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蒲公英
作者:一零九六      更新:2022-02-27 06:36      字数:12802
  因为临时改签,两个人抵达时已是晚上。负责接待的导游张青十分热情,帮着搬了行李上车:“傅先生,傅太太,你们就叫我小张吧,我们运气不错,接下来几天都是风和日丽。”

  “好的。”丁念隐隐兴奋。虽然线路早已规定,但若天公作美,也不枉她来前下的决心。

  张青是个活泼开朗的大男孩,去酒店的路上便开始畅聊。丁念应答几句,见傅绍恒只闭眼沉默,便对张青示意,后者了然:“哦哦,我话太多了。”立刻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到了酒店,张青替他们办理入住,又帮着把行李搬上去。丁念从来没住过总统套房,好奇地环顾四周,傅绍恒则打着哈欠问:“衣服在哪个箱子?”

  “这个。”她把棕色的往他那边推。

  傅绍恒很快拿出换洗的衣物,丁念则简单收拾一番,给家里打了电话。彦宁已经睡下,张玉英让她不要挂心,她答应完又给母亲发了条安全到达的信息。孙丽梅很快回复:“累了一路,赶紧休息。”

  丁念这才觉得有点疲惫,打开窗,对着海风伸了个懒腰。

  。

  对于傅绍恒来说,蜜月最大的好处,大概就是可以肆无忌惮地睡觉。公司的事再多,他也不能立马赶回,加之他难得请了年假,又在朋友圈里发了动态——于公于私,谁会这么不识趣地打扰他?这么一想,假期前超负荷的忙碌就变得格外值得。

  他一觉睡到自然醒,懒洋洋地睁眼,屋内窗帘半开,蔚蓝的天和海在远处相接。天气果真不错,他心情大好,翻身下床,却意识到房间里少了一个人。

  他拿过手机拨号:“在哪?”

  丁念来不及收起笑意:“啊?……我在海边,你醒了?”

  “你旁边有人?”

  “对啊,小张。”

  小张。

  傅绍恒:“午饭怎么解决?”

  丁念寻求身边人的意见,然后说:“可以去酒店二楼,或是去当地的特色餐厅。你喜欢吃炒饭吗?”

  “不喜欢。”

  丁念哦了声,摸不透他的想法:“那你还是在酒店吃吧,选择比较多。”

  “你呢?不回来?”

  “我要去吃炒饭

  。”

  “……”

  意见不统一,傅绍恒去浴室冲完澡,便换了套短袖短裤出了房间。二楼餐厅里的食物种类繁多,他拿了份鸡饭,要了碗汤,在窗边的座位坐下。

  不得不说,这家酒店的选址和设计都堪称完美。只是刚才还很饿的他,对着美食美景,却胃口寥寥。

  匆匆果腹,困意又隐约袭来,他决定再回去躺会儿。这样的日子简直舒服得让人堕落,他把脸埋在枕头里,再一次睡了过去。

  。

  丁念回到房间就看见床上的一团隆起:“别人都说老来觉少,你怎么反过来睡个没完。”

  终于舍得回来了。

  傅绍恒坐起,看她穿了件长袖:“外面不热吗?”

  “当然热。但比起晒黑,我宁愿多出点汗。”丁念拿了东西进浴室,傅绍恒等她洗完,进去帮她吹头。

  这是他在她怀孕以后才掌握的技能。她怀孕后期心情不好,做什么都嫌烦,洗完头湿漉漉的也懒得擦。他帮忙的前两次不得要领,熟练了之后倒玩出点兴致来。丁念的头发细得出奇,洗完软塌塌的,吹干又蓬得厉害,剪短时像个小狮子,留长了重新变成马尾才服帖些。

  丁念看着镜子里的他,神色专注而严肃,好似面前的不是她的头发,而是一堆亟待摆弄的干草——“好了好了。”她叫停,“差不多了。”

  她理好吹风机的线,听他问:“下午什么安排?”

  “先给彦宁打电话,打完——我要休息休息,等太阳快落山了再去海边。”

  “好。”傅绍恒应了,出去开视频。画面里,张玉英抱着孙子笑得开心,小家伙却一见父亲就皱眉嘟嘴。傅绍恒逗了会儿没成功,丁念只是过来叫了声陶陶,小人儿就立马乐了,伸出小手来抓屏幕:“妈妈。”

  “诶。”丁念笑,“陶陶吃过饭了吗?”

