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橘花
作者:一零九六      更新:2022-02-27 06:36      字数:5655
  傅绍恒初中毕业那年,被爷爷叫到傅氏的老厂区打工。十五岁的少年身形单薄,在生产线上干了两周,累得腰酸背痛。爷爷问他读书好还是干活好,他说干活。

  成绩出来,他偏科严重,只上了岚城三中。傅奶奶找关系求老师多照顾他,他知道后心中不爽,赌气逃学,被从外地赶回来的傅天森一顿暴揍,张玉英急得嘴角冒泡,他却不以为然,每到周末,他就和以前一样跑去爷爷的办公室,那里的人不会问他考了几分,想上什么大学,只会说他又长高了,像样了,再过几年就可以接班了。

  他从来没有排斥过接家里的班。他喜欢工厂,里面有很多车床、很多人,热火朝天的感觉胜过上课的死气沉沉。他喜欢陪着爷爷开会,看各种研究报告,爷爷很早就告诉他赚钱的办法:一是产品比别人好,二是学会跟人打交道。前一个靠技术和资金,后一个靠酒量和真心。他之前很反感所谓的酒桌文化,直到他大学肄业,开始接手傅氏的部分业务,才知道要提升交际的数量和质量,最需要的就是打开话题的契机。

  那两年,他在傅氏投资的一个模具厂当销售经理,带着十余人的团队,把销售额从两千万提到了六千万。之后,他去砂厂、化工厂历练,再去下游企业见识考察,27岁才调到了傅氏总部。大小领导虽然知道他是傅氏未来的接班人,但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本来还有诸多揣测,而当他在会上一开口,这些揣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曾跟底层员工称兄道弟,也曾对竞争对手拳脚相向。接手傅氏后,他渐渐远离了那些热情和冲动的奋斗岁月,变得成熟、沉静,长袖善舞。他穿梭于各种场合,记住每张有利可谋的面容,光鲜亮丽的场面话说多了,看见相应的人就表现出相应的脸色和态度,已经成了条件反射。晓晨十几岁的时候就嫌弃他看人下菜碟,他当然是,不然怎么对付那些牛鬼蛇神?而当他下了班,放了假,回到家里只想放松,无需看人下菜碟的他露出的却是疲倦和懈怠的一面。

  他贪恋这种卸下伪装的感觉,就像喝完

  酒以后能够含一口浓茶,他习惯了在最亲近的人面前袒露情绪,这样他就不至于被全年无休的工作逼疯和压垮——可是,为什么他要把游刃有余的一面展现给别人,把左支右绌的自己交给家里呢?这样对亲近的人公平吗?

  他以前没想过,或者说是避开了这个问题。父母退下来之后几乎对他有求必应,爷爷奶奶自不必说,年纪大了能顾好自己就千恩万谢。他成为家里唯一的在职人员,也拥有相当大的话语权,外加亲情加持,没有人指摘他的脾气。可是抛开这个家,他还有一个小家。那个小家里曾经有个和他差不多性格的人,他们忙碌一天,回到家里都需要宣泄,于是没有人愿意妥协,所以矛盾不断升级,而如今,那个她与他性格相反,他刚,她柔,她替他裹住全部的坏脾气,他却把这种付出变得理所应当,甚至把她,以及她的家人都当成了软柿子。

  他心里生出几丝恐慌。如果,他是说如果——他在某个节点触碰到了她和他家人的底线,那么,他所希冀的生活是否又将变成一场空?而如果他伤害了爱人,那他在外人面前维持的好形象又有什么意义?

  丁念把全部的现金红包清点记录完毕,走到卧室,看见傅绍恒手里还拿着刚才她递给他的领带,正坐在床边发呆。

  “喂。”她提醒他,“你怎么了?”

  他回神,将那些杂念埋在心底:“我这样穿行吗?”

  “行,只要你不怕热。”

  “你不是说我穿西装好看?”

