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8节
作者:中庭有嘉树      更新:2022-05-21 09:54      字数:4895
  十二月二十四号晚上,明月隐匿,星光暗淡;草木萧索,马蹄声咽。

  谭文怒气冲冲地跑到谭诣的营帐,劈头盖脸就是对谭诣一顿痛骂:“为何不出力攻城?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么多天来,谭文和袁宗第一直在不停地派兵试探性地攻击重庆,试图通过这样的疲兵之计来减少攻城的难度。可是这几天谭诣一直都按兵不动,坐看自己的盟友进攻而自己却冷眼相看。

  谭文对这种行为忍无可忍,趁着自己有时间立刻跑过来训斥谭诣,质问他究竟是什么心思。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心里面也想着谭诣的托辞,估计就是自己爱惜战兵,还有粮秫不足,刚刚来兵疲将累之类的事情。

  可是现在情况已经如此危急,如何能够继续保存实力?前车之鉴不远,后路已经看不清,这个时候唯有殊死一搏才能够有那么一点希望,怎么还能够继续保存实力?

  谭诣却不紧不慢,对着谭文说道:“我们真的能够打下重庆城么?”

  谭文为之一滞,随后更是怒火心中起,瞪大眼睛说道:“如何不能够打下重庆城?兵力是清妖的两倍,而且督师马上就要到来,到时候攻下重庆城就在旦夕之间。”

  “没错,确实如此。我军兵力充足,攻下重庆就可以隔绝南北。即使是云南的战事不利,也可以转战四川,到时候朝廷依靠闯贼余部,也可以进行抗争,声势大涨!”谭诣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想要说出的话。

  谭文看着眼前的这个弟弟,也知道他心里面是过意不去,看着那群闯军余孽在上窜下跳非常不爽,于是就出言安慰道:

  “何出此言?毕竟我们都是官军,自然需要听从朝廷法度。而且如今社稷存亡在旦夕之间,朝廷也只能出此下策。若是将来大明复国,君父定能够识大局,到时候就是把这些颠覆大明的乱臣贼子千刀万剐也不迟。”

  谭诣说道:“如今孙可望投敌,云贵虚尽数被满清掌握。云南一溃败,到时候就算是朝廷到了四川,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大逆不道!!”谭文怒不可遏,这个家伙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如今那群乱臣贼子的兵锋如何?”谭诣看着自己哥哥的眼睛说道。

  谭文脸色一白。自从内讧之后,大西军一天一天衰弱,而大顺军那边基本上也拿不出什么特别的战绩。

  “朝廷威慑何如?”谭诣乘胜追击。

  谭文脸色灰白。朝廷就是一个草台班子,原本还有人能够相信这个朝廷还是原来的大明朝廷。可是自从不久前孙可望杀十八大学士之后,这个朝廷基本上被很多人看清楚了——一个依靠大西军苟延残喘的大明罢了。

  “朝廷的领土如何?战兵如何?粮草如何?人口如何?法度如何?政局如何?我相信这些东西大哥心里是知道的,我们没有必要为了这个朝廷去奔波效劳了,没有必要了。大哥,不要如此执迷不悟好不好?”谭诣感觉已经胜券在握。

  “如此说来,我们现在是……”

  “没错!”谭诣咧嘴一笑,似乎非常为自己哥哥的开窍而高兴:“自然是投降大清朝了。在大清那边,不但可以保留原来的爵位,甚至能够加官进爵。而且当一个大清的公爵比这苟延残喘、行将就木的大明朝廷的不好得多?而且我们手中还有兵力,可以隔绝长江,手中的筹码一大,说不得能够得来一个国公之位……”

  “你就是这么想的?”谭文脸上的笑容比较诡异。

  “若只是如此,哥哥未免太小看我了。我们还可以为清廷驱驰,将来若是有什么泼天的功劳,比如俘虏伪明永历帝,俘虏李定国之类的,那也是不好说的……”

  “你就是为么想的?”谭文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

  谭诣也觉察到了不对,自己这老哥怎么笑容这么灿烂——难道他早就准备投降了,之前的表现都是装出来的?于是为了表示自己对兄长的敬重,同时为了继续安定谭文的心,谭诣继续蛊惑道:“非但如此,如果是能够俘虏朱贼的话,那么我们兄弟三能够就此飞黄腾达也说不定。”

  “这就说完了?”谭文说道。

  “嗯。”

  然后满心等欢乐准备待自己哥哥说出投降二字的谭诣等到了一个大嘴巴子。

  哦,不对,是两个。

  谭诣有些呆滞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一些僵硬得扭过头去,他哥哥正在冷笑,不敢相信他哥哥居然打了自己。

  “这就是你的办法?这就是你的想法?”谭文说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祖宗怎么说的?圣人的教训你都忘了?你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大明的新津侯,我是大明的涪侯!”谭文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

  “大哥!莫要执迷不悟!”谭诣也回过神来立刻说道。

  “我执迷不悟?执迷不悟的不应该是你么?”谭诣干脆放下了自己脸上的伪装,冷笑道:“兄长莫不是不知道如今的局势吧?”