  “吃了。菜菜。”一岁多的孩子,声音糯糯的,朝屏幕里的妈妈卖乖,张玉英笑道,“今天中午吃了可多,尤其喜欢蒸蛋和青菜,面片也吃了小半碗。”

  丁念放了心:“妈,这几天辛苦你了。”

  “说什么呢,你难得出去一趟,我也难得帮你带几晚。他昨天晚上也乖,没哭没闹,我跟他说睡醒了就能见到妈妈,他

  倒能听懂似的,眨巴眨巴眼就睡了。”

  丁念听得宽慰,和孩子又聊了几句,就听那头傅天森说:“玉英,午睡时间到了。”张玉英便让小彦宁跟妈妈说再见。

  怀胎十月,哺乳一年,断奶半年,丁念从未有一天离开过孩子。去年九月她销假上班,白天无暇顾及,但不论多晚都会回到孩子身边。生完后她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和傅绍恒商量好了他上半夜,她下半夜,遇上他出差,她就一个人坚持。张玉英心疼她睡不踏实,孙丽梅知道情况后也提出帮忙,她不肯,到后来,听不见孩子哭她也要爬起来看一眼。也正因此,不用费尽心思地节食运动,她就比怀孕时瘦了一大圈。

  方钰对此大为不解,她女儿一出生就给了婆婆带,断奶也早,自己和老公两个人乐得悠闲,脸上多了幸福肥,看着丁念的胖瘦变化,忙劝道:“你别操心过头累坏了,太瘦了可容易显老。”

  丁念被她这么一说,就总是去照镜子。她自己看不出来,称体重却是比婚礼时还重了四斤。她问傅绍恒,傅绍恒说她脸瘦了,身上却没有,她没理解,直到晚上他一遍遍探索她的身体而不知满足,她才明白缘由,羞得直去推他掐他。

  其实她也知自己操心,可操心的甜蜜远远胜过了烦恼。小家伙一天天长大,会叫妈妈了,会站了,会走路了,双手圈着她的脖子粘着她时仿佛能把她的心化了。这回要不是傅绍恒坚持要把一拖再拖的蜜月补上,她才不会狠心坐飞机跑到南半球来过二人世界。

  傅绍恒见她打完电话就怅然若失,心疼的同时又难免吃味。小家伙的出生吸引了全家人的注意力,也把她的一颗心完完全全地占了去,他伸手摸她柔顺蓬松的发尾:“那什么……等彦宁大些,我们带他一块出来。”

  “一块出来睡觉吗?”她揶揄道。

  傅绍恒干干地笑,过去嗅她:“我昨天太累了……早上你也没叫我。”

  “我才不要跟懒猪去看日出。”

  傅绍恒一顿:“你去看日出了?和那个小张?”

  “……是啊。”

  傅绍恒的心被她挠了一下,把她压在沙发上:“蜜月旅行,你倒是和别的男人玩得很开心。”

  “

  没有很开心,但感觉还不错。”她怕痒,躲不开他故意逗弄的手,咯咯地笑出了声,“喂!……大白天的,别闹。”

  “怕什么,合法的。”他低头亲她,亲了好一会儿再把她抱到床上,丁念承受着他的吻,提醒道,“窗、窗帘……”

  傅绍恒忙下床去拉,想到什么,又转身去小箱子里翻找,丁念等了会儿,坐起身来,和他目光相遇:“你找什么?”

  傅绍恒停下动作。

  “整理行李时我就把它拿出去了。”丁念坦言。

  傅绍恒意外,走过去坐到床边:“为什么?”

  “你还是不准备再要一个,对吗?”

  傅绍恒没有回答她。儿女双全是他坦承过的愿望,但眼下有了她,有了彦宁,他不敢奢求更多,所以这一年多来他每次做都准备充分,他亲她:“你为了彦宁吃了很多苦,我现在已经很满足了。”

  “我也很满足。”丁念说,“可我总是怕彦宁一个人会很孤单。你想想,你和我都是独生子女,从小到大,我们除了父母,很难再无条件地相信别人。可兄弟姐妹不一样,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由血缘背书的合伙人,他们一起长大,玩闹,等我们年纪大了,他们还可以彼此支撑,彼此照顾,这样不好吗?”

  “可并非所有的兄弟姐妹都能友好相处,万一他们关系很差呢?如果彦宁不喜欢,或是彦宁的弟弟或妹妹不喜欢……”

  “你这借口太蹩脚了。”丁念打断他,彦宁还小,他能懂什么?她审视他,忽然问,“你怕了,是不是?”