  “那是春天,很久之前了。”她走过去,他站起,她把领带在他胸前比了比,“要不算了,不要外套,还是自然点好。”

  傅绍恒听她的,把袖口往上卷了一截,突然冲她笑了下:“这样行吗?”

  “?”

  “我说,”他重新勾了勾嘴角,“这样有没有显得开心一些。”

  “……”丁念觉得好笑,把领带塞回他手里,“你自己看看吧。”

  傅绍恒便走到卫生间,对着镜子,看着里面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这笑有些诡异,像是手艺人捏的面塑。他又扯大了些,好嘛,更难看。他不禁想起公司办公室那帮人拍的照片,放上官网前送给他过目时,里面他和

  客人的神色的确比现在自然。

  他抹了把脸,再出去,丁念换上了一条藏蓝色的长裙。她好像特别喜欢蓝色,深深浅浅的蓝也特别衬她的皮肤。他凑近她,和昨天的浓妆艳抹相比,卸了妆的她十分素净,像什么?哦,出水芙蓉。

  他问:“那我只穿这件行不行?”

  “行。”她退开半步,拿了桌上的手机,“八点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好。”他陪她出门,到了车上,丁念说,“我来开吧。”

  “我来。”

  “昨天晚上你醒了几次,现在头不疼吗?”

  “不疼。”

  她坐到副驾驶座,扣好安全带:“那什么……”

  “我记得。”他保证,“我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

  三个小时的车程,丁念到家时父亲正在做饭。不大的厨房里,父亲穿着围裙站在灶边,母亲帮忙打下手,端了盘刚出锅的红烧肉出来:“呀,你们到了?”

  傅绍恒放下酒和茶叶:“妈。”

  孙丽梅顿了下:“嗯,坐吧,饭还没好。”

  “那我们先去小姨家一趟。”丁念说。

  “去小姨家干什么?”

  “小姨父不是喜欢喝洋酒吗?我们又带了两瓶,给他送过去。”

  “也行,吴健他们也在。你们去了就回来,不要在她家吃饭。”

  “知道。”丁念应了,拎了东西去到隔壁单元,不到十五分钟就回来了。昨天家里经历了几个小时的兵荒马乱,过了一晚,那些气球、装饰彩带却都已经被收拾干净。丁念本以为家里会有亲戚在,没想到只有父母,不由得松了口气。

  “小傅,你自己喝点茶。”

  “好。”傅绍恒坐到沙发上,开始冲洗茶具,丁安山回头看了一眼,继续手上动作,丁念只好陪着他:“这很复杂的,你会不会?”

  “会。”

  丁念半信半疑,又见他步骤和父亲操作的并无二致,心想他经常在外自是烟酒茶样样通,不至于连这个都不懂。正要拿了茶几上的橘子吃,母亲却叫她:“念念,陪我去店里拿瓶酱油。”

  “哦。”她起身,走在半路才意识到拿瓶酱油怎么还要两个人,母亲却挽了她手臂,“你们昨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有没有吵架?”

  “没有。”

  “真的?”

  “我还骗你,真没有。”她奇怪,孙丽梅上前打开店门,她拿了酱油要走,却被她拦住,“不用管,家里有。让你爸和他单独待着吧。”

  原来如此。“……你就这么讨厌他?”

  “我讨不讨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你好不好。”孙丽梅说,“昨天给你的礼金都收好了吧。”

  “嗯,但怎么还有一张卡?”

  “那卡是我和你爸的……不,不是我和你爸的。”她找她出来就是要说这个,“小傅给我们送钱,这事你知道吗?”

  “?”丁念意外,“送钱?”

  “看来他还真没告诉你。”孙丽梅想起他几次三番过来,没有一趟空手的。大到山参补品,小到水果牛奶,最早的时候就给了这张卡,她和丁安山坚决不要,第二次他就拿了一信封现金,过来也不提前说,往柜台上一拍就急匆匆地走人,“我被他这副架势吓怕了,跟你爸说起,你爸就跟他挑明。这人真是个倔的,送一次不够还要第二次,店里人多眼杂哪有他这么办事的,后面就只好答应他打钱。”

  “他为什么要打给你们?”

