的注目。

  麻仓叶王仿佛丝毫不知,纯洁一笑。

  “用餐吧，”身侧的人开口，扎在叶王身上的目光纷纷收回，白饮抵住凌月的动作,“不用给我倒酒……我还不想重现当年的糗事。”

  “那怎么会是糗事？”凌月从善如流,将酒壶扔给对面的酒吞童子,娴熟扒住白发男人的左肩，脑袋亲昵地搁上去，显然已经这样做过许多遍，“您当年那一剑恢弘盛大，别说妖怪要敬慕伏首，就是出云的神明，也要战战兢兢，绝不敢忘。”

  同坐的几位大妖怪尽皆流露出与有荣焉的神色。

  麻仓叶王仔细观察,又品出几分崇慕与敬惧。

  却见身侧的白发男人无奈地捂住了脸。

  “凌月仙姬，别再说了，”安倍晴明笑呵呵开口，“放过白饮殿吧。”

  所以当年的事，到底是什么事？麻仓叶王愈发好奇。

  700

  用餐的时光很静谧，吃完结束后，院落里的几位大妖怪们陆续离开。

  他们各自带着食材来到这个大阴阳师的院落里聚集，一边做着自己的事，一边等待白发男人的到来，默契地陪着他用过晚餐后，不和他聊天，也不和他打招呼，又一个个地自顾自离去了。

  仿佛把安倍晴明家的院落，当成了一个公共食堂一样。

  叶王却明白并不是。

  能让根本不需要像人类那样一日三餐的大妖怪，极有时间观念地在某个时间，共同来到某个地点，和其他气场极难相和的大妖怪同吃一餐饭……重要的不是吃饭，而是餐桌上会出现的那个人。

  ——这是麻仓叶王以人类的思维，思考的结果。

  或许是刚才坐得离白饮很近，或许妖怪本来就想得少，麻仓叶王的灵视只探听到零星的心声，并不清楚他们内心的想法。

  那这几位大妖怪的想法，和他的推测一致吗？

  叶王这样想了，也就这样问了。

  “这有什么理由？心里想和白饮殿多待在一起，自然就做了，”还未离开的犬妖凌月道，“至于为什么不打招呼不聊天？白饮殿不拘那些无用的礼节，而且本来也没有什么要说的，当然就不说了。”

  凌月打量一番年轻俊美的阴阳师：“你是人类，当然不懂白饮殿对妖怪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我们发自内心地敬畏他，追随他。”

  【将一切捧送给他。】

  听到最后一句心声，麻仓叶王内心怔忪。

  701

  夜色带着点温吞的深蓝，白发白披风的男人坐在粼光闪闪的池塘边，静静地不动，发出浅淡的白。

  ——太寂寞了。

  这个念头突地跳进叶王的脑海，令他心头一跳。

  耳边流丽醇亮的曲调如自远山而来，悠悠缓缓，从未停歇，象征着心声主人明亮的心绪。

  麻仓叶王暗自失笑：我是发疯了吗？只是看一个背影，就能有这种想法……他的心声分明很快活。

  【太寂寞了。】

  这次是来自凌月的心声。

  【白饮殿的样子……太寂寞了。】

  麻仓叶王这回听清了。

  ——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

  他又耐心地勾勒一遍白发男人独坐的背影，只觉夜色温凉，那人虽然坐在池塘边，实际却端坐在没人够得着的九天寒峰之顶。

  “……”

  叶王迷惑：我甚至都没和他正式搭上过一句话，怎么会把他的情绪揣摩得这样深？

  ——是他身上的寂寞的气息太明显，明显到我这个外人都被感染了。

  可来自他心声的欢快曲调分明……！

  不。

  有了对他心境的猜测后再去细听，那明快的曲调都显出几分孤寂。

  “白先生。”麻仓叶王忍不住上前，打破这压抑到让旁观者落泪的寂寞。

  “……麻仓？”白发男人靠坐在池塘边的石椅上，如梦初醒，显然刚从游思中回神，“要过来坐吗？”

  叶王坐下，终于和心心念念的“灵视屏蔽器”搭上了话。

  啊……这样称呼似乎不太礼貌。

  内心惯于傲慢的叶王难得心虚地想。

  “不必称呼白先生，叫我白饮就好。”

  “白先生，您是天皇的贵客，何况晴明公都尊称您一声白饮殿……”

  “晴明是跟着他母亲称呼的，你不必如此。”

  “那也请称呼我叶王吧……白饮，”叶王艰难地喊出来，不知怎地总感觉有失尊重，但一句称呼明显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天皇贵客与平民阴阳师之间的阶层隔阂消弭了大半，之后的话就顺溜许多，“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在想念一个人。”