  他一怔,随即看清她眼里的执著:“……是。”

  丁念心头一涩:“那只是意外,谁也预料不到。”

  “所以意外才可怕。”傅绍恒又记起那个难忘的夜晚,即使他们严格遵循所谓的科学方法待产,到了最后一关,她的分娩也并不顺利。

  他记得父母焦急的脸庞,记得岳母差点夺眶而出的泪水,也记得自己候在手术室外看着秒针一圈圈转,全身的力气也随之一点点涣散的感觉。那种无力、绝望、以及在绝望中死命冒头的希冀,成了横亘在他心中的一根刺。

  丁念见他久久沉默,轻声唤他:“好了,不提了。”

  傅绍恒不明白她明明

  是亲历者,为何还会生出如此大的勇气:“傻瓜,难道你就不怕吗?”

  “我不怕。”她不知第几次跟他强调,“真的,包括后来我在病房休息,我也没感到后怕。成为一个母亲不是容易的事,我必须勇敢,而以后,为了你和孩子,为了爱我的家人,我会越来越勇敢。”

  她微微笑了:“我不知道你是年纪又增长了,还是和我相处久了把一部分勇气给了我,你现在做事比我还要畏首畏尾。”

  她双手捧住他的脸,在他嘴上亲了一下,“傅先生,我们要成为合格的父母,就要保持乐观进取的精神,只要我们有爱,有恰当的方法,问题总会解决的。至于你刚才提到的相处和关系问题,彦宁还小,他的弟弟妹妹甚至还没有来……难道你对我们的家庭教育这么没信心?”

  傅绍恒心里的防线被她的柔情蜜意一层层攻破:“我当然有信心。”

  “那就好。”丁念又笑,带点得逞的俏皮,小鸡啄米似的亲了他好几下。这个男人,曾经那么自以为是,果断决绝,却因为她,变得有那么一点小心和内敛。傅绍恒受不了她的主动,将她一把搂过,深深吻住,“我们待会儿去看日落,明天再一起看日出。”

  “好啊。”

  “你和他在哪里看的?”

  他?

  丁念笑:“我骗你的,我自己在阳台上看的。”他迟迟不醒,她等得都快饿死了,九点多才下楼吃了早餐。

  傅绍恒动作顿住,惩罚似的在她唇上轻咬一口,丁念笑意不减,安慰说:“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们就这几天试一试,要是不成功,以后也就算了。我们好好疼彦宁,行吗?”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推高她的衣服,她挺起她的腰,缱绻中,傅绍恒和她约法三章,“说好了,这回不准掐我,不准喊停,不准哭着耍赖。”

  瞧不起谁啊,丁念自信:“我才不会。”

  傅绍恒笑了下,开始专心进攻,过了不久,也可能是很久,床上响起某人娇软的声音:“别,轻点……求你了……”

  “不是嫌我老了吗?”

  “没有……”丁念受不住,要去掐他,被他轻轻松松反制,他吻去她额角的汗,“再坚持会儿,离日落还早得很

  ……”

  。

  说好了休假一周,两人在第四天就坐上了回程的飞机。逛了海,吹了风,吃了当地特色的菜肴,蜜月的吸引力已聊胜于无。剩下三天元旦假期,傅绍恒带着老婆儿子回了公寓,温存过后,就又开启了工作模式。

  托傅绍恒的辛勤努力,丁念的小金库有了稳定且丰厚的增长。她的吃穿用度本来就不多,如今开销全部有人管,她发多少工资就都存下来。转眼间,农历新年快到了,她准备给家里人买些东西,张玉英却想到了她前面,该买的不该买的都往家里搬,去年家里添了人口她就十分兴奋,今年傅天林两口子和好如初要回老宅过年,又是喜事一桩。

  傅晓晨放了寒假就直接回老宅住。除了偶尔和岚城的同学约一约,就成天在家抱小孩,最喜欢的就是拿着糖果逗他:“叫小姑姑,叫了就给你糖吃。”

  小彦宁眼睛大大的,全程盯着糖果,却没有动作。“真忍得住啊。”傅晓晨不服,换了各种颜色口味的糖果却都失了效,到了后来,她说一声小姑姑,小彦宁就诶一声,气得她叫爷爷奶奶,老人家早已乐得不行,傅奶奶一口一个乖宝地把重孙搂在怀里,傅爷爷也只是笑:“多大了你,还没彦宁沉得住气。”

  傅晓晨再也不是家里最小的那个,只能去爸妈那里求安慰。傅天林辞掉那个女助理后,何云就没再拿这事为难他,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

  傅绍恒本来很适应家里的热闹,但如今有了孩子,家里越热闹,他和孩子的相处时间就越少。年二十九放了假,他一进门就听到客厅里的笑声,傅晓晨正在翻看相册,有他小时候到学生时代的老照片,有他的结婚照,还有彦宁的百日照、周岁照。他听见那句我哥怎么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就想过去收好,傅晓晨眼疾手快:“你干嘛?”

