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芙蕖
作者:一零九六      更新:2022-02-27 06:35      字数:5047
  蒋子轩看她那副八卦而探究的神情,短暂地哼笑了声,右手伸过去抽出书包。

  “喂。”傅晓晨没拦住,听到一声再见,就见他起身离席。

  有还是没有,重要吗?

  心碎是暂时的,孤独是长久的。

  他懂的,可比她多得多。

  。

  蒋子轩推门出去,没想到会在走廊上撞见下来问候的蒋千禧。如果他身边没有别人,他或许会停一停,但他带着那个年轻却让他愤怒的女人,他就没有了好脸色。

  “你见到我就跟见到瘟神似的,我上辈子欠你了?”蒋千禧习惯了他的冷口冷面,拦住他的去路,“叫人不会?”

  “不会。”

  “你奶奶说你找了几份兼职,何必呢?学杂费又不用你交。”

  “我自己交。”

  “交个屁,我每月给你妈那么多钱,她开销那么少,可都替你攒着呢。”蒋千禧看他那破书包,“你不想当我儿子,可别人都知道我就你这么个儿子,省吃俭用也别丢我的脸。”

  蒋子轩没应,径自走进电梯。

  最近的公交站离酒店五百多米,工作日的晚上,等车的人竟然很少。他找了个空位坐下,掏出兜里那半包烟。这是丁念开席前还给他的,不止他,还有樊恒的游戏机,何伟的p4,唐近东的漫画书,以及很多人的纸条。时间隔得太久,他都快忘了他还有东西留在她那,但她很小心地保管着,就像他保管着三年的语文摘记、周记,以及那瓶从唐近东手里抢来的药油。

  他抽出一根烟夹在指间,感觉陌生而奇怪,思绪却飘回三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是高一正式开学的第一周,周五,其他人放学回家,他作为倒垃圾的值日生留到了最后。教学楼前的公告栏里贴出了摸底考试的排名,他从考进来时的第二名跌到三百名开外,要是告诉奶奶,奶奶再告诉母亲,那么不是她俩头疼,就是她们念叨得他头疼。

  他心情烦躁,坐到绿化带的水泥台阶上,从包里掏出烟。

  抽烟是暑假里学会的。父母边折腾边忍耐终于在七月离了婚,一个为了庆祝他考上一中忙着请客,一个因为不甘和失望成天以泪洗面

  。他躲到奶奶家,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想起蒋千禧每回吵完架就死命抽烟,便跑到小卖部买了一盒。

  烟味很难闻,他一抽就呛,但呛久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松弛感就让他欲罢不能。两个多月,竟也养出了一点瘾。

  放学的教学楼外既空旷又安静,他背对大路,刚吸了两口,就听头顶传来一声:“谁允许你在这里抽烟的?”

  他抬头,认出是语文老师。可是刚开学几天,谁记得谁啊。

  “我就抽一根。”

  “半根也不行。”她把烟从他手里抽走,自己倒被烫了下,烟掉到地上,她踩灭,又弯腰把它捡进路边的垃圾桶,“还有没有?”

  “没有。”

  她不相信,盯了他一会儿:“把打火机给我。”

  他从兜里掏出来给她。

  便利店买的塑料外壳打火机,一块钱一个。

  他被当场抓包,有难堪,也有不服,低着头沉默。

  她突然蹲下观察他的表情:“胆子大到在路边抽烟,说你两句还委屈了?”

  “没有。”

  “还嘴硬。是不是考试没考好?”

  “……”

  “放宽心,以后考试还很多呢。”她竟然在他旁边坐下,“刚上高中难免不适应,陌生的环境和人,再加上一些不顺心的事,心里有落差,产生排斥都很正常。”

  “……老师,现在不是上课时间,不要对我说教。”

  “哦,不是上课时间就不能管你了。老师是食堂的饭菜吗,就管饱几个小时?”

  “……”他转头,对上她微怒的面容,“你现在才多大,想过吸烟对身体的影响吗?要是上了瘾,意志不坚定戒都戒不掉。”

  他转回来,右手却漫不经心地拨弄起旁边的草丛,她很快发现:“把你的手放好。”

  他只好停了,双手上下摩擦。她抽了张纸巾给他:“习惯真是可怕,我习惯说教,你习惯不听人说教,那好,我也不白费力气。你行为举止不合规范,我马上叫周老师请家长。”

  她起身,拍了拍裤子,却听他问:“你知道要请谁的家长吗?”

