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定风波(三)
作者:她与灯      更新:2022-05-16 16:23      字数:4015
  孙淼慌地忙跪下, 磕了个头急道“主子娘娘啊,您万不能说出去这样的话, 这可是大不敬啊”

  一时之间,皇后好像听到了这个世上最为荒唐的一个字敬。

  她敬了皇帝多少年,敬了这一身凤袍多少年,敬了满蒙之盟多少年, 她都要算不清楚了。可是,长生天并没有给她善终,反而诸多报应。报应在她自身, 也报应在子嗣之上。

  她有些糊涂了。

  “皇上呢本宫”

  她说着,挣扎要站起来,却因为脚下没有力气,猛地扑到孙淼的怀里。顾不上狼狈,抓拽着站起身,颤声道“本宫要见他。”

  孙淼见皇后实在虚弱,面上从除了脸颊上浮着两团病态的潮红,余下不见一丝血色。

  忙一面朝外唤人, 一面道“娘娘,这会儿见不到皇上,您先躺下好好养着,皇上去”

  她不肯往下说,撑着皇后坐回榻上。

  “娘娘, 你您还是歇息吧, 奴才把药端来给您”

  “去什么地方了”

  “是, 娘娘啊,皇上回养心殿了,去时留了话,说不见您。”

  皇后一时抑制不住里内翻腾冲撞的血气,猛地一弯腰,便呕出一口乌红色的血来,而后便觉身上的力气一下子全部泄尽,连挣扎都挣扎不动,直直地跌躺回榻上。

  从头至尾,她好像都不懂他。

  这不是他们的孩子吗难道不应该是他们相对痛哭,彼此疗抚慰吗可是他为什么不肯见她,好好地抱抱她,好好地宽慰她几句。

  就这么难吗

  皇后忍痛闭上眼睛,有些可笑的是,这样温柔的场景,她竟然连想象都有些困难。

  夫妻十几年,这个男人似乎没有哪一刻对着她敞开过自己。

  她只知道,她的夫君个好皇帝,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因此,她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辅佐明君的贤后。皇帝对她呢,好像也还不错。就算偶尔言语严肃,但也把她的尊荣护得很好,十多年来,从不在外伤其体面。

  从前,她以为这就是帝后之间,最好的相处。

  可如今,她突然明白过来,无穷尽的所谓“尊重”其实是“疏离”,连礼节也不过是他打发相处“尴尬”的手段罢了。

  他不爱她。就算了有了血脉羁绊,他还是不爱她。

  正如他所说,他的儿子,以后还要娶她们蒙古的女人。

  皇帝或许真的只是不想因为她,而破了蒙古和满人的姻亲之好。才和她这么貌合神离地走到了今日。

  所以,她很想知道,她究竟哪里没有做好。

  或者,王疏月那个人,究竟做好什么

  想着,她不禁瑟着肩膀,朝里面翻了个身,蜷缩起膝盖,把自己痛苦地蜷进被褥之中,心下如大雪茫茫,身则如放冰窖,怔怔地,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混沌着

  皇后呕血。这可是大事。

  进来的宫人们都被吓得惊叫出了声。稍微镇定些的已经忙不迭地去传太医了,一时之间,长春宫人影,脚步声,磕碰声,乱成一团。

  孙淼看着地上那一摊乌血,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都说“心破”则“泣血”。

  从王府到紫禁城,她们之间如一条特别平整华丽的锦缎,被一根华丽的簪子划拉开了一条无法愈合的扣子。

  一代帝后,情丧至此。纵是底下人,也是无尽唏嘘。

  钦安殿中。

  王疏月搂着大阿哥,一道坐在灯下写经。臂儿粗的羊油烛烧了一大半,天已大黑。

  大阿哥揉了揉眼睛,抬头看向王疏月“和娘娘,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算来,一晃都过了快十日了,钦安殿中的日子很乏味,好在何庆从驻云堂里取了好些书过来,大阿哥最近时常一个人坐在王疏月身旁翻些什么湖州府志之类的地方志。偶尔也会陪着王疏月写经。倒是从来不抱怨,也不吵闹。

  但他毕竟还是孩子,坐久了,就发困。过了酉时,便垂眼垂头的。

  这会儿肩也塌了,腰也弯了。

  王疏月停下手中的笔,侧向他道

  “大阿哥闷了吗那剩下的,和娘娘来写。”

  大阿哥摇了摇头,挣扎着坐直身子“不是,儿臣也想为三弟弟祈福,保佑他逢凶化吉。只是,和娘娘,您身子不好,这个地方,又太冷了”

  他说着,放下笔,捧起王疏月的手捂到自己的胸口。

  “儿臣给您暖暖。”

  王疏月弯腰,用鼻尖碰了碰他的额头“和娘娘以后,一定要让你挑个钟意的好姑娘。到时候,你就不要给和娘娘暖手了。”

  “儿臣的福晋,不是您和皇阿玛给儿臣挑吗”

  他这话到说得透彻。一时连王疏月都有些尴尬,怔了半晌,方转道

  “嗯也是那你告诉和娘娘,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和娘娘照着咱们大阿哥说的,去挑。”

  “儿臣喜欢,和娘娘这样的。”

  王疏月正要笑他这话,却听见钦安殿的殿门突然被下了锁。

  紧接着,正殿殿门平开,何庆沉着脸从外面跨了进来。

  “请贵主儿,大阿哥安。”

  他声音压得低,也没有往日跳脱的情绪。

  王疏月扶着金翘站起身来,出声问道“这会你怎么来了”

  何庆犹豫了一下,方开口回道“回贵主儿,皇上口谕,您和大阿哥可以回翊坤宫了。您要谢的恩皇上也免了,奴才已备好辇,就在外面等着,您和大阿哥这会儿就跟奴才走吧。”