  “这是我的东西。”

  “丁老师给我的,我不能看吗?”

  “她人呢?”

  “在房间里上课,当老师真苦,一辈子都得不停学学学。”

  “你不也没学到头?”傅绍恒抢她不过,抱起儿子上了楼,傅彦宁对着挤眉弄眼的小姑姑笑,见傅绍恒脸色不好,又笑呵呵地叫了声爸爸。

  傅晓晨感叹:“幸亏陶陶不像我哥。”

  张玉英说:“你哥小时候也很可爱。”

  “才没有,他比陶陶胖,眉毛又浓,可凶了。”傅晓晨笑,“大伯母,你也该给我哥取个小名,什么乐乐啊,哈哈啊,说不定他就不会这么无趣了。”

  张玉英觉得有道理,正要附和,却听何云说:“那我也该给你取个小名,要么默默,要么静静。”

  傅天林:“我同意。”

  傅晓晨:“……”

  。

  傅晓晨在家里地位全无,晚上在群里吐槽:“不活了,两年前我还是掌上明珠,现在明珠变塑料啦!!”

  林婉言发了个摸摸的表情包:“不怕不怕,你都晋升小姑姑了,辈分永远比他大。”

  唐近东:“赶紧找个小姑父,也生一个,那你就又有主动权了。”

  傅晓晨:“你个法盲,结婚有法定年龄的好吗?”

  唐近东发了个黑人问号:“你没到?”

  “他小姑父没到。”

  “卧槽!你真有了?”唐近东本来就耍耍嘴皮子,没想到套了个大瓜,林婉言也吃惊:“不会吧晓晨,你……”

  “怎么,就只许你俩恩恩爱爱缠缠绵绵在朋友圈秀,我就不能谈恋爱?”

  “能,你当然能,这么一来,也就蒋大吉祥物没脱单了吧,哈哈哈。”唐近东发了语音,林婉言也赶紧追过来。傅晓晨哪里有什么男朋友,背法条还来不及,期末几门专业课平均绩点没到42气得她到现在也没喝奶茶,只是看着这两人兴致勃勃的八卦样,她也懒得解释,“你们俩还好意思关心我呢,我几次到北京来找你们,每次都带我去吃食堂,回来也不约,就怕我当电灯泡。”

  “哪有哪有,你这电灯泡瓦数低,哪干扰得了我们,至于你到北京,我不是想让你比一比清华的食堂好吃还是北理工的食堂好吃嘛。”

  傅晓晨嘁一声:“诡辩,我才没吃过清华食堂呢,你就是小气。”

  “蒋子轩连食堂都不请你?他不更小气?”

  傅晓晨这下不知怎么回了,别说食堂,她连清华都没去过。蒋子轩这座冰山毕业以后就变成了死火山,朋友圈不见他更新,发他消息也不回,快两年了,只有她去年发了条动态:从今天开始我也是

  有侄子的人了,他给她点了个赞以外,就再无私下联络。即使是群里聊得欢,他也只是偶尔冒泡,要么是嗯,要么是好,要么是随便,新年快乐……短得她压根揣摩不出他的情绪。

  眼下,唐近东又连续语音轰炸:“傅晓晨你没找过蒋子轩?还是蒋子轩不理你?”

  “你可真仗义,就指着我一个人钱包祸祸是吧,十五块一顿也是钱啊大姐。”

  “我还带你去收费景点玩,皇城根底下消费高啊大姐。”

  “……”

  傅晓晨积攒怒气,正要林婉言让她管管,就见一个文字框飞出来:吵死了。

  是蒋子轩。

  唐:“呦,你还活着啊。”

  “……”

  傅晓晨受不了他:“求你闭上大喇叭吧,别打扰人家考博士。”

  “喂喂喂……”

  蒋子轩:“你怎么知道我要读博?”