  “废话,我当然知道。蒋子轩,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名字才有恃无恐?”

  他愣住,抬头看她。

  “怎么,你数学能考满分,语文就一百出

  头,连带着对我也有意见是吧。”

  “不是。”

  他只是以为他的退步会变成老师和同学间的笑话,而他的举动并不值得被人在意。

  他起身:“老师,不要请家长,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可以,但你不许再抽。”

  “嗯。”

  她语气缓和了些:“我不知道你是性格使然,还是最近遇到了不开心的事,如果愿意,可以跟我说,如果不愿意,也请你不要采取百害而无一利的方式。你的高中生活才刚开始,要向前看,不要让坏习惯延续下去,知道吗?”

  ……又来了。

  他只想尽快结束这次偶遇,从另一个裤兜掏出剩下的烟递给她。

  他的手伸在半空,没人接,再看对面的人,她竟轻轻地笑了:“你不诚实。”

  九月的夕阳裹着夏天的燥热,斜斜地照在不远处的树上,路上,像一幅浓淡切割的背景。背景前,她穿着藏青色短袖,白皙的脸上有细密的汗意。那一瞬间,他觉得她笑得很好看。

  “我会改的。”

  “能改最好,下不为例。”她接过,点点头,“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家。”

  他嗯了声,看着她慢慢走进夕阳里,随后又转头:“你回家要多久?”

  “……坐公交就半小时。”

  “嗯,路上注意安全。”

  ……

  那么久远的记忆,如今想来却连细节都清清楚楚。是他回忆了太多遍,还是因为那是他们屈指可数的单独交集?三年间,她上过的课,改过的作业,从来不只他的一份。那些批语,评价,围绕成绩的喜悦和敦促,给他也只是几十分之一。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她对他有习以为常的对学生的关切,不管是说教、表扬,还是冬令营的谈心,她教会他尊重、宽容和平等——这些都是相互的,他懂,并珍重,那就够了。

  傅晓晨看着他坐在那儿发了好久的呆,还是忍不住走过去:“这里没有回你奶奶家的公交,你不知道吗?”

  蒋子轩抬头,对她的出现很是意外。

  “不是你说再见的吗?”

  现在就再见了啊。

  她没有坐,盯着他手里的烟盒,“你还有这癖好。”

  “早戒了。”他放进书包,“你没人接?”

  “有,我哥会过来

  。”她转身回酒店,“你赶紧去前面的公交站坐车吧。”

  。

  傅绍恒的车在门口停稳,要接的人很快朝他走来。

  傅晓晨自觉坐到后座,听他问旁边的人:“手里拿的什么?”

  “学生送的礼物。”

  “吃饭还有礼物收。男学生女学生?”

  “男学生。”

  傅绍恒忍不住看了一眼,傅晓晨也探身上前,包装盒上有醒目的英文标识:“哦,应该是只手表,就几千块钱。”

  “手表?”

  “几千?”

  丁念愣住了,不是几十吗?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我去还给他。”

  她说完立马下车,傅晓晨看着她的背影:“哥,你不觉得丁老师很容易被骗吗?”

  “……”

  “你当初不会也是把她骗到手的吧。”

  傅绍恒看她:“刚给我道完歉,就又爬到我头上来了,啊?”

  傅晓晨笑:“好奇罢了。”

  。

  过了会儿,丁念垂头丧气地回来。也是走进去才想起宴席已经散了,她送完周文她们就一直在大堂等待。

  傅绍恒看她微醺的脸,知道她多少也喝了点。他开车,又听她转过去问:“晓晨,你知道蒋子轩家在哪儿吗?”

  “……不知道。”她故意,“蒋子轩送给你的?”

  “嗯。”

  “你就收下吧。”傅晓晨无所谓地说,“他可有钱了。”

  。

  傅绍恒把傅晓晨送回老宅,再开车回公寓。丁念还是闷闷不乐,认为自己的做法特别不合适:“后天有志愿填报讲座,他应该会回学校,我把这个给他。”

  “收了再还,搁谁都会觉得别扭。”

  “可是这有几千块。他一个学生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要是问父母要,那影响有多坏。”

  傅绍恒想了想:“那个蒋子轩不是成绩很好吗,等他确定考上好大学了,你可以还给他一个价值相当的礼物作为祝贺,这样,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是哦。”果然,在人情往来上面,他是比她有经验。

  他看着她手里的暗红:“不拆开看看?”

  “不了。”

  “万一是晓晨骗你呢?里面其实什么都没有?”