  “他说他爸妈不干活很多年了,在家休息身体倒好,让我们也不用早出晚归这么辛苦,特别是你爸,过几年就六十了,开车不安全。”孙丽梅想起什么,“哦,那后面还放着张按摩椅呢,上回来跟你爸研究半天,装好了,你爸试了试还真挺舒服……”

  “妈,”丁念被这突然的信息弄得脑子乱糟糟的,“这些你怎么不跟我说?”

  “是他不让我说。他说你知道了,不是叫他拿回去,就是变着法地更孝顺他的父母。他孝敬我们是应该的,不要把事情搞复杂,我一想也对,你不就是这个性子吗?”

  “那你和爸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受着呀。”

  “你这话说的,我们哪里受着了,”孙丽梅来了气,“这钱给你存好还给你们了,按摩椅我也拿塑料纸盖好放着,那些水果我们倒吃了,贵一点的其他礼盒可都在柜台底下叠得整整齐齐,我又不知道价格,卖给别人都怕卖亏了。”

  “……”丁念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去里面看了眼,真有台豪华的按摩椅,不禁急道,“

  他让你瞒你就瞒,你怎么又这么听他的话了?”

  “废话,他那副冷口冷面的样子,送过来我们不要,难道要和他吵起来?他让我们瞒,我们告诉你,你和他吵起来又要怪谁?我和你爸都商量过了,你要是和他好好的,这些钱我都给你们攒着,东西用也就用了。要是你们不好,我就把东西还给他,我本来昨天想发火的,他是来讨债还是来娶亲?可你爸说他本来就是这副鬼样子,怕是准备几天累了心情不好也可以理解,我这才算了。也是晚上看见你们又亲又抱的我才放心,所以今天等你回来,我特地找你问问清楚。”

  丁念被母亲一大番话说得冷静下来,又听她问:“那你现在给我句准话,你跟他到底打不打算一起过日子,要的话我不多事,不要的话,饭也不要吃,东西都让他拿走,婚礼办了就办了,礼金到时候别人办事我们还回去就行。”

  丁念心里百转千回,硬是没出声。孙丽梅跟她对视,扬声道:“舍不得和他散是不是?”

  “……”

  孙丽梅又想笑又生气。从她回来学做菜她就知道了,死丫头上了心,哪里有往后撤的道理:“那你也该好好教教他,怎么对我们客气些。”

  “我会跟他说的。我昨晚就跟他提过了。”

  “真的?”

  “真的。”丁念忙说,“你不觉得他今天比昨天好一点了吗?”

  “没有。”孙丽梅故意道,瞧见她急忙解释的样子,又说,“行了,我也不是找他的茬。他有心是有心,但黑着一张脸总不是好习惯。要是生性如此,我不怪他,要是故意发脾气,那我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不是的,妈,他发脾气不是冲你们。”

  “管他冲谁。你跟他说,昨天是最后一次。以后再这样,我要骂他。他要真在乎你,我的话他不敢不听。”

  丁念只好赔笑:“他不会的,你的话他肯定听。”

  孙丽梅哼一声,见她这副胳膊肘往外拐的样子,心上酸酸的,但好过之前的担心。她换了副语气,脸上也平和了些:“念念,你也别怪妈不提醒你,两个人过日子,不仅要真情,还要有智慧。我们母女尚且要吵架,你和他从陌生人到夫妻,如果不用心经营

  ,光靠缘分怎么走得远呢?男人在家里,是要老婆管教的。你也知道你爸之前脾气没这么好,我和他经常吵,但吵完了我得跟他掏心窝子。男人和女人的思维方式不一样,你想让他懂你,主动跟你说些你爱听的,很难。你累了就说累,不要说天气不好,指桑骂槐,弯弯绕绕的他不一定明白。你要他去洗个碗,扫个地,发了话,他会去帮你做就行。两个人搭伙是过日子,要让自己舒服,不是玩猜谜语游戏,知道吗?”