  “……”傅晓晨手机差点掉地上,“我,我就是随口一说。”

  该死,多打了个逗号。

  唐近东发了个哭泣的表情:“学霸,给我们普通人留点活路吧,你上回不还是跟我说毕业了就找工作吗?怎么又拐回了秃头的道路?”

  “……”

  傅晓晨正好奇呢,林婉言突然了蒋子轩:“你有女朋友了吗?”

  “没有。”

  “怪不得。”

  唐近东:“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会觉得读书会比谈恋爱更有意思。”

  “……”傅晓晨想给林婉言竖大拇指,果然跟唐近东待久了,胆子也会大,可是,她的胆子怎么会越变越小呢?

  这话题让气氛冷了一冷,唐近东要暖场,说拜年没意思,初四一起去看电影吧。春节档影片丰富,什么类型都有。傅晓晨想,他们俩当然是要看爱情片的,蒋子轩不会去,她就随便找部战争片吧,枪炮突突突的,总不会冷清。看完再去江心公园逛逛。唐近东和林婉言都同意,蒋子轩意料之中的没反应。

  到了初四,傅晓晨看完了那部战争片,坐在影院休息区等着他们林婉言那边散场。她正玩着手机,面前却坐下一个人。

  她抬眼,不无错愕:“你怎么来了?”

  “不是约好了今天聚?”

  “……那你可真够准时的。”

  “我刚看完。”

  “看完?你看了什

  么?”

  他报了电影名,傅晓晨嗤笑一声:“大哥,我们看的是同一场,你早点说会死吗?”

  “小姐,早点说不会死,但你睡觉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打呼噜?”

  “我打呼噜了?”她皱眉,“骗鬼吧你,打仗那么吵,谁听得见啊。”

  蒋子轩难得笑了笑,掏出手机放了那段录音。他当时正看得入神,被旁边人探身的动作打扰,才朝左边看去。灯光昏暗,她和他隔了两个人,却能肯定就是她,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录了十来秒,只听枪炮声迅速迭起,她立刻惊醒,他也立刻收好了手机。

  他也是第一次听成品。录音里,没有主角说话声,没有背景音乐,只有女孩细细碎碎的鼾声和周围人低低的笑。傅晓晨气急:“蒋子轩!你这什么恶趣味!给我删了。”

  “我可以删,但还是要提醒你,文明观影,人人有责。”

  “……”傅晓晨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闷闷地坐在原位,直到那两个出来也没有消气。唐近东打着哈欠:“呀,你们看完了?我都快饿死了,赶紧去吃饭。”

  “吃什么?”

  “自助火锅行吗?”

  “行。”傅晓晨起身,问林婉言,“电影好看吗?”

  “不好看,无聊透顶,”唐近东马上抱怨,收到林婉言的眼神警告又及时收口,“不过也不是一无是处,还是有……那么点意思。”

  “晓晨,我们走。”林婉言也变了脸,挽着傅晓晨很快进了电梯。唐近东啧一声,挠挠头,看向蒋子轩,“说真话说假话都要挨骂,你呢,你那部有意思吗?”

  蒋子轩单手插兜,按下电梯按钮:“还行,挺有意思的。”

  。

  新的一年开始,傅氏在望城的工厂正式投产,傅氏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三十七岁的傅绍恒忙着工作,忙着数钱,也忙着体验当父亲的快乐。

  丁念怀第二胎时没吃多少苦,生完了也不用整晚整晚地候着。女儿就像个天使宝宝,喝得多,睡得香,像一团粉嫩嫩的云朵。傅爷爷给她取名悠然,小名是傅天森取的,叫小鱼,丁念教了高三,课业停不得,寒假过完就去上了班。张玉英知她性子执拗,也不多劝,只白天照顾孩子时愈发用心。

  傅绍恒

  一周去接她两三次,她经常在副座上就睡了,他实在心疼,就跟家里商量,还是住到学校附近。其实那间他租过的房子早就被他买下,就连晓晨准备高考时的那间他也买了又卖,三年不到就赚了个二十万。丁念听得啧啧夸赞,说他是财神转世,他一边给她吹头发一边笑,他才不是财神,他的运气,是遇见她之后一点点涨上来的,不只是他,这几年爷爷奶奶的身体稳定,父母的心情也肉眼可见地变好,家和万事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带来的福气。