  “……”丁念觉得他的笑另有深意,但到底拿到茶几上拆开。的确是只手表,但还有张卡片

  。

  傅绍恒拿起来一看,眸色沉了。

  “怎么了?”

  “你自己看。”

  那卡片上有几行清瘦而有力的字迹:

  我就要离开你

  就要转移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去爱你

  在那里我会淡泊透明健康如初

  我会好好读书对生活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情

  如果阳光很好我会展露微笑

  会对自己说

  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

  除了美丽我什么都不知道

  。

  傅绍恒眉心深锁,这是什么?情诗?

  他越想越不对劲,转头却见她笑得一脸宽慰。

  他不满:“现在的小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什么什么?”

  “你确定这是送给你而不是送给其他女同学?”

  “不会啊,他说是给我的。”丁念心情突然畅快很多,笑着拿了那块表打量。粉色的金属表带泛着浅浅的光,细碎的水钻铺满了表圈。她还真的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手表,一时半会儿移不开眼睛。

  “你不打算解释?”傅绍恒还在计较那张卡片,看清文字时,她那一瞬间的喜悦是藏不住的。

  丁念心里暖洋洋的:“你不觉得这诗很美吗?”

  “……不觉得。”

  “那是你不懂。”她把手表放回礼盒,“这是余心焦的《最后的抒情》。我前几天给他们读过,也是我以前的高中老师读给我们的。”

  她至今还对十几年前的感觉记忆犹新,那个严肃的古板的男人在临别时露出那份深藏着的温柔,用饱满的语调送给他们浪漫的情感体验。“这只是诗的开头,后面层层递进更动人。你要是去读,也会感受到那种热情的、把心都交出去的不顾一切。那天我读完,班里有几个女孩眼眶都红了。”

  “是吗?”他凑近,“那你读给我听。”

  “我才不。你没听我刚才说的诗的题目吗,我们又不是最后,情境不适合。”她封好盒子,从他手里把卡片抽回塞进纸袋。傅绍恒有一瞬间的愣神,她好像有很多讲究,但他都不懂。

  “你刚说题目,最后的什么?”

  丁念补充完最后两个字,拿着盒子走进书房,把它放进书桌的第一个抽屉。这书桌和电脑是新买的,东西还不多,抽屉里装着这些年来学生送她的教师节礼物,

  以及毕业学生寄给她的明信片。

  傅绍恒站在门口,瞧她郑重其事地摆弄几番,意识到自己还没送过她任何值得她珍惜的东西。

  “不戴上看看吗?”

  刚才明明那么开心。

  “不戴,我要好好保存。”自己说过的话被人记在心上的感觉实在太美好了,这让她觉得对学生的付出是值得的,就像……共鸣,神奇的让人暖心的共鸣。

  傅绍恒走近她:“你的学生都这么喜欢你?”

  “我当然希望他们都能喜欢我,这样,他们就不会因为讨厌我而讨厌语文了。”

  傅绍恒笑,在这种事情上,她真的太简单,也太迟钝。或许,正因为她的毫无经验,才让处心积虑的他有机可乘。

  丁念见他没有回应:“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当初你碰到的不是我,我也没有让你迅速做决定,又或者,是另外的人比我主动,明确表达他想跟你结婚,你会答应吗?”

  丁念考虑良久:“可能……会吧。”

  “会?”

  “会啊。”她笑,不知真心还是假意,“别说结婚,有人追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傅绍恒脸色变化精彩,赌气道:“那你就从来没想过,没人追你是因为你太笨,发现不了他们的意图?”

  “那我发现不了的意图还是意图吗?他们不说,我怎么知道。”她收拾完准备出去,却被他拽回拥入怀中。傅绍恒感到恐慌,但更多的是庆幸,庆幸她的笨,庆幸他的冲动和直接:“真可惜,不管有没有人追你,你现在都没得选了。”

  “……”

  这不是废话吗?丁念推他,推不动,他的吻却落了下来。她一时不察,被他趁虚而入:“你这个人真的很霸道……”

  “你不喜欢吗?”

  “谁会喜欢霸道啊……”她被动承受,脸却红成一片。傅绍恒不给她挣脱的机会,吻得愈发用力,她头脑发昏,只能软软地靠在他身上。

  这天晚上,丁念睡得早,傅绍恒在书房搜索起她刚才提到的诗。看了会儿,又记起什么,换了衣服下去车库。副驾前的储物抽屉里,还放着他昨天问晓晨要的全册语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