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清平乐(二)
作者:她与灯      更新:2022-05-16 16:22      字数:4409
  内务府稽查御史衙门被裁撤,查处了恭亲王, 安亲王门下的三四人, 这两位爷压根就没想到皇帝话不多说, 连先帝的旧制都一股脑改撤了, 连日只想着如何在这些人身上撇干净, 哪里还顾得上后宫里册封王疏月的事。

  醇亲王则因皇帝巡河回宫,重提永定河南岸河工固修之事, 牵扯顺宁二十二年那件旧案,在朝上臊得慌,也不好出头再说什么。

  皇帝顺势从明面上取消了议政王大臣的职名这个政策历史上出现在乾隆朝,在设置军机处以后,这里提前。。前后折腾了几十年的廷议,交议, 终于在贺庞这一朝, 在那位汉人女子的皇贵妃册封大典之后,彻底落了幕。

  王授文同程英一道走过青天白日下的正阳门。

  正逢风扫落叶的一日,吹得街道巷弄一派干净清爽。有一种打扫干净了屋舍的利落感。

  “皇上这几日痛快,王老, 你也跟着痛快啊。”

  王授文没有应他。顺手取下头上的顶戴花翎,任凭那秋日的风从他光亮的脑门上掠过去, 出了一层薄汗的额头经风吹后一冰凉, 其感如醍醐灌顶, 神清气爽。

  他一路走, 一路回忆自己女儿入宫的这三年。

  皇帝, 王疏月,自己,还有已经死去的妻子。

  他是人世间再精明不过的世俗人。官场修为高深,人情世故也练得圆滑。但他这一辈子爱的女人却是一个最背离世俗的人,从不关照子儿女们前途和荣华,只教他们随着本心,坚强执着地活着。

  以至于王定清成了一个一往无前的直臣,王疏月则像极妻子本身,看似温顺柔和,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暗暗地长着逆骨。

  起先,王授文绝不相信,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尤其是贺庞这个人,会像他包容吴灵一样包容王疏月,可是一路走到现在,他又觉得,贺庞甚至比他做得还要好些。王疏月也比吴灵做得更好些。

  吴灵从来没有真正看上过他在朝为官的野心,从来不肯承认他想要清史留名的抱负。如今他位极人臣,功成名就,她却早已仙去,后事不顾,一生干净得不能再干净。所以,就算他有话想说,有欢心愉悦想分享,都再也得不到她的回应了。

  好在后一辈的人活得比他们圆满。

  皇帝并没有把王疏月当成一个弱质的汉女,封个贵人就藏在深宫里悄悄宠着,相反,他带他见天地,领略遥远的民族和宗教文化,让她直面蒙汉之间的争端,给她尊贵的子嗣,认同她的过去,也珍惜她的良心。

  而她也一直是迎上的姿态。无论多跟在这个帝王身后,走得多艰难,她都没有退过半步。

  和吴灵不一样的是,王疏月认同贺庞为君的志向,理解对江山和百姓情怀,也看得见他杀伐决断之后的良心。所以,最后皇帝平定蒙古,清理户部亏空,提解火耗归公养廉,荡清宗亲争权夺利的势力这些政绩功绩,她都有立场,为贺庞会心一笑。

  王授文虽不见得将这后辈二人的关联想得那么透彻。但也逐渐窥见了一点点本质,这足以令他开怀,在女儿的婚嫁之事上,他虽为王家前途,强硬地做了主,但到底,没有害了王疏月一生。

  程英见王授文不说话,也跟着他一道取下了头上的顶戴。往他手上的官帽上一叠,负手走到前面去了。

  王授文道“程老,这是做什么。”

  程英松开手腕摆了摆“哎呀,这么多年,跟着你烧对了咱们万岁爷这方冷灶子,如今朝内朝外不见乌烟瘴气,满眼干干净净,我也跟着您老和皇上松乏松乏,图个凉快嘛。”

  说着,他转头道“你夫人走了这么多年了,你府上还住着你们一大一小两个光棍,真不像样,如今你家的贵主儿封了皇贵妃,你就算了,要做老情种,你们定清的事,是该提了该提了。上回内人说”

  “你顶戴不要了”