  两个小孩离不得大人,张玉英和月嫂一块照顾了两个多月,四月份孙丽梅也要来接替。丁念问家里的超市怎么办,孙丽梅说让丁安山管。傅绍恒照例每个月给他们打钱,他们虽然不用,但经济压力到底小了些,丁安山不用开够12小时的车,朝九晚五轻松不少。吴健买房子时,他们还借了点钱给他付首付。天气好时,他们也把乡下的老人接到城里玩了几次,丁爷爷看见孙女置办的房子,又看见两个重孙,常年绷着的脸上露出欣慰欢喜的笑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丁安山去拿土鸡蛋,丁奶奶甚至记住了陶陶的名字,小家伙嘴甜不认生,一见老人就叫太公太婆,哄得众人都高兴。

  生活似乎好到了顶峰,圆满得不能再圆满,丁念心里却开始变得空落落的。她觉得傅绍恒的能量大到可以养活几千人,而她的作用却微乎其微,这种空落落在她带完这届高三后异常强烈,她看着校门口的报喜横幅,第一次想迟点回家——辛苦三年带来的好成绩带给她愉悦和充实,而在家里,她的身份小到只是一个母亲。

  这种想法很奇怪。曾经渴望的反倒变成了束缚,是她太贪心,还是她居安思危惯了引发的担忧?那她是该忽略还是主动去调节?

  这天晚上,岳母和孩子已经入睡,傅绍恒洗漱完,见她还在书房里看书,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立刻警铃大作:这人恐怕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他走进去,抽掉她手里的书:“发什么呆?”

  “时间过得好快,”她说,“相聚和告别都好像是一眨眼的事。”

  “不要告诉我你还想再经历一次高三。”她今年没累病

  算是幸运的了,他看了眼书的封面,“我迟早要把这本《金粉世家》扔掉,每回你一看它就心情不好。”

  他把书随手往架子上一放:“过几天我们就回公寓,今年暑假长,我们可以去远点的地方旅游,这次带彦宁和悠然一起,还有爸妈,都去。”

  “去哪?”

  “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的地方可多了。”她羡慕他,“你怎么越来越不怕麻烦,旅游不是最费心力了?”

  “我才不怕。有了悠然之后,我觉得自己像三十出头。”

  丁念笑:“你这是幻觉。”

  “你呢?”

  “我反倒觉得我变老了许多,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不会又有了吧?”

  “……才不是。”丁念瞪他,“我的价值是不是就体现在生孩子上?”

  “怎么会,别瞎想。”

  “但和你比起来,你永远都充满干劲。我只是在某个阶段斗志昂扬,然后又像个气球慢慢瘪下去。”

  “这才正常,我也是。”

  “你哪有。”

  “我瘪下去的时候都是你在给我打气,你忘了?”傅绍恒笑,“你进我退,你就拉着我推着我,我往前冲,你走不动,我就抱你背你带着你一块,你说,这种不合拍是不是也是默契的一种?”

  “你现在好会说话。”

  “那是因为你能听我好好说。”他摸摸她的脸,“今年是傅氏成立五十周年,下半年会有很多庆祝活动,我提前给你打预防针,不管我走到哪里,和谁见面,只要我代表傅氏,你都要站在我身边,知道吗?”

  “……知道。”

  “九月份开学,傅氏会继续捐资助学。今年除了一中,三中,我还准备在几所职业中专也设立奖学金,你支不支持?”

  “当然支持。”

  “那你是不是又要忙起来了?”

  “我愿意忙。”丁念忽然明白了,她只是不喜欢停滞的感觉,而他让她一下子找到了新的目标,“你放心,我会好好准备,也会跟妈好好讨教,不论走到哪儿,都不会让你丢脸。”

  。

  傅氏举行周年庆的那天,岚城及周边地市的政商两界有众多宾客出席。傅绍恒作为主人翁,是最瞩目的焦点人物。各路媒体收到红包,正面报道不计其数,一

  时间,傅氏的企业形象又往上跨了几级台阶。

  傅绍恒接到公关部的电话时正准备回家吃饭,听见是针对他个人的采访,本能拒绝,回去跟丁念一提,丁念却说:“那家杂志社在业内声望很高,他们要采访你,第一不会乱写,第二是看到了你身上的新闻价值,对傅氏在全国的宣传也会有利。”

  “真的?”