  “呵!你也知道局势?现在的局势不就是你在叛变?!”

  “你做的事情和那个该死的孙可望有什么区别?执迷不悟的是你!谭诣,现在马上跟着我去请罪,要不然你就是大明的罪人!”谭文厉声呵斥道。

  “呵呵!”谭诣摸了摸自己有一些发烫的脸庞:“我看你是大清的罪人!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老子吃的是大清的粮食,做的是大清的官,也是大清的侯爷!”

  谭文一脸不可置信:“你……”

  “没错,大哥,我早就受够了这个狗朝廷了!如今我大清定鼎天下已经是大势,总的不过是一个草芥,趁现在手中还有一些兵权,我劝大哥莫要执迷不悟了,认清局势,放弃幻想吧!”

  “我呸!你这个狗东西!以后出去别说你是我谭文的弟弟,我他妈没有你这个弟弟!”

  “怎么能这么说呢?”谭诣笑得非常灿烂:“我和我大哥亲如兄弟,肯定是要好好对待我兄长的。来人!”

  “你……”谭文怒不可遏,然后脸色一白,双目喷火:“你早就打算投降了对不对?”

  谭诣斜了一眼谭文:“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如今我就是这么做了,都做过了,又能够如何?”

  谭文似乎丝毫没有听见谭诣的话,他指着谭诣说道:“你故意拖延攻城时间,是为了联络重庆城里面的建奴?你故意晚到这么多天,就是为了给建奴拖延时间?”

  “随你怎么想。”

  “不对,你不是。”谭文说道,随后冷笑一声:“根本不是,你拖延无非就是两个目的,一个献媚邀宠,等到叛变的时候就把这件事情说出去,让清妖以为你真心投靠;第二就是增加矛盾,让那些闯营旧部对大明不满。”

  谭文越说越急,到最后眼角都流下了眼泪:“你很不错,你兄长败在你手中不冤枉。但是!”谭文怒吼一声:“你谭诣做的事情,天地共鉴!你对得起我谭家老祖宗吗?!你回答我。我谭氏一门三侯,都是朝廷恩赐,你们怎么能如此!”

  “我不用回答。但是我会好好款待兄长的。”谭诣笑着说道,看起来人畜无害。

  “你说的款待,让我想一想,不会是借你兄长的人头一用吧!”谭文说道。

  “正是如此。”谭诣哈哈大笑,对着左右说道:“给我立刻拿下!”左右立刻窜出来一队甲士,三下两下就把谭文制服。谭文低头不语,谭诣也不太敢去看自己的兄长。

  谭诣挥了挥手,让人押下去,谭文路过谭诣的时候,对着谭诣说道:“弟弟,告诉我,这就是你的选择?”

  谭诣深吸口气说道:“对,这就是我的选择,我只不过是为了延续香火罢了,我不想我们谭家因为大哥你的固执而香火截断!”

  “呵呵……呵呵。”谭文冷笑两声:“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是改变不了你叛变投敌的事实。”

  “理由千千万万,行动表里如一。我想,洪亨九也是这么想的吧!弟弟——这是我最后和你说,这也是我的遗言,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所有人都投降了,都投降了,头上鼠尾辫,掌中汉家血,我们还有大明么?我们还有中华么?我们,对不对得起生我养我们的这片土地!告诉我啊,弟弟!”谭文越说越悲壮,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最后已经泪流满面。

  “押下去!”谭诣立刻大吼,甲士闻言立刻押着谭文下去,谭文不依不饶大吼道:“弟弟,告诉我,你他妈的告诉我!!”

