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尾声:小重山
作者:她与灯      更新:2022-05-16 16:25      字数:4837
  那夜里。热河行宫下了一场深秋的暴雨。

  烟波致爽殿的西跨院里。大片大片的柏树树叶, 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一盏小灯孤零零地燃在锦支窗下。皇帝屈膝坐在榻上, 一本正经地看书,也不知是在看哪一行,有多难艰刻难懂,总之, 过了大半个时辰, 也没有翻过去一页。

  王疏月从被褥中伸出一只手来, 压下了他膝上的书。

  那日她穿着藕荷色的中衣, 袖口处绣着银色的暗云纹。衬着那只凝了雪般的手腕,流露出风流婉约之态。

  “做什么。朕还没看完。”

  “半个时辰,就看了这么一页呀。”

  皇帝一窒。

  “朕在想事。”

  “想什么。”

  “……”

  皇帝无言以对。这半个时辰, 他脑子里过了很多荒唐的事。想她白璧无瑕的皮肤, 微微发凉的掌心,还有那根掐之即断的脖颈。无数官感强烈的画面撞在他的脑子里, 令他心乱如麻, 连话语也跟着迟钝起来。

  “不要放肆。手拿走。”

  身旁的人摇了摇头, 愣是没有动。

  皇帝索性一把摁住她的手塞回被褥中, “冻得跟根棍子一样, 仔细膈朕。”

  话一说完,却见她脸色微红地被裹在被子里, 睁着一双水波荡漾地眼睛正看着他。

  皇帝觉得自己脑子突然空白了。

  他们太久没有享受过男女阴阳的大乐了。以至于皇帝有些忘了, 要撩开这层极乐的纱, 需要从什么地方起手。

  然而她毫不回避地望着他。隔得那么近, 纵然灯火不算太明亮, 皇帝还是能清晰地看见她脸颊上那些柔软的绒。

  他一下子乱了,但又不肯露怯,伸手胡乱地把压在身下的那本书拽起来试图掩饰……

  “朕在想正事……不要……招惹朕……”

  说到后面却自己都心虚了。

  他很想念这一副温暖的身体,可是越想念,就越是想要珍重它。

  “你该修养修养。朕……”

  “你去哪儿。”

  “你管朕去哪儿,朕去……朕去看折子。”

  “贺庞。”

  “不准叫朕的名字!”

  他的脸猛地烫到耳根子,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赤足踩在地上,气势汹汹地对着她。找不到话来掩盖此时的尴尬和情(和谐)欲,他便习惯性地拿硬话去怼她。说完之后,又后悔,恨不得去外面洗一把冷水脸。

  王疏月拥着被子坐起身望着他,没有说话。

  皇帝按了按自己的脑袋,望向一旁,半晌,方小声的说了一句:“朕没说对。”

  “不是,是我放肆了。”

  “朕不是那个意思,朕就是不知道说什么……那什么,随便抓了一句,你爱叫就叫吧,朕不说你。。”

  他虽这样说,却还是不肯看她。

  王疏月笑了笑,伸手牵住他的手,仰头道:“我身子真的好多了,我也很想你。”

  皇帝觉得自己背脊上好像被一只软软的虫子发狠咬了一口。那阵疼啊,又糊涂又辛辣,猛地窜到他的耳根处。他不禁伸手至她的领口处,她也温顺地仰起头,那如鹅颈般优雅的脖子上甚至看不见一根经脉。

  雷声阵阵的雨夜之中。

  她久违的声音叠在皇帝的耳边。感情在那个年代,ga是横在男女之间唯一平等的东西,一双人放纵其中,把什么身份啊,担当啊,全部暂时地抛弃在脑后。彼此贪心地索去,也大方而无畏地给与。

  此时天越寒,泥土和雨水的腥气就越重。

  王疏月静静地靠在皇帝的怀中。

  “贺庞,你睡着了吗?”

  “还没。”

  “是不舒服吗?”

  “没有,就是有些……累……”

  她说着自己也笑了。

  “睡吧。”

  “睡不着了。”

  “那要如何,要朕陪你说点什么?”

  “嗯……我问您个事吧。”

  “什么?”

  “关于……欸……”

  她不由地笑笑

  皇帝正佳眼睛,外面雨声隆隆作响,遮了一大半她的声音,皇帝索性把自己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轻声道:“说吧。”

  “您还记得,我之前问您,您那是什么怪癖,总是要我背靠着您睡吗?”