  “真的。”丁念立马去书房找了杂志,“我订了好几年,每篇文章都很有分量。”

  傅绍恒便又让公关部答应下来。

  和杂志记者的见面在十二月底。对方是位穿着干练的女性,身材丰腴,脸上还有婴儿肥,但一开口,傅绍恒就知道她做足了功课,她对傅氏的发展经历烂熟于心,给他看了采访提纲,角度的确新颖犀利。他指着最后几行的私人问题:“这我必须要回答?”

  “这有利于读者了解您丰富的内心。”

  “我以为这是我的。”

  “请您相信我的职业操守,在发表之前,我一定经过您的同意。”

  傅绍恒眼神锐利,他不笑的时候,神色不怒自威。于燕心里一惊,但很快露出和善的微笑:“傅先生,请坐吧。”

  傅绍恒也笑,和她握手:“希望我能给你想要的答案。”

  “谢谢配合,我绝不会浪费您的时间。”

  傅绍恒的判断没有错,两个小时的采访十分顺利。在她的引导和层层递进的询问中,他并没有感到冒犯,而是在一种放松的状态下讲述了他接手时的困难、做决策的流程和他作为拍板者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心理变化。

  “傅氏准备上市吗?”

  “目前没有这个打算。”

  “作为岚城根基深厚的本土企业,您始终坚持集权式的管理方法,难道就不怕自己的失误导致傅氏走上弯路?”

  “我不怕。傅氏今天的成功证明了我有管理的能力。何况做主的是我,影响我做主的人很多。我也许会犯错,但不会犯致命的错误。”

  “您相信气数吗?”

  “相信。”

  “傅氏已经走过了五十年,如果是一个人,他也已经步入了中年。”

  “可我进入傅氏才十五年,正式接手才十年,他还是一个孩子,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记者笑:“您

  一直如此自信?”

  “自信是管理的前提,如果连我都没有信心,我怎么让我的员工相信傅氏是一个能给他们未来的企业?”

  “可您也有过投资失败的经历。”

  “孩子在成长的道路上难免摔跤。”

  于燕探究:“那除了公事,您在生活中也是如此?我知道您的太太是中学老师,她也是被您的自信吸引的吗?”

  “她一开始很讨厌我。”

  她来了兴致,这就是她要的矛盾点,然而傅绍恒却说,“这里可以点到为止。”

  “您不想谈您的太太?”

  “她会看你们的杂志,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曾经因为她的讨厌而伤心过。”

  于燕笑:“那关于私人问题,可以改成您对婚姻的看法吗?”

  “可以。”

  “您觉得是什么让两个人走向婚姻?”

  傅绍恒调整了姿势,认真想了会儿:“很久以前,我把它当成一个简单的仪式,就好像学业完成之后需要考试来证明学习的成果,它可以用来证明两个人的感情到了新的阶段。后来有人告诉我,它是一份责任,我觉得她是对的,没有责任感的婚姻不会持续很久。”

  “很有道理。”

  “可是责任感不是全部,没有人会傻到仅仅因为要做一个负责的人而决定跟陌生人走完一生,”傅绍恒看她,“所以,如果两个人已经开始讨论结婚,绝不可能只是自我绑架,而是有很多别的因素使然,例如被外貌惊艳、欣赏她的才气、或是性格投契……这些因素在某种程度上是非理性的,但也恰恰是非理性才会使彼此吸引,我们称其为缘分,缘分是很奇妙的东西。”

  “您相信缘分?”

  “是的,我相信。”

  “那照您的说法,很多时候我们头脑一热,背后也一定有很多诱因?”

  “当然。”

  “那让您决定步入婚姻的诱因是什么?”

  “我能说其中一个吗?”

  “能。”

  “那就是心动。”

  于燕又笑:“您刚刚还说,您太太曾经很讨厌您,您会对一个讨厌您的人心动?这听上去并不合理。”

  “但生活的有趣之处在于,不合理会因为诱因变得合理。”傅绍恒不在意地挑挑眉毛,露出释然而又爽朗的微笑,这样的神

  情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我太太是个很固执的人,曾经我很想改变她的固执,但没有成功,后来我爱上了她,发现她的固执里面是我从未得到过的温柔,所以我放弃改变她,选择改变我自己,幸运的是,她也爱上了我。”

  “所以——她现在没有之前那么固执了?”

  “应该没有。”傅绍恒喝了口水,“我对她的感觉是不客观的,她在我眼里时刻都在变,又好像始终是她。我可以接受她的一切。”

  “听出来了,的确不客观。”于燕撇了撇嘴,“难道你们从未争吵?”