  702

  “想念一个人？”

  说到这个人，白发男人身上的气息明显灵动起来：“他是我最最亲密的人。”

  【他是我最最亲密的人。】叶王听见他的心声同时说道。

  “你等一等，”白发的男人冲他笑笑，站起来捡了根树枝，在池塘边的泥地上作画，“我画给你看。”

  白发男人显然画功了得，在简陋的作画环境下，寥寥几笔便勾勒出鲜明的形象：男人长发及腰，腰配太刀，脸上扣着张没有五官的面具，清亮的眼眸让人见之忘俗。

  麻仓叶王看了看地上的简笔勾勒，又看看面前的白发男人，暗自怀疑这画中人的眼睛，正是白饮照着自己的眼睛画的。

  摇着蝙蝠扇的安倍晴明不知何时站在一边，犬妖凌月也静静看着白发男人停下最后一笔。

  凌月：“你又在思念审武了吗？”

  “是啊，”白饮将树枝投入池塘，“看一看吧，叶王，他的头发是黑色的，腰间的太刀刀侟朱底金纹，脸上的面具是木头材质，我一直在找他，如果哪一天你看到他了，请把他的消息告诉我。”

  叶王点头：“我会帮忙注意的。”

  703

  白饮的记忆仅仅到那天回去参加三日月和鹤丸婚礼的路上，被迫清除记忆的一段，并不知道之后的自己掉进河里失了忆，没能向田螺刀兑现“回来就给你取名”的承诺，所以现在托人寻找的画像里，还是他佩着刀的样子。

  “呀，白饮殿，”安倍晴明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你还是老样子，碰到新认识的人就要托对方找人啊。”

  “白饮，”月色下，凌月淡淡问，“这个审武就真的那么重要，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放弃寻找他的踪迹？”

  “是的，他很重要、很重要，”白发男人微微笑起来，“往后余生，我所有的时间，所有的一切，都是用来找回他。”

  【我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找回他。】他的心声一同道。

  凌月真想敲醒他：“可你已经找了六十年，说不定他早已经死了，又或者他根本不想被你找到！”

  【你是划地为妖国的妖神白饮殿，所有妖怪都应该把世上最美的事物捧到你的脚前，区区一个下落不明的审武，哪里值得你纡尊降贵，为他等待那么久？！】

  “我说过的，凌月。我知道他一千年后一定会出现在这座岛屿，他也知道我会在这里，现在我和他分散了，他要来找我，就一定会往这里来。而我要做的，就是要他假如来找我，可以立刻得知我的消息，不至于让他多花时间精力，去找我、去等待。”

  凌月：“……你也说了，他会来找你只有很小的可能性。为了那一点小小的可能性，你不仅已经搭进去六十年，你还要在之后的生命里，继续做无用功？你……值得吗？”

  【更何况，你知道你这种一直等待、一直寻找的模样……有多寂寞吗？】

  “这不是无用功。就算是无用功，就算我最后真的没有找回他……也没关系。本来还要找到回家的路……现在，除了找人这件事，”白发的男人望向远方，“没有什么事情是我非做不可的。”

  【“回家”已经变成了空想……哈。我也只剩这么一件能做的事了。】

  良久的沉默。

  没人知道凌月在想什么。

  终于，她又道：“……白饮，审武他，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我最重要、最亲近的人。”

  “重要？有多重要呢？亲近，又有多亲近呢？”

  白饮微笑：“不可分割，宛若一体。”

  【不可分割，宛若一体。】他在心里同时道。

  呀，这个回答。

  麻仓叶王心下一讶：在爱慕自己的女性面前，说出这样的回答，真是相当干脆利落的拒绝……今天恐怕不能善了了。

  叶王看向安倍晴明：我们是否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却见大阴阳师蝙蝠扇遮脸，仅仅露出半只眼睛，一副看好戏的神态：放心，白饮殿能控制。

  凌月没注意两个人类的眉眼交流，她全副心神都在白饮身上，不放过对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细节。

  ——不可分割，宛若一体。

  “所以……”她的表情仍是高贵冷静的，她的声音终于颤抖，“你爱他？”

  是啊，她早该有了明悟，只是不甘心、不敢信。

  不甘心就这么败给一个从未露过面的人，不敢相信强大如妖神这样的人物，居然痴情至此……居然痴情至此！

  凌月听到他“为何多次一问”的语气：“我当然是爱他的。”

  【我当然爱他。如果连我都不去爱他，世界上还有谁会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