  “你们把他的嘴巴给我堵上!”谭诣怒不可遏。

  周边的几个甲士立刻给谭文堵上嘴。

  世界顿时清净。

  ……

  ……

  高明瞻看着城外的明军,目瞪口呆,下方人头涌动,声音震天。两天前合营之后,他心里面就已经萌生了自杀殉国的念头,现在没有自杀完全是因为他心里还有一丁点不切实际的希望。

  可是今天有使者过来,又让他心里有一些迟疑——要不就投了吧?可是又想到“先帝”对自己的简拔之恩,心里面做了巨大的斗争——一秒钟。

  【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真要是投降了,完全是明军太厉害了,这不能怪我。】

  然后高明瞻跑了,留下王明德主持这边的事情。

  使者进来了之后,立刻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脑壳乌青发亮,后脑勺贴着一块狗皮膏药,一根如同老鼠尾巴的辫子挂在胸前。

  这个是谭诣的亲兵,他来到这里二话不说带来了两样东西。第一个东西就是一封锦书,用上好的蜀锦制作,红色底子,团寿纹织绣。

  打开一看,上书:

  伏以泰运初亨,万国仰维新之治;乾纲中正,九重弘更始之仁。率土归诚,普天称庆。恭惟新朝治下,承天御极,以德绥民。协瑞图而首出,六宇共戴神君;应名世而肇兴,八荒咸歌圣帝。山河与日月交辉,国祚同乾坤并永。臣等阙里丘八,章缝微末,曩承伪明伪官,今庆新朝盛治,瞻学之崇隆,趋跄恐后。仰皇天猷之赫濯,景益慕弥深。伏愿玉质发祥,膺天心之笃祜,金瓯巩固。式庆社稷之灵长。臣等无任瞻仰忙舞,屏营之至。谨逢表,特进以闻。

  这篇文章让王明德心花怒放,看了看一边的盒子,大约也清楚了里面的东西。王明德先是让周围的卫兵给谭诣端了一杯茶,谭诣不知满清礼仪,为了表示忠心和归顺之意,连忙把头磕得邦邦响,之后高呼谢主隆恩,然后双膝跪地低垂着头喝茶。

  这看得王明德神色怪异,周边的卫兵更是神色奇怪。谭诣知道自己可能礼仪错了,不过为了表示忠心,就说道:“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就是我父母也不如,如此礼仪,也是正常的。”

  王明德笑了一声,安慰他不必挂怀,然后看了看锦盒,他几乎猜到了锦盒里面的东西,不过为了拉近关系就开玩笑说道:“这怕不是你写的吧!”

  “大人慧眼如炬,小人怕自己的粗鄙言语和潦草字迹污了大人的眼睛,特地请了文士写的。”

  王明德哈哈大笑,连说忠心可嘉,他很想仰天长啸,但是现在不行,他慢慢打开锦盒,里面的是一个人头,跪在地上的谭诣非常麻溜地起来,对着王明德谄媚地笑道:

  “这是我兄长谭文的人头,还请王大人过目。小的以后唯将军是瞻!”

  “唔,你先下去吧,等这事我不敢做主,需要禀报总督大人。”

  “谢大人。”

  看着谭诣高高兴兴拖着鼠尾辫走远了之后,王明德打开锦盒,里面是一个人头,已经是收拾干净了——谭诣故意把他的头颅收拾干净,就是为了避免王明德看不清楚这个人是自己的兄长。

  锦盒里的谭文头颅眼睛怒睁,里面有愤懑、遗憾、愤怒。高明瞻心里面大喜,他认定这就是谭文,因为谭文有一个非常明显的标志,就是眉头上有一颗痣。

  确定了之后,王明德走进后厅,想着自己应该怎么请示总督大人能够争取利益的最大化,比如自己如何浴血杀敌,手下的战兵损伤如何困难等等,然后开始幻想自己能够升什么官。

  “大人。”

  “什么事?”

  “伪明涪侯嘴里发现一块破布,上面写了字。”

  “呈上来。”

  “是。”

  破布已经收拾干净了,可是上面还有牙印——估计是用力太过了,或者是用尽了力气才把破布用从嘴里扯出来,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不过大体还是看得清,拢共写了一百多个字:

  生为大明之臣,死作大明之鬼;

  哭指白云深处,萧然一无所累!

  张良始终为韩,木叔生死为鲁。

  赤松千古成名,黄檗寸心独苦!

  君父恩无可报,妻儿面不能亲。

  落落樵夫湖上,应怜故国孤臣。

  臣年五十有七,回头万事已毕。

  徒惭赤手擎天,惟有白虹贯日!

  王明德的笑容凝固了,他还以为是什么军事机密呢,冷哼一声直接把这块破布扔了出去。

  绝命诗在空中无力地飞了一会儿,随即消失在云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