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里的波澜四起，但他从沈微平常的言行举止中，能够感觉出她并不想提及自己的身份。

  既然这样，祁汜也不会问。反正不论如何，他也活了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而且有些事，他逃避了一辈子，也该面对了。

  这个小丫头的出现……祁汜隐隐觉得，像是天定般的命运，指引着他走出自我麻痹的牢笼，真正的开始，面对那些血迹斑斑的过往。

  祁汜垂立良久，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影，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轮廓，如银线般流转光泽。他整张脸隐藏在暗影中，讳莫如深。

  临走之前，祁汜不忘给沈微点了根赤霞条。

  这种药香，是用水银两钱，乌铅两钱，银朱一钱，芥叶五分，沉香一钱，加上适宜的桐炭，研磨成粉，制成香炷，每日燃烧一炷香，能有治疗因急火攻心而导致眼睛留毒的病症。

  房门被关上后，整个房间里恢复寂静。原本躺在床上睡熟的沈微，身体动了动。

  她闻到了一股清苦又缠绕着丝丝凉爽的香味，闻起来沁人心脾，好像整颗心都平静下来。

  时至今日，她仍旧无法在别人面前熟睡。上一世给她留下的阴影太大，已经击垮了她所有的信任和感情。

  她虽然知道祁汜不会害她，可下意识里，仍旧没有把除她之外的任何人，接纳进自己的世界里。

  幽暗无边的世界里，似乎有一道裂缝，正在逐渐扩大，渐渐的会有光明撕破这令人窒息的黑，渗透进来，照在她的身上。

  可无论这束光有多么强烈，也无法穿过身体的皮肤，温暖到更深处的地方。

  一颗被狠狠摔碎又几番践踏的心，还会产生与常人一样的七情六欲吗？

  .

  翌日。

  沈微第二次用炉甘石散清洗眼睛的时候，身体还在本能的颤抖着抗拒。

  那种痛真的是让人印象深刻，只是对于她这种，曾经经历过比撕心裂肺更甚千万倍的疼痛的人来说，这点也不算是无法跨越的坎坷。

  沈微毫不含糊的洗起眼睛来，发现确实比昨日的感觉要好上几分，全身的紧绷才松缓了一点。

  就这样时时洗之，洗了数日，祁汜又给她增添了一方加味明目流气饮。

  取炮制大黄、炒牛蒡子、炒白蒺藜、炙甘草、川芎、菊花、细辛、防风、元参、山栀、黄芩、蔓荆子、荆芥、木贼，各五分，再取草决明七分半，苍术一钱。

  用水煎服，可治一切眼疾。并且配上祁汜日日扎针，十数天下来，沈微虽然还不能看清事物，但总感觉眼睛能感知到更多的光线了。

  就好像她的眼瞳上被覆盖了一层绸布，她明明感觉到有光线，就在绸布的另一边，可就是看不到。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沈微把每天的感受告诉祁汜，祁汜每次也只是哼了一声，说道:“你还没见识到老夫的厉害！”

  朱门粉墙的丞相府邸，张挂着明亮辉煌的大彩灯笼。灯笼如一条火红的长龙，暖红的光线一直延伸到二进大院的中央。

  院中张灯结彩，烛火高悬，笑闹声不断。

  今日是沈逐的六十大寿，白天送走了诸多宾客，晚上一家人才能聚在一起，温馨的饮宴聊天。

  沈微坐在父亲的身边，正在和哥哥们讲着有趣的故事。

  灯笼的红光映照在她细腻如玉的脸颊上，给少女本就娇俏的脸上，更添几分红润。

  沈微只记得自己那个时刻很开心，父亲向来温和从未有过怒色，哥哥们学富五车又对她宠溺非常。

  虽然生母早已去世，但继母苏氏也是善良谦和，对她如同亲生女儿一般。

  在这样幸福的家庭里长大，沈微觉得，自己甚至可以一辈子不嫁人。

  可就在这时，一阵杂踏的脚步声和呼喊声，打碎了这一院的安宁。

  紧接着，仿佛天地崩塌、血月现世。

  沈微的眼前只剩下一片红，鲜血的红，盖过了满院的红灯笼，染透了青白的石地砖。

  就在她的眼前，亲人一个个被她的未婚夫婿杀死，昨日还蜜语温言，发誓陪她走遍天涯海角的那个人，如今一身血染白袍，手持滴血的长剑，朝自己走来。

  沈微看着那滑着血珠的剑刃，凛冽的寒光上映照出她几若崩溃的神色。

  男人走到她的面前，却没有像对待旁人那样一刀斩杀，而是将她带去了一个更加可怕的地狱。

  沈微仿佛看到了未来的折辱和囚禁，拼命地哭泣和挣扎。

  可是没有用。

  男人握住她手腕的力量，似钢似铁，她无法挣脱，无法抵抗……

  睡梦中的沈微，面色又变得无比苍白。

  她额头上全是因为噩梦而导致的冷汗，一缕缕黑发粘湿在鬓角，越发显得憔悴无力。

  小胖球受祁汜的命令，进来看看沈微怎么还没起床。奇怪，以往这个时候，她早就醒了的啊。

  可是今早上的沈微不知道怎么回事，全身发抖，睡梦中还在摇头，嘴唇间嗫嚅出几句模糊的“不要……”。

  小胖球试探着伸出胖嘟嘟的手，推了推她，可是她像是没有感觉到，依旧全身发抖，面色全无。

  她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小胖球变得六神无主，慌忙的跑出去找祁汜。

  祁汜跟着他急匆匆的赶过来，发现沈微在梦魇。

  这小丫头到底是做了多可怕的梦？才会出现这种绝望无助的表情？

  祁汜不由心惊，因为沈微在他面前向来老成至极，稳重从容，以至于他时常忘了沈微只是个小女孩儿。

  如今第一次看到她的另一面，感觉她像是经历了人生最痛苦的折磨。

  祁汜总有种自己曾经的痛苦经历，都不敌她所承受的万分之一的错觉。

  愣神一瞬之后他反应过来，立即上前去轻拍沈微的肩膀，试图把人唤醒。

  “不要！不要！”沈微正在经历梦中最可怕的一段日子，她的嘶吼就在喉咙间，可无论如何都发不出来。

  她绝望，她痛苦，她不止一次想要自尽……

  沈微的梦魇终于承受不了那种比锥心刺骨更甚的疼痛，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