  丁念点头:“知道。”

  “那他愿意替你分担家里的琐事吗?”

  “愿意的。”尽管她没让他干过什么活,但她相信,只要她说他肯定愿意。

  孙丽梅这才安了心,又交代说:“对了,还有,你不要总是苦着自己,要学会撒娇,发发脾气,让他知道你不是非他不可,这叫调剂,打是亲骂是爱,你不打不骂,让别的女人来总太吃亏。他长得不赖,又能赚钱,外面想他的女人不会少,但你不要怕,不管你们是如何开始,现在领了证办了婚礼,他的合法配偶就你一个,有权利叫他老公的也就你一个,只要你认真过日子,日子会安稳的,懂吗?”

  “懂。”

  孙丽梅又交代了些长的短的,恨不得把几十年的婚姻经验都教给她,无奈聊着聊着,丁安山来催,只好带着女儿回去。一进门,两个男人竟然低头背着手站在锅灶前,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视察什么工作。

  “好了没有?”

  丁安山转头:“好了好了,红烧鲫鱼马上出锅。”

  丁念进去拿碗筷,被腥气激得又一阵恶心,想呕又呕不出来,孙丽梅和丁安山不明所以,傅绍恒却跟到卫生间门外,等她出来,先剥了个橘子给她。

  早橘皮青,香气却足,丁念闻了闻,好过一点,把橘子吃了。一顿饭结束得简单迅速,吃完两个人又要去乡下看望爷爷奶奶。折腾一天,回去的路上丁念想开车,傅绍恒不肯,只让她闭眼休息。

  到了晚上,丁念没提回城南,傅绍恒洗完也早早上床:“明天我带你去岚城的工厂看看。”

  这么久了,她一次也没去过。

  “好。”

  “有亲戚和部分客人给了礼金,没来参加婚礼,我们得

  回礼,这两天还有得忙。”

  “嗯。”

  “我妈把礼金算好了,她会交给你,以后的人情往来我们一起管。”傅绍恒关了床头灯,拥她入怀,他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早睡过了,丁念倒是还很清醒,她跟他提了母亲白天跟她说的事,“如果我妈不告诉我,你打算瞒我多久?”

  “不知道。”

  “你从什么时候给他们钱的?”

  “……忘了。”

  “是最近,还是早在我第一次带你回家之后?”

  “真的忘了。”他插科打诨,“我说过我会再去的,但你忙,我就一个人去。”他亲她的额头,“不要生气,也不要还给我。”

  丁念想起他们的冷战,想起她在筹备这场婚礼的零参与,想起那些他一天天发给她而被她刻意忽略的短信,心中不无愧疚——其实,她做的也并不比他多多少。

  “傅绍恒。”

  “?”

  “我上学的时候看过一部台湾的偶像剧。里面的女主角很爱男主角,爱到大家都知道,但男主角性格冷傲,对她总是忽冷忽热,若即若离,这让女主角很痛苦。我是观众,我当然知道男主角很爱她,但他总是不说,不表达,行为上也远没有对方那么主动——那么,你说,看不见的爱,是爱吗?”

  傅绍恒想了想:“对爱的人来说,是,对被爱的人……”

  “不是。”丁念轻轻拥住他,“对被爱的人来说,她都感觉不到,怎么会知道爱的存在呢?”

  “丁念。”

  “傅绍恒,我三十岁才遇到你,遇到你之前,我不懂怎么对一个人好,也不知道怎么接受别人的好,可现在,我想试试爱一个人和被爱是什么感觉。”她抬头,亲吻他的嘴唇,“你说你爱我,就请你给我确切的爱,我不要你背着我做很多事,我要你对我坦诚、坚定,那么我一定会回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