  大阿哥面露喜色,抬头道“太好了,和娘娘,我们可以回翊

  坤宫了。”

  王疏月却下意识地将大阿哥揽到身后,看着何庆道“为何突然让我们回宫是出事了吗”

  何庆抿了抿嘴,低声回道“三阿哥去了。”

  虽有预感,深夜听到这个信儿,还是不免陡生寒意。

  “皇上呢。”

  何庆叹了口气,声音也有些发涩“回贵主儿的话,皇上看起来似是如常。但今日一日的饭食都原封不动的摆着,只召十二爷和内务府几个大臣在南书房议事,后来,查痘章京们也进去了,这会儿都还没有散。今儿整一日,万岁爷连茶都没有要一盏,就吩咐了奴才们一句话接您和大阿哥回翊坤宫。”

  此话说完,大阿哥也不肯出声了,只静静地站在王疏月身后,低头朝那一堆墨迹未干的经文上看去。门未关,雪风肆无忌惮地袭入,吹得累案的纸张哗啦啦地做响,大阿哥赶忙伸手去压住作势要飞的经文,而后仔细地抱入怀中。

  何庆见王疏月沉默,怕她是忧心皇后的事,忙又起话道“贵主儿,您不须忧心,皇后娘娘如今惊厥吐血,这会儿,长春宫都是乱的,暂时是顾不上您这里。外面钦天监也改了口,那什么月宿冲阳的传言就破了,贵主儿,只管好好保养好自己的身子。万事,有万岁爷替您挡着的。”

  说完打了个千,“贵主儿,您收拾吧。奴才在外面候着您。”

  人退了出去,王疏月仍然立着没有动。

  金翘和梁安等人也退到后殿去打点收拾去了,正殿内独剩下王疏月和大阿哥两个人。

  大阿哥捏了捏王疏月的手。

  “和娘娘”

  “嗯”

  “三弟弟是因为天花病死的吗”

  “是啊。”

  “哦”

  王疏月低下头,见他神色暗淡,嘴唇也轻轻地抿着,似有伤意。

  “怎么了。”

  大阿哥有些犹豫,迟疑了一阵,方道

  “和娘娘,得了天花是不是都要被送出宫去。”

  “是吧”

  “那皇额娘为什么不陪着三弟弟。”

  他这一句话问得有些急,耳根子也渐渐烧红了。

  王疏月抿了抿唇,低头道“你心疼你三弟弟吗”

  “是啊,生了病都没有额娘在身边。从前我生病的时候,额娘都会守着我”

  王疏月牵起他的手。“你皇额娘,一定也很想守着你三弟弟,只不过,你的皇额娘,不仅仅是你三弟弟的母亲,也是天下人的母亲。”

  大阿哥垂下头,轻声道

  “我听谙达们说过,皇阿玛的好多兄弟都是死在天花上的,皇阿玛自己也染过那儿臣以后也会染上这个病吗”

  孩子的话没什么顾及。

  若是换了旁人,一定不会这么直接了当得说这对满清皇族而言,几乎等同诅咒的话。

  王疏月心中一疼,忙牵着手将他搂入怀中。

  “不会的。咱们大阿哥会平平安安一生。”

  大阿哥趴在王是疏月的怀中,悄悄捏紧了王疏月的袖口。

  “和娘娘,儿臣有些怕。”

  王疏月搂住他的后脑勺,低头轻声道“不要怕,和娘娘从前生过痘疮,现在,还在后腰上留了个小疤呢。所以啊,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大阿哥在什么地方,和娘娘都会陪着你,守着你,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和娘娘,生痘疮疼吗”

  “疼啊,但自从皖南推行种痘之法后,活下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其实天灾瘟疫,都是不可避的,所以与其躲,不如迎上。你皇阿玛这样,大阿哥以后,也该是这样。”

  “嗯。儿臣明白了。”

  王疏月露了欣色,转而又道

  “还有一件事,大阿哥要答应和娘娘。”

  “和娘娘您说。”

  “这一段时日,无论你皇额娘待你如何,你都不要往心里去,也不要记恨你皇额娘。”

  “儿臣懂,皇额娘没有了三弟弟,一定很难过。儿臣不会惹皇额娘生气的。”

  “还有你皇阿玛,也许他什么都不会对我们说,但他也一样难过。”

  “嗯可是,皇阿玛难过,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呢,皇阿玛如何肯跟儿臣说,那儿臣一定会安慰皇阿玛的。”

  王疏月摇了摇头,稍稍曲膝,弯腰摸着大阿哥的额头道“因为,他也想要我们安心。想要朝廷,天下的百姓都安心。所以大阿哥,皇阿玛想要我们安心,我们就安心,不要去打扰他,用心为三阿哥致哀,好好地生活。嗯和娘娘后日仍送你去上书房念书,好不好。”

  大阿哥点了点头。

  “好。儿臣知道了。”

  王疏月露了个淡淡的笑容“真是和娘娘的好孩子,去找梁安吧,仔细他把你的书啊,收漏了。”

  大阿哥应声,转身跑到后殿去了。

  金翘则从里面出来,看了一眼大阿哥的背影,回头对王疏月道“主儿,您为什么不带着大阿哥去见见万岁爷。这个时候,您该陪在万岁爷身边啊。”

  王疏月摇了摇头。

  “他看着我们,反而不能痛痛快快地伤心”

  她一面说一面向窗外看去,白茫茫的一片雪地,被灯笼光照得晶莹闪烁。

  “这是他失去的第一个孩子。那孩子太小,不知事,太无辜,从来没有伤过他的心,所以,他一定很心疼。有很多人会劝他节哀,我反而没有什么可以劝慰他的了。”

  说完,她仰头叹了一口气。

  “人之常情,我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