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如云骇然，顺着手臂将那尸体从暗黑的墙角扶起来。

  昏沉的月色中，只见是个风华正茂的姑娘，喉咙有横切血迹，乃是一刀致命，体温犹存，死了没有多久，兀自睁圆大大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看死者装束，乃是红妆盟女弟子。

  凶手是香灯会？

  还是那神秘组织？

  白如云紧紧拧起拳头，指甲都深陷进手心肉里面，忽然觉得痛，又松开。

  真好笑，他是假冒的红妆盟牛郎，竟将自己当回事了？

  忽然，那深不见底的窄巷尽头，出现一团亮光，幽幽荡荡，缓缓移近。

  那黑暗是如此浓郁，那团亮光奋力燃出一个孔，甫走开又被黑暗填满。

  白如云心中打了个突，神色大惊，心道：

  “鬼火，鬼火！”

  接着，咯咯的硬鞋底踩着青石板的声音传来，在静谧的空巷里面回荡，格外清脆。

  看不见面容。

  一股莫可名状的恐惧袭来，白如云只觉得胸口压着巨石，压得无法呼吸，手脚冰凉，背脊簌簌渗冷汗。

  仿佛黑暗中潜伏着一个害人的厉鬼，正一步一步的靠近。

  那团亮火越移越近，却是一盏灯笼。

  借着灯笼的光亮，首先看见一对非常玲珑别致的绣花鞋，尖头向上翘起呈倒钩状，绣着色彩斑斓的花纹，样式别致，绣工精美。

  绣这鞋的人一定有一双巧手。

  “是个女鬼？”

  更近了，那女鬼戛然停住，举起灯笼，幽幽的光亮映照出一张清秀无邪的脸蛋，头挽双鬟，眉弯嘴小，正笑嘻嘻的望着自己。

  “小白，可终于找到你了，原来你在这里啊，让我好找。”

  白如云透了一大口气，原来是陈沐恩。

  “其他人呢？”

  “他们应该都回到客栈了，就你走散，霍姐姐说你不知道被那个姑娘勾走了。”

  陈沐恩笑的时候，嘴角会弯起来，宛如天上的月牙儿。

  人是不是她杀的？

  如果人是她杀的，她看见尸体，东窗事发，势必当场翻脸动手。

  如果人不是她杀的，她看见尸体，势必尖叫，惹来真正的杀人凶手。

  无论如何，我都要与杀人凶手交手，未必是那人的对手。

  最好是不让她看见尸体。

  回客栈后，悄悄将屠姑请来，这事便与我无关了。

  毕竟，我只是假冒的。

  白如云心头闪过数个念头，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悄悄将尸体踢回黑暗中，走上前去：

  “小娘娘，看见你真是太好了，这鬼地方都长一个样，我兜来兜去，都快哭了。”

  自然也是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

  陈沐恩揶揄道：

  “你老实交待，到底被那个姑娘勾走了？这屯堡里的姑娘我都很熟，你说个模样，我就能猜到姓名。”

  “哪里有什么姑娘，女鬼倒是有一个。”

  “哈哈，女鬼你也不放过，那想必是极漂亮的。”

  “不及你漂亮。”

  两人满嘴胡话，互相调侃，恰好走到一扇巷门前。

  陈沐恩止步，让他先行，笑道：

  “你们中原人就是嘴巴抹了蜜。”

  “你又没尝过，怎么知道……”

  白如云嘻嘻笑着，率先迈过门槛。

  黑暗中迎面劈来一道冷冽的刀光！

  他自从发现尸体，便一直提高警惕，即使与陈沐恩打情骂俏，也是外松内紧，为的就是不被人暗算，死得不明不白！

  只见他猛然向前冲步，撞入敌人怀抱。五指变幻，托住那人的手腕。那刀便停在半空劈不下来。

  接着，黑暗中又当胸钻出一支绚烂的枪花！

  枪头红缨抖开，耀眼生花。

  他不慌不忙，作“金鸡独立”之势，身子向后平躺，枪花自然落空。五指变幻，又扣住那柄长枪。长枪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