  “有,因为我的任性,我伤害了她和她的家人,但他们原谅了我。”

  “方便说下具体原因吗?”

  “不方便。”

  “好吧……如果我用蚌来比喻您太太,您会不会生气?”

  “不会,但她更适合用植物来比喻。”

  “比如。”

  “她之前的微信头像是一个小女孩在画兰花。”

  “可兰花娇贵而难养。”

  “对,所以她不像。”傅绍恒想起那个灰扑扑的头像,让他想起他们初识的灰暗,她一直以为那个女孩是她幼年时的朋友,但后来,她告诉他,那是一部电影里的截图,电影名是《我们天上见》,讲的是小女孩和姥爷的亲情故事,她看了之后觉得很温暖,而这温暖陪伴了她七年。如今,她的头像换成了彦宁和悠然奔跑的背影,她有了由她开始的血缘联系,生离死别于她而言不再是不可触碰的伤痛,而她,也把勇敢和力量传递给了他。

  傅绍恒脸上浮现一抹温柔的笑意,因为他记起了某次闲聊,她跟他开的玩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认真的,她说她想当蒲公英,每年生发,随风自由,落下一次就重来一次。”

  “听上去很美。”

  “但我不喜欢。”傅绍恒摇头,“小草有什么好当的,年年重来年年疼。”

  于燕想了想:“或许她是觉得可以入药,小草有用。”

  “可能入药的又不止蒲公英。”

  “……”于燕噎住,想了想,“又或许,她是借花语向您表达心意?”

  “……什么是花语?”

  于燕决定打击一下这个自信的男人:“蒲公英的花语是无法停留的爱,不切

  实际的爱。”

  傅绍恒脸色一凛,而后起身。于燕的助手看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燕姐,我们是不是惹他生气了?”

  “应该,不过,我保证我的稿子不会让他生气。”

  。

  傅绍恒开车回家,脑海中一直回想刚才那位记者说的话。是了,肯定是了,她和她都是语文好的,肯定理解能力相近,不像他,听了就像从耳边刮过一阵风。

  他懊恼,回到公寓,丁念正在厨房给孩子榨果汁。张玉英见他风风火火的:“怎么了你,急成这样。”

  “你跟我来。”他握着丁念的手,眼神恳切。丁念也一头雾水,跟着他进了书房,就听他问,“你是不是还想着离开我?”

  “?”

  他看着她:“你之前说想当蒲公英,是不是准备随时飘走,是不是对我没有信心?”

  丁念皱眉,伸手摸他的额头:“你怎么了?胡言乱语的。”

  “你先回答我。”

  丁念回忆了半天才想起自己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她笑了笑:“那天我们不是拍婚纱照吗?摄影师让我吹蒲公英,我吹了几次没成功,但后来成片效果很好,你看了不是还说很漂亮?”

  傅绍恒眉头松了松:“所以你才喜欢它?”

  “是啊,它既美丽,又顽强。”

  这下不只是丁念,傅绍恒自己也鄙视他的记忆力,丁念见他瞬间释然的表情:“你不要告诉我你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就是问我这个,采访结束了?”

  “结束了。”他把最后的谈话跟她交代了一遍,丁念嗤笑,转瞬又生气,“你还说我乱想,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都结婚这么久了,你就对我这么没有信心?”

  “我有。”

  “才怪,你要是有,就不会信她的话,就不会急着找我,如果我刚才承认了,你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他语气坚定,“我找你确认是要知道你真实的想法,就算你承认了,我也不会让你走。你要当蒲公英,我就当泥当土当你的大地,你降落一次,我接你一次,你降得快或是慢,我都不会让你疼,你飘得再远,只要你回头,我都在原地等你。”

  丁念听得耳根发红,想骂他发神经,最后还是忍住。书房的门被敲响,她去开门,张玉英抱

  着悠然,彦宁则好奇地打量他们。

  “没事吧你们。”

  “没事。”丁念抱过悠然,笑着摇摇头,张玉英这才放心去厨房倒果汁。傅绍恒脸上还有点不自然,听彦宁叫了声爸爸,才将他抱起。

  “妈妈。”彦宁探身,要让丁念抱。傅绍恒走过去,趁丁念不注意,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我没想让你生气,真的。”

  “随便,反正我气也生完了。”

  傅绍恒笑,又去亲她,傅彦宁也跟着学,小悠然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大眼睛扑闪扑闪,笑得像朵春天的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