  “哪能不要,行了,我知道皇贵妃在,定清的事我参不上,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不过,王老,你我同年登科,又同朝这么些年,看不得你孤寡,今儿去你府上,吃饭。”

  王授文将顶戴往他手里一放。

  “今儿不了,初十一,前门楼子下面剃头。”

  “得勒,你这可是要赶你那皇帝女婿的趟了。一道好了,剃了头,好过中秋。”

  说起剃头,养心殿此时正是一月三次,过经过脉的时候。

  给皇帝剃头,一直是件要命的差事,张得通,何庆这些人,都把这种事叫走“理龙须”,太监是不能伺候的,因此给皇帝剃头的人,都是恨不得拿细筛子淘筛,从宫外千挑万选的剃头老师傅。

  之所以一月三次,是因为皇帝剃头都是有定时的。每月的初一、十一、二十一,这三天就是定规,辰时由礼部的带人进来在养心殿给皇帝磕头,皇帝受过礼方能行事。

  王疏月走进养心殿后殿的时候,见张得通在明间里面伺候。

  何庆一个人站在“恬澈”门前,见王疏月打了个千。

  “贵主儿能走动啦。贵主儿大喜,奴才们还没得主儿磕大头呢。”

  王疏月笑了笑,“劳动好些人了,我这几日都怕得很。”

  “欸,皇贵妃娘娘,你可不能怕。等明年开了春,八旗选秀女,呵那些的八旗闺秀们,可是要排着轮次来给贵主儿磕头呢。”

  金翘见他说得得意,话却不好听,便在王疏月身后咳了一声。

  何庆反应过来,忙给了自己一嘴巴子,“这张嘴,让你在贵主儿面前胡说,打不烂你,让你胡说,让你胡说。”

  王疏月笑弯了眼,“这做什么呢,又没有说错。大丧三年,太妃之丧又一年,礼部早该提了,我又不是听不得这话。”

  何庆忙道“是是,贵主儿比我们明白。”

  王疏月朝里面看了一眼,见里面人声寂静,伺候的人各个都站地笔直,秉着一口呼吸,时不时地朝明间里张望。模样竟有些紧张。

  “主子在做什么呢。”

  “哦,今儿十一,外头传了理龙须,这会儿嘶,过经过脉呢。”

  “过经过脉”

  何庆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听金翘道“之前宫外备着当差的那位师傅,听说是犯了事儿,今儿这位,据说是新挑的。”

  何庆应道“金姑姑就是灵通,去年的那位老师傅是好手艺,咱们万岁爷受了他七八年摆弄,从前在王府就认他那手,他呢,也何该富贵,家里有个儿子,顺宁三十年的进士,后来在宗人府稽查衙门当差,现而获罪被砍了头。听说在刑场上,那老师傅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就给抓了。今儿这位啊,我带他一路从神武门进来的时候,他那手就颤得跟鸡爪子似的。啧啧原本图善持刀在里面看着,我师傅都不大乐意进去的,今儿好了,我师傅也怕出事,这不,亲自在里面伺候着呢。”

  王疏月听他这么说,到一门心思地在想皇帝剃头的模样。皇帝是个高额骨的人,用汉人的话来讲,也可以叫做天庭饱满。这样的额头修得干净,到也还算好看,至少比自己父亲那扁额头要好看。

  王疏月至今都还记得,当年朝廷的剃头令下来,父亲那副毅然决然当大明叛徒的模样。自己拿着剃刀,薅干净自己前额的头发,又把兄长提溜过来坐下,那会儿兄长还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被自己的老爹改头换面,两三天不肯看镜,王授文却只是纠结自己那额头扁了,受不住这份前额干冷的福气。

  说起来,王疏月并不大喜欢满清的服饰,反而很喜欢前明的衣冠。

  上承周汉,下取唐宋。敬忠冠,保和冠,束起男人们的头发来,雅正端方,实显君子之仪。而到了大清朝,清一色前额光亮,后编长辫,是真的抹杀掉了汉人男子的慕古之风。偶尔还露出些促之气,饶是皇帝这么一个人,发恼或者发困是抓挠的着自己的脑门心,那模样也是有些傻的。