  皇帝的背脊一僵,这么私密的癖好,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女人问出来。他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嗯……”了一声。

  ,“那您还记得,您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皇帝怔了怔。

  他记得,他当时用了一种特别调侃的语气,说得王疏月脸红。那个时候,他一味地只顾在她面前保有自己的体面和气焰,完全不顾及让她理解到自己真实的心意。但其实那并不是他的真心话。

  他吃这张嘴的亏已经吃得太多了,觉得自己实在应该好好地修炼修炼,把那层傻气儿全部压下去。

  说心里话,在他眼中王疏月是一个很优雅精致的女人,他喜欢她平日里衣衫柔软,发髻一丝不苟的模样。可是,那些温暖的绸料之下,她这个人却,被这座紫禁城,被她背后漫长前明“文化”伤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她为王家的门楣缠过足,因为自己而长跪过雪地,受过正月里的大寒,一双写得祝体的手,也曾被拶子拶得血肉模糊,生产之后,又在女人的病痛之上辗转。她这副身体的里内,并不见得像她的皮肤一样白璧无瑕。

  所以,怎么说呢。

  平日里,他并不能关照她实在病痛,但在床榻上,他却想要实实在在地拥抱住她的脆弱。

  他不介意她受过的伤害,他想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护住她这个人,给她最好名誉,最光明磊落的人生。

  “朕就是希望,在朕身边的时候,你不要隐瞒,也不要害怕。”

  王疏月怔了怔。这话让她心里软软地发痛,时光过去这么多年,他的言语终于柔软了。

  皇帝却伸手揉了揉她散开的头发。

  那头发像瀑布一样柔软地泻在他的肩头。衬得她的肩膀越发纤瘦。

  “你这个人,也不知道是蠢还傻,有什么事情,都不肯跟朕说。但其实……”

  他犹豫了一时,声音渐渐轻下来,平声开口道:

  “但是,朕很心疼你。朕希望自己记着,你再隐忍,再坚强,也都是一副弱骨,你不跟朕哭,并不代表你不知道疼。。”

  他说着,顺着她的长发,顺抚着她的背脊。

  “王疏月。”

  王疏月轻轻的应了一声。

  “嗯?”

  接着,便听到了背后传来他略带鼻音的声音。

  “在朕这一朝,朕不能让你成为朕的嫡妻,但

  朕这一生,不会再立后了。”

  王疏月张了张口,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来。

  皇帝却平声续道:“朕长你几岁,若朕走在你之前,朕会把最大的尊荣留给你,准你出宫,奉养恒宁府中。朕希望朕不在的时光,你也能自由自在地活着,不受伤害,不被诋毁。”

  “若我走在你前面呢。”

  “那朕会扶棺一路,一步一步送你去朕的地宫。”

  “你的地宫?”

  “对,朕的地宫在茂山,那里有从万树园移来古苍,北面是皇父给朕的赐园——镂云开月。哈……也不知是不是缘分,那块地和你名字也是相契的。朕要和你生则同室,死则同穴,若如桑格嘉措所说,人若流水,这一世的缘分,还能流淌的下一世的话,朕也想试着去找找你,王疏月……”

  “在。”

  “咱们彼此等一等啊,别走太快。”

  王疏月心里一阵软痛,轻声道:“那也是我们能定得吗?”

  “反正朕会等等你,至于你等不等朕,你凭良心吧。”

  说完,他自己也笑,又道,“其实,朕有一句话,朕不能让别人知道,也不能告诉你,但今日……”

  他顿了顿,又道:‘今日既然朕都跟你胡说到这份上,就索性说了吧。”

  “什么话。”

  “疏月,朕离不开你。”

  “我一直都知道。”

  “什么。”

  “那天夜里,我是醒的……”

  雨声掩万物之声。边地秋草被洗净,抽出刀剑般的锋刃。

  时光流逝无因,如谜。

  平昌十五年。

  据史载,帝南巡。此回随行的的嫔妃只有王疏月一人。

  帝妃同游卧云精舍,辰时入,酉时方出。

  那一年,长洲的春去得特别晚,过了四月,仍然处处是未开尽的桃花与杏花。担着豆腐脑的小贩从卧云精舍门前行过,落花被风肆意地卷起,纷纷扬扬地落在王疏月头顶。她梳着素净的发髻,没有簪花,蹲在楼外的晒书台上帮着晒书的人们收书。

  皇帝站在他身旁,翻着一本长洲学派的文人私集。

  其文文采斐然,读之口舌生香,他不由赞道:“嗯!朕恨与此人晚见啊,程英,这个云外居士是长洲何人,召来朕见一见。”

  晒书的人们相视一笑。

  程英与皇帝却皆不解。

  “何意。”

  晒书者其中一人道:“这位云外居士是我们小姐从前的雅号。”

  皇帝一怔。

  却见她抱着一本书站在杏花树下,年越三十,眉眼之间却不见的一丝岁月的痕迹,仍旧是当年那副如霜似雪的模样。

  “年少的时候写着玩的。如今看起来,还真实怀念。”

  皇帝合起书笑了笑。

  “有在书社刊印吗?”