  但那两人臂力沉浑，白如云不愿与之斗蛮，遂借力凌空后翻，轻飘飘的落在巷子中间，摆开架势。

  那两人追杀过来，这下看清楚了，原来是两个戏班表演的士兵，一个使朴刀，一个使朱缨枪，浓彩鬼脸，横肉怒目，在这样的场景中格外可怖。

  陈沐恩见机，早已躲得远远，吓得花容失色。

  锣鼓声，声声入耳，两名鬼面士兵刀砍枪撩，穿花走位，如同在舞台上表演一般。

  若论真本事，两人招招实打实毫无虚招，上阵杀敌或许不差，但与江湖中人武斗却有所不及。

  最大的优势是坎巷狭长，两人真刀实枪，占尽地利。

  白如云赤手空拳，空有一身奇诡妙绝的《月弧剑法》无从施展，甚是憋屈。

  所幸这些日子实战经验丰富，《花间舞》搭配《如意幻魔手》，拨枪挡刀，非但未落下风，反而越打越精神，各种妙招顺手拈来，俨然有几分琴魔的风范。

  这小子竟如此难缠，两名鬼面士兵心中又惊又怒。

  白如云何曾不是如此。

  若是孤身寡人，大可以施展轻功踏瓦而去，谅他们也追不上。可惜背后还有一个吓得腿软的野丫头，叫他如何能一走了之。

  数招过后，陈沐恩倏然一声尖叫。

  白如云霎时脸色大变，忽而喉咙发出野兽恶怒般的低吼声，甘冒着受伤的危险，使出一记狠招，逼开两名鬼面士兵；接着施展轻功，几下纵跃落地，挺身守在她面前。

  虽然赤手空拳，但此时即便千军万马袭来，他也不退半步。

  他左右警戒，嘶哑着嗓子，紧张问道：

  “你没事吧？”

  只因为坎巷另外一头又来了恶人，要偷袭伤她，却见她扶着石墙，受了极大的惊吓，嘴唇哆嗦，颤抖着手指，指向黑暗的墙角：

  “哪里……有死人。”

  白如云头也不回：

  “不用怕，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的！”

  陈沐恩顿时愣住，呆呆的看着这年纪相若的铮铮少年，肩背虽然还略嫌瘦削，但足够坚挺，俨然有几分安全感。

  那两名鬼面士兵互相吆喝一声，转身遁逃，想必是见点子扎手，不敢再来惹他。

  白如云愤然追过去，厚重的石门吱呀一声关上，用力推了推，推不开，不知道是什么机关。

  幽深的巷子又恢复那令人窒息的寂静，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实不知藏着多少比恶鬼还恶的恶人。

  白如云道：

  “不管了，我们回客栈要紧。小娘娘，你带路。”

  陈沐恩犹自吓得魂不守舍，勉强打起精神：

  “走这边！”

  当下，两人又穿街走巷，这次小跑紧步，比先前快多了。

  也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面前巷门紧闭，里面传来女子娇叱声和兵器呯呯声，依稀是霍氏姐妹的声音。

  白如云顿时心窝揪紧，用力踹门，巷门十分严实。

  “小娘娘，你在此等我！”

  他仰头丈量几下，猛地施展轻功，噔噔几下翻墙而过，只把陈沐恩看得目瞪口呆。

  只见巷子那头是两名鬼面士兵，两手分别执着刀盾，攻守兼备。

  这头一人身躯魁伟，头戴面具，长髯垂胸，正是那红脸关公。他挥舞着青龙偃月刀，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寒芒，乃是真家伙。红脸关公独当一面，武功也比寻常鬼面士兵高。

  两只小凤仙被困在中间，双剑合璧，左支右绌。

  霍英娇斗两名鬼面士兵本应轻松，只可惜坎巷狭窄，又截了一指尚未适应，一身精妙剑法发挥不出来。

  霍英琼斗红脸关公，则是斗个旗鼓相当。

  紧密明快的锣鼓声远远传来，仿佛在为众人伴奏。

  白如云顾不得隐藏自己的武功了，当空跳落，向关公背脊扑下来，五指抓向他的琵琶骨。

  霍氏姐妹陷于苦斗，骤见同伴来援，顿时大喜。

  关公背后仿佛长了眼睛，猛地反刀砍下来。

  霍英琼娇喝一声，剑尖晃动，抖出三朵剑花，刺向他三处穴位，虽然不及七绝剑厉害，但这一剑飘忽莫测，也是不凡。

  关公遭遇前后夹击，不得不长刀回防，相比之下，终究是前面的长剑更要命。

  只听得一阵叮当密响，霍英琼一剑快似一剑，逼得关公硬接硬架，半分不得空闲。

  白如云终于瞧见一丝破绽，五指变幻，晃得关公眼花缭乱，倏忽扣住他肩膀，暗喜，正要发力，关公沉肩缩肘，身形半转，乃是上乘武学中的“卸”字诀。

  白如云五指抓空，不觉大吃一惊，恰好关公的长髯荡过来，顺手抓住，呼啦一下扯掉半截，乃是演戏的道具。

  霍英琼不禁惊讶的看了他一眼，这小师弟不仅医术高明，武功也是俊得很，这擒拿手法竟是未见过的。

  她惊讶，殊不知关公更是大惊。

  那小子刚才施展的分明是琴魔的《如意幻魔手》。

  关公沙哑着嗓音道：

  “你是何人？为何帮这些恶婆娘？”

  白如云摆开架势，道：

  “匡扶正道，义不容辞！”

  关公呲呲冷笑，猛然抡刀砍过来。

  白如云赤手空拳自然不敢硬接，施展轻功闪过一旁。

  关公趁机吆喝一声“扯呼！”

  原来无心再战，悄悄打起退堂鼓。

  窄巷两头的石门机关轰隆打开，两名鬼面士兵纵身跳过门槛，消失在黑暗中。

  但是关公这边，石门打开，他乍然与陈沐恩面对面，两人都是一愣！

  下一刻，两人擦身而过。

  关公夺门而去，陈沐恩轰然倒地，白如云冲冠眦裂，猛地扑身过去，却见陈沐恩若无其事的爬起身。

  “你没事吧？”

  陈沐恩掸了掸灰尘：

  “没事，此人走路不带眼睛，被他撞了一下。”

  白如云暗中舒了一口气，想必关公见她是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不屑伤她。

  那边，霍英娇见那两名鬼面士兵逃逸，粉脸含怒，竟然冒险追下去。

  霍英琼又气又急，叫唤道：

  “妹妹，穷寇莫追！”

  话音未落，霍英娇已经一脚跨过门槛，踩在青石板上。

  青石板松动，机关声响起，迎面那黑幽幽的箭孔倏然射出冷箭，不止一个箭孔，不止一支冷箭，从不同角度陆续射来。

  她触动了机关！

  霍英娇愣住，眼睁睁的看着三支冷箭成品字形迎胸射来。

  霍英琼猛然跨步，挡在妹妹面前，咬紧贝齿，挽剑狂舞，用尽平生所能，竟然一口气将三箭全部拦下来，刚缓了一口气，只觉大腿火辣辣刺痛，不小心被刮中了，一片血红。

  霍英娇花容失色：

  “姐姐，你受伤了！”

  “没事！”霍英琼喝道，“翻浪势！”

  霍英娇应声：“好！”

  这下小凤仙的实力显示出来了，霍英氏姐妹并肩，同时挥舞氅衣，相似的容貌，相同的招式，皎洁的月光下只见狭窄的坎巷里面翻起一片银色的波浪，将那一簇冷箭无声无息的吞没。

  石门轰隆关闭，冷箭终于停下。

  霍氏姐妹犹自心悸，看着周围八卦布局的石墙，巧妙设置的箭孔，神鬼莫测的机关，隐隐觉得有点可怖，彼此眼神里面流露的都是敬畏。

  霍英琼从地上捡起一支冷箭，心头发麻，分明正是先前朱雀堂第八舵偷袭客栈用的弩箭。

  四人会合，简单交流了一下情况。

  原来，霍氏姐妹也和白如云一样，被人群冲散，转了几转，已经不辨南北西东了。但霍英琼惦记着妹妹，时刻寸步不离，是以两人抱团并没有拆散。

  忽然啾的一声响，四人惊愕抬头，只见一支红色烟花冲天而起，爆裂成一阵血雨，在黑邃的夜空中十分显眼。

  霍英娇道：

  “地戏表演，还要放烟花啊？”

  陈沐恩摇头：

  “没有呢。”

  霍英琼和白如云互相对视一眼，倏忽脸色大变：

  “那是丐帮的求救信号！关小刀有危险！”

  “快！”

  当下，陈沐恩又带着三人穿街走巷，沿途不时遇到死尸，以红妆盟女弟子居多，有刀枪加身的，有冷箭透心的。

  她们相约出门看戏时，还是活泼开朗的大姑娘，顷刻间就成了冰凉凉的死尸，三人看在眼里，说不出的难受。

  又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钻出来，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已经回到大街了。

  屯堡大门，锣鼓声敲得正起劲，震耳欲聋。

  敌我交锋打得更起劲，刀光剑影。

  不仅关公这名蜀将在，连孔秀、韩福、孟坦、卞喜、王植、秦琪这六名曹将都在，外加近百名鬼面士兵，个个用的都是冲锋陷阵的重兵器，招数也是大开大合，与其说是江湖中人，倒不如说像戎马军人多些。

  被他们团团包围的，是关小刀、殷离和牛霸等人，伏牛寨和三山五岳的好汉，清一色的爷们。

  屠姑与红妆盟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