  王疏月也不怕死地想过,皇帝这么一副长相,如果出身在前明的中原地方,穿翼善冠服,应该能把他身上偶尔冒出来的傻气压回去不少。

  就这么越想越觉得有意思,不觉脸上挂起了一丝何庆怎么都看不懂的笑。

  “那个贵主儿,你要不先去稍间里坐坐,奴才给您端茶。

  王疏月正想得入神,随口应下他的话,正要往稍间走,忽听明间里传来“当”的一声。

  接着就是脑袋重重地砸在地上的声音。

  “奴才该死,该死,皇上饶命啊”

  “哎哟,这这这”

  何庆慌了神,忙快步往后殿走,王疏月回过神来,也赶紧跟了上去。

  明间的门大敞着,图善手中的刀明晃晃地架在那跪伏在地的人头上。

  殿内除了图善,连张得通都是跪着的,和何庆走到门口,看着图善的架势,不敢进去,忙也在门前跪住。

  皇帝摁着脑门抬起头,见王疏月一人站在门前,脸上反着刀光影子,那光雪凉雪凉的,看着寒气逼人。又见她望着那把刀,面上也有怯色,忙对图善道“把刀给朕收了收了。”

  图善看了一眼王疏月,他在这位主儿身上吃过皇帝很多次的瘪,自然懂眼色。将刀移开插入鞘中,摁着人的手却没有松开。

  “你进来。”

  皇帝一面说,一面松开自己的手。

  王疏月走到皇帝身旁一看,见他头上竟被划拉了一道口子。他自顾自地看手上的血,才们都跪着不敢起来,竟没一个人给他手上递一张帕子。

  王疏月从袖中掏出自己的绢子,蹲下身,拉过他的手放到自己手掌心里。皇帝看着她才消青肿的手指,忙道

  “你要不放着,让张得通来。”

  张得通文闻话也道;“是啊,和主儿,让奴才伺候万岁爷吧。您的手”

  王疏月笑笑,细致地擦去他手上的血。

  “都养这么就久了,早好了。”

  张得通在一旁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又见那剃头匠吓得发昏。便转而道“万岁爷,这人还是交给慎行司问话吧。”

  皇帝摆了摆手,“拷打什么,没罪也问出罪来,放出宫去,问礼部的责。”

  说着,他扶着王疏月的手臂,撑她站起身来,一面道“朝廷问案处斩,朕原没说要罪及满门。督察院什么意思,在外头拿了朕之前用得惯的人,朕看之前奏上来的折子也是要关死的意思,有那个必要吗不传用就罢了。”

  说着,他又摁了摁脑门,见那血还没止住,没好气儿道“这会儿好了。折腾这一半。嘶”

  张得通和何庆都不敢说,礼部引见的那个官员更是跪得远。

  王疏月转身看了一眼那放在金盘中的剃刀。

  张得通见她要伸手,忙道“贵主儿,使不得。”

  皇帝闻话,喝道“王疏月,你不要命了。”

  王疏月捏了捏刀柄,蹲了一礼“主子,先说好,您得让图善出去。”

  “王疏月,给朕剃头规矩大得很,你”

  “我手才好,哪里遵得了那么多规矩,您赦我,差不多的我从着就是了。”

  “不是王疏月”

  “您不让我剃,那我就放下走了,再迟些,连规矩里的时辰都要误了,您要顶着这半阴半阳的脑门子”

  “你给我闭嘴我说你怎么就伤的是手不是嘴”

  被她奚得一时没绷住嘴,皇帝又“你呀,我呀”地改了称谓。

  张得通不敢提。何庆却只管捂着嘴忍笑。见张得通想要上去劝,忙扯住他的袖子拦住,轻声道“师傅,您怎么糊涂了,好在今儿贵主儿在这儿,那可是救命的人,您这会儿劝住了她,我们上哪里再去找一个能当这差的人。也就贵主儿了,给皇上折腾成什么埋汰样,皇上也不会责她。还有啊这叫一报还一报,您忘了咱们万岁爷之前赏贵主儿的东西了,把好好的一个主儿,拾掇成什么了,您啊,跟我都别说话,看主子的意思。”

  张得通转头一看,皇帝倒真没了拒绝的意思。他看着王疏月,无奈地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拿过盘中的银剃刀。

  “好,来。”