  “哪里敢啊,我是个女人。”

  皇帝将书递给程英,“刊印出来。”

  “欸……哪里又费那银钱……”

  “朕给你出资费。”

  王疏月不由笑了:“这座卧云精舍都是您的。说起资费啊,我十几年钱,还真的存下了一些。大约有个二三十量的银子……你……想不想去吃些什么。我带您去逛逛吧。”

  皇帝走到他面前,抬手替她摘掉头上的落花 。

  “不吃。留着。”

  “啊?留着做什么。”

  “听说你年少的时候,连一朵绒花都没买过,朕一直在想,如果朕那个时候,知道是你在修缮卧云,朕一定每一年都给匀给你些银子,让你买得起花儿和簪子。所以这些钱,留着,朕一会儿带你去东市买簪子去。”

  “还挑白玉的吗?”

  她说着笑出了声,一旁的何庆和张得通也跟着笑了起来。

  皇帝有些无措,喝道:“笑什么!”

  张得通与何庆都闭了嘴。

  王疏月却迎向道:“其实,我喜欢烧蓝和点翠的,偶尔也喜欢金银错的。”

  “呵,朕从前赏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因为,那个时候是主子赏奴才,奴才哪里能说什么。”

  皇帝品出了这句的意思,一面点头一面道:“朕懂了。”

  “不过,但凡是您喜欢的,我都喜欢。您尽管挑吧。我今儿……要珠玉满头,做个好看的姑娘……”

  史料上并没有帝妃东市同买簪的记载,然而,长洲的民间却一直流传着皇帝在紫云铺中,为皇贵妃挽发戴簪的故事。其间皇贵妃踩到了皇帝的衣袍,皇帝便在紫云铺前绊了一跤。后来,云铺的掌柜不敢再用那道门槛,索性把它砍了下来,放到殿中供奉起来。

  年年岁岁,人们口口相传。

  故事之中的皇帝刚硬,贵妃则是一位温柔汉女。百炼钢遇绕指柔,在那个直视天严颜就要被砍头的时代,人们都为这个“穿龙袍偶尔有会被你绊倒”的故事入迷。

  昌平三十年。

  皇贵妃王氏病逝在畅春园中。

  三十年的冬天,皇帝亲自扶棺入茂山地宫。

  而后的十年,皇帝一直不曾再册过皇贵妃,也不再立后。封禁翊坤宫,再也不准任何的嫔妃入住其中。

  次年,皇帝在镂云开月地境上开建御园,其中有一处地方,钦赐名为驻月堂。而后的十几年,皇帝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在驻月堂里度过的。

  生死皆有定数,无论冥冥之中,她有没有在前面等他,又或者下一世,他与这个女人还能不能再遇见,他都要坚韧地担着他的责任,关照他的子民,好好地把这一生,尽兴地过完。

  昌平四十年,皇帝驾崩。

  荣亲王恒卓继位,封四阿哥恒宁为平亲王,第二年又追封自己养母为后,在茂山帝宫,为帝后二人移棺相挨,完成父母生则同室死,死则同穴之愿。

  往后的一个时代。

  朝廷仍然是一片沉浮不定的汪洋,争夺和纷扰从不间断。

  但皇族兄弟之间,终于不见上一代的血腥杀伐。

  其实,时代给予每一个人的伤,都没有办法全然愈合。

  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之中,汉人的女子仍然难为嫡妻,满清的贵族仍然在做着血统高贵的虚梦。

  女人仍然缠着足。

  所有的宗教仍然沾染着政治的热血,无法清净地拯救任何一个人。

  大堆大堆的文化,被焚在一轮又一轮文字狱之中。

  这个故事中的男人和女人,也只不过是在最世俗的人间,悄悄地,掏心掏肺地爱了彼此一场。

  生虽苦短,然既有愿同流,就请奋不顾身,不